吳小鋒??
摘要:《尚書》保藏著華夏民族不同于其他民族的根本,為華夏道紀(jì)之大原?!秷虻洹菲椎母攀?,開頭是帝堯稽古,結(jié)尾是黎民時雍,無異于說帝堯稽古最期望達到黎民時雍。帝堯稽古的同時,想的是時代問題?!坝^之以今,稽之以古”,搞清楚古今關(guān)系,會在閱讀古書和思考時代問題的過程中給我們更多啟發(fā)。
關(guān)鍵詞:稽古;時雍
中圖分類號:B222.2A008308
“尚書”之“尚”,大致有兩種解釋:一說上古,《春秋說題辭》云:“尚者上也,上世帝王之遺書也。”① 一說上天,《尚書琁機鈐》云:“尚者上也,上天垂文象布節(jié)度書也。書者如也,如天行也?!雹凇吧袝保缣熘畷?,古代圣王法天出治之書。言“上古”者,取義于時間;言“上天”者,取義于空間。時空不可分,人也不能出離于時空,合而言之,可以認(rèn)為《尚書》是一部記錄人在上古時空活動的書。時空對人有極深的影響,而所謂民族,就是一群在特定時空中生活的人逐漸形成的共同體。上古世界諸種文明風(fēng)貌不同,最初源于時空的差異,進而導(dǎo)致風(fēng)俗政教有別?!渡袝繁A舻挠涊d,上至唐虞,下至春秋早期秦穆公,前后一千多年的歷史,沉積著華夏民族對中國時空及其相應(yīng)生活方式的深刻認(rèn)識,其中包藏著華夏民族不同于其他民族的根本,為華夏道紀(jì)之大原。細(xì)讀《尚書》,深入理解華夏民族的根,在如今中西之爭的語境中,尤顯重要。
《尚書》,最初源自史官的記錄,《漢書·藝文志》云:“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币粐?,言行會影響一國人,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所以君舉必書,一是提醒人君自身謹(jǐn)言慎行,二是為后王鏡鑒。由于君舉必書,記錄的文件自然很多,《墨子·貴義》云“昔者周公旦朝讀《書》百篇”,可見當(dāng)時篇目繁多,亦可見圣王修養(yǎng)。據(jù)《尚書琁機鈐》的說法,最初孔子搜求的書,上至黃帝玄孫帝魁,下至秦穆公,共計三千二百四十篇。最后“斷遠(yuǎn)取近,定可以為世法者,百二十篇”③。
秦焚書后,《尚書》最早傳自伏生,藏于壁中的百篇僅剩得二十八篇,后加入一篇民間獻出的《泰誓》共二十九篇,即《今文尚書》,傳承在惠帝與景帝之間。至景帝與武帝之間,魯恭王劉余壞孔子宅得《古文尚書》四十五篇,除二十九篇與《今文尚書》基本相同外,還多出十六篇,皆由孔安國寫正并作傳。這部《古文尚書》因武帝時“巫蠱之亂”,未能呈送朝廷,轉(zhuǎn)而保留在民間。積累于漢代的今古文《尚書》毀于“永嘉之亂”,由西晉而東晉,北方為胡人占據(jù),中原文化基礎(chǔ)幾喪。值此民族危亡之際,豫章內(nèi)史梅賾獻出一部《孔傳古文尚書》,也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尚書》本子,不過這部書后來經(jīng)清人考訂是偽書。定此書為偽書,對這部《尚書》的傷害頗大,因為它不僅保留著《今文尚書》的基本面目,而且,那些清人以為作偽的篇章,與其說是對古書的鈔綴,④ 不如說是對古書的提煉,是對保留在先秦古書中的華夏精神的重新匯聚。所謂“渙奔其機”,此書作者的基本用意,是在永嘉之亂后重續(xù)上古圣王根脈,賡續(xù)華夏文明道紀(jì),繼而在危難之時穩(wěn)固華夏民族的根基。
昔在帝堯,聰明文思,光宅天下。將遜于位,讓于虞舜,作《堯典》。
鄭玄、馬融、王肅都說此序出于孔子之手,是對《堯典》的概括?!拔粼凇?,追溯遠(yuǎn)古,遠(yuǎn)古王者多矣,孔子所見書亦不少,修《書》斷自堯舜,為孔子獨特見識。在這部講述中國政教文明的典籍中,孔子為何以堯舜作為開頭,至少應(yīng)是我們閱讀《堯典》的一個主要問題?!奥斆魑乃肌?,相應(yīng)于內(nèi)圣,為德;“光宅天下”,相應(yīng)于外王,為行?!斑d位讓虞”,為王權(quán)的傳承,堯舜之間王權(quán)的傳承為禪讓,與雙方的德行相關(guān)。
典,《說文》云:“五帝之書也。從冊在丌(jī)上,尊閣之也。莊都說‘典,大冊也?!弊畛醯牡涮刂肝宓壑畷?,《左傳·昭公十二年》記“楚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所謂“五典”,即記錄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五帝政教之書。典字,甲文作,兩手奉冊于幾上之象,圣王遺文,奉之高閣,以示敬重,后世奉行以為常道,故典引申為經(jīng)。《堯典》,是記錄堯的德行政教之典。
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勛。
曰,發(fā)語詞,周悅讓認(rèn)為“曰”字本與“《堯典》”相連,為“《堯典》曰”,所以真正的經(jīng)文開始是“若稽古帝堯”,可備一說。參周悅讓:《倦游庵槧記》,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35頁。 鄭玄所注《古文尚書》及梅賾所獻《孔傳古文尚書》皆作“粵”,至唐改為“曰”,“曰”為“粵”的借字。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24頁。 曰字平白,粵則審慎?!墩f文》:“粵,虧(yú)也。審慎之詞者。從虧從宷(shěn)?!吨軙吩弧浫斩『??!毙戾|云:“凡言粵者,皆在事端句首,未便言之,駐其言以審思之,《書·召誥》‘粵三日丁亥是也。心中暗數(shù)其日數(shù),然后言之,其聲氣舒虧,故從虧,會意?!彼^“粵三日丁亥”,即齋戒誠心,口不妄言,敬慎靜待三日至丁亥日的到來。觀粵字從宷,宷即審的本字,宷從宀(min)從釆(biàn),釆為分辨,與“平章百姓”之“平”通。從宀從釆,意思是說在內(nèi)部或內(nèi)心加以辨析?;涀钟謴奶潱髿庵?,氣之舒就是言語。故粵字之義,當(dāng)是經(jīng)過長時間慎思明辨之后準(zhǔn)備開始說話。這就是《堯典》同時也是《尚書》開篇的語境,表明下面要說的是經(jīng)過審慎思考并充滿敬意的話。
“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勛”,這句話有斷句的問題。一是“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勛”,考之于古,帝堯稱之為放勛。如此,考之于古者是寫作此篇的史官,上古史官實為掌握當(dāng)時最高文明之人,后來諸子的學(xué)問皆淵源于史官。 文意平實。還有一種讀法:“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勛”,則稽古者為帝堯(不過仍系史官之記錄),馬融、鄭玄及《偽孔傳》皆如此讀,王鳴盛:《尚書后案》,顧寶田、劉連朋點校,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1頁。 其義或更長。若是順的意思,稽是考察,稽古是說考之于古?!渡袝繁旧韺倩胖畷潘匪莸降淖罟诺弁鯃虻?,呈現(xiàn)給我們的第一個印象仍是在稽古。這個稽古與我們?nèi)缃袼^的考古不同,此處的稽古為順考古道,是對古代治法的稽考?!爸芄┏x《書》百篇”,屬此類稽古,唯其能稽古,才能為當(dāng)時的周代制禮。換句話說,稽古是為了御今,御今則須稽古。《尚書·兌命》中,傅說曾對高宗說:“事不師古,以克永世,匪說攸聞?!被排c御今,其中有古今變化的張力在,古法能否今用,進一步說涉及改制與變法,乃是中國政治思想史的大問題??鬃釉唬骸吧踅裰?,反古之道,如此者,災(zāi)及其身者也”(《禮記·中庸》),明言變古。如何擺正稽古與變古的關(guān)系,需要進一步理解稽古的涵義。
稽,《說文》云“留(同“留”)止也,從(jī)從尤,旨聲”。從,《說文》云“木之曲頭止不能上也”,是說樹木不往上長,反倒越長越歪;從尤,異也,過也。這個樹越長越歪,想必是有什么奇特的地方或哪里出了問題,需要停留下來好好觀察,找到樹木長歪的道理,此為從旨之義。一個民族,就好比一棵生長的大樹,對當(dāng)下的人來講,這棵樹是否長歪過,問題出在哪里,當(dāng)然需要稽考,才能避免類似的問題。從幾何上說,兩點方能連成直線,單獨考察當(dāng)下這一點,無法看到樹的曲直,當(dāng)下即是這棵樹的高度和方向。從當(dāng)下這一點出發(fā)往下稽考,才能考察樹木的曲直程度,越往根部考察,拉開的時間距離和空間距離越大,考察的效果就更精確。不僅如此,唯其能判斷樹木的曲直,才能校正其未來的成長方向,這就是“稽古”的涵義。古,從十口,識前言也,《周易·大畜》云“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多識前言往行,見善思齊,見不善而內(nèi)自省,以此畜德?;胖畬W(xué),既要找到病理,也要找到健康的標(biāo)準(zhǔn)和方向,融合這兩層涵義,才能較為全面地理解“稽古”之義。
孔穎達述“稽古”之義時,說鄭玄“訓(xùn)‘稽為同,訓(xùn)‘古為天。言能順天而行之,與之同功”孔安國傳、孔穎達正義:《尚書正義》,黃懷信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5頁。。鄭玄之義,可謂得“稽古”之旨,與法天出治之“尚書”精神相通?;诺哪康?,最終是為了同天,換句話說,通過考察認(rèn)識天道,使得人世政治的大原則最終與天道和同,這才是據(jù)今稽古的旨?xì)w。董仲舒在《春秋繁露》開篇的《楚莊王》中說:“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故圣者法天,賢者法圣,此其大數(shù)也?!贝呵锓钐旆ü胖?,接續(xù)的正是《尚書》稽古同天的精神。天為空間,古為時間,奉天法古與稽古同天,合時空為一,探究的是人類最初在此特定時空中形成的政治原則。人生活于特定時空,會逐漸演化出與此時空相應(yīng)的生活方式,這種最初渾然不覺、與天和同的生活方式,就是“自然”。老子講“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經(jīng)》二十五章),實屬稽古同天之學(xué)。要找到人世最好的治法,那就效法人生息其上的大地吧,去效法大地的四時輪轉(zhuǎn)、生長收藏。不過,大地的這種運行方式同樣是效法天的運行而已。為什么要效法地和天,一是因為人生存于天地之間,二是因為地和天的運行方式并沒有受到人為的干擾,從其開辟之際就保持著未曾改變的運行方式。這種運行方式就是所謂的道或天道,之所以如此運行不變,因為那就是天地的自然。自然,在天地形成之初最為純粹。于人而言,上古人與天地自然為一,其生活方式直接相應(yīng)于特定時空的自然,這種共同體中的生活方式,就是后世夢寐以求的天道治法,因為它完全與天合一。這種生活方式存在于非常遠(yuǎn)古的時候,這也就是古與天的關(guān)系。隨著時間推移,文明日開,人與天的關(guān)系逐漸拉遠(yuǎn)。所以,能稽考愈古,對天道的領(lǐng)悟愈深?!霸蝗艋诺蹐颉保樋脊诺蓝谔煺?,帝堯也,此即孔子贊“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論語·泰伯》)之義。
中國文明可追溯至伏羲畫八卦始,經(jīng)三皇(伏羲、神農(nóng)、遂人)、五帝(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的經(jīng)營,文明始備,然后進入夏商周三王時代,文明大盛。就三皇、五帝、三王的譜系看,堯舜處于承上轉(zhuǎn)下的關(guān)鍵位置。堯,《說文》云“高也,從垚在兀上,高遠(yuǎn)也”。又《風(fēng)俗通義·皇霸》引《尚書大傳》云:“堯者,高也,饒也,言其隆興煥炳,最高明也?!薄栋谆⑼āぬ枴吩疲骸爸^之堯者何?堯猶峣峣也。至高之貌,清妙高遠(yuǎn),優(yōu)游博衍,眾圣之主,百王之長也?!?古代民族生息依山傍水,統(tǒng)領(lǐng)住在山上最高的位置。兀者,高而上平貌,其上又累土,有通天之勢。從文明發(fā)展的角度看,兀者高而上平,中國文明經(jīng)過三皇及黃帝、顓頊、帝嚳的發(fā)展,已經(jīng)達到相當(dāng)高的程度,堯在此基礎(chǔ)上加以增修而致完備,猶累土于兀上,故孔子以嘆其“巍巍乎”。帝堯“曰放勛”,放,《釋文》云:“放,徐云‘鄭、王如字”,放讀如字,則為放大義。勛,《說文》云“能成王功也”,所謂放勛,即是王功在前圣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放大,以至于“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放勛,應(yīng)該是臣民對帝堯的尊號而非其名或字,可能是當(dāng)時臣民對帝堯功德的稱號,也可能是后人追加的稱號,重華、文命亦是如此。堯舜之治,可謂集上古文明之大成,孔子修《書》斷自堯舜,亦與此相關(guān)。
堯稱“帝堯”,此“帝”字可進一步結(jié)合皇、王來看皇—帝—王三者的關(guān)系,從這三個名號也可看到三皇—五帝—三王這三個大時代的政教質(zhì)量?!讹L(fēng)俗通義·皇霸》云:“皇者天,天不言,四時行焉,百物生焉。三皇垂拱無為,設(shè)言而民不違,道德玄泊,有似皇天,故稱曰皇?!被实慕y(tǒng)治與天合德,雖無聲無息卻能讓四時行百物生,以至于不煩一夫,不擾一士,《白虎通·號》:“煩一夫、擾一士以勞天下不為皇也,不擾匹夫匹婦故為皇。故黃金棄于山,珠玉捐于淵,巖居穴處,衣皮毛,飲泉液,吮露英,虛無寥廓,與天地通靈也。”皇的統(tǒng)治很像道家心目中的理想政治。 皆得其自然?;?,象天本身;帝,是對天達到根本的認(rèn)識,以至于成為其根本。帝,甲文作,于地而言猶花蒂或根蒂,此義最早見于吳大澂的《說文古籀補·附錄》,見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四輯,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2006年,第237頁。 為生生之本;于天而言猶天帝居處,郭靜云:《殷商的上帝信仰與“帝”字字形新解》,載《南方文物》,2010年第2期,第6367頁。 居北辰而眾星共之,實為天道軸心。由于帝對天的認(rèn)識能達到其根本,故能據(jù)天道為人世立法,《風(fēng)俗通義·皇霸》云:“天立五帝以為相,四時施生,法度明察,春夏慶賞,秋冬刑罰。帝者任德設(shè)刑,以則象之,言其能行天道,舉錯審諦?!眳⒖肌洞呵镞\斗樞》的說法:“五帝修名立功,修德成化,統(tǒng)調(diào)陰陽,招類使神,故稱帝。帝之言諦也?!编嵭⒃疲骸皩徶B于物色也?!?《白虎通·號》云:“德合天地者稱帝,仁義合者稱王,別優(yōu)劣也?!钡蹚奶斓氐慕嵌葋碚J(rèn)識天地之間的人世以及人性,故能對人的認(rèn)識達到人的自然,其對人道的認(rèn)識有天道的基礎(chǔ),換句話說有“性與天道”的基礎(chǔ),屬先天上的認(rèn)識,落腳在道德。王通過人來認(rèn)識人,對人的認(rèn)識尚參考天地(應(yīng)帝而王),有貫通天地人的意愿(一貫三為王),但對人屬后天上的認(rèn)識,落腳在仁義(立人之道曰仁與義)?!栋谆⑼āぬ枴房偨Y(jié)皇—帝—王三者時,引《鉤命決》云:“三皇步,五帝趨,三王馳,五伯騖”,《白虎通·號》又引《論語撰考讖》云:“考靈差德,知堯步、舜驟、禹馳、湯騖。德有優(yōu)劣,故曰行轉(zhuǎn)疾也?!?步、趨、馳、騖,是對皇、帝、王、伯政教品質(zhì)的形容,其政教德性與統(tǒng)治者的德性直接相關(guān)。至戰(zhàn)國,七雄皆僭稱王,秦統(tǒng)一六國后,為在名義上蓋過六國之王,故稱“皇帝”。就先秦諸子的學(xué)術(shù)旨趣來看,道家偏重于對皇帝時代及其政教質(zhì)量的研究,儒家偏重于對帝王時代及其政教質(zhì)量的研究,法家偏重于對王伯時代及其政教質(zhì)量的研究。所以,三者雖然都為了解決當(dāng)時的時代問題,但對時代的理解深度以及所提出的解決方案,與他們對古史的認(rèn)識有極大關(guān)系。
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
放勛,形容堯的功業(yè)廣大,但之所以做出這些功業(yè),源自堯的德性,這是功—德之間的關(guān)系,所以緊接著開始敘述堯的德性。第一個德性是“欽”,《爾雅·釋詁》云“欽,敬也”,欽何以有敬義。欽,從欠從金,欠,本來是氣不足的表現(xiàn),引申為欠然不足之義;從金,《尚書·洪范》曰“金曰從革”,金屬可以改易變形。欽者,因感欠然不足而思改善,故生敬意。所謂敬者,《釋名》說“警也,恒自肅警也”,時刻警醒自身的不足,所以能進德修業(yè),此終日乾乾之象?!墩撜Z·憲問》記子路問君子,孔子說“修己以敬”,子路追問“如斯而已乎”,難道修己以敬就足夠了嗎?孔子又進一步說“修己以安人”,子路繼續(xù)追問“如斯而已乎”。最后孔子說“修己以安百姓”,并補充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币馑际钦f,修己以安百姓,就連堯舜也認(rèn)為很難。反過來講,“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道德經(jīng)》七十一章),圣人之所以不會最終遇到困難,是因為他們首先能正確認(rèn)識困難很難解決,充滿敬畏之心,然后做好充分準(zhǔn)備,精密謀劃,最終采取措施化解困難?!皥蛩雌洫q病諸”,堯舜也擔(dān)心做不到,所以終日乾乾夕惕若,敬德修業(yè)不已。
欽,敬也,是《堯典》介紹堯的首要德性,《禮記》開篇曰“毋不敬”,亦是從德性的源頭校正。明,君德尚明,故人君皆南面而立,取向明而治之義。帝堯“欽明”,因欽故明,這個“明”,來源于對自己的深入認(rèn)識以及隨之而來的修身行為,所以一點點放出光明來,老子講“自知者明”(《道德經(jīng)》三十三章),與此相通。帝王政治的“明”,來自于自身德性的“明”,而德性之“明”與認(rèn)識自己有關(guān),換句話說則是盡己之性。
欽明是盡己之性,文思則是盡人之性與盡物之性。文,通俗地說,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這就是文的不同,文是事物的物性和文理。物性是內(nèi)在,文理是外在,通過文理可以觀其物性。文,代表著對自然中物性的準(zhǔn)確認(rèn)識,物包括自然中的動物、植物和人物,進一步則包括天與地,對天地物性的認(rèn)識來自于對天文與地理的研究。古注中“經(jīng)緯天地謂之文”,馬融和鄭玄皆云“經(jīng)天緯地謂之文”,見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陳亢、盛冬鈴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4頁。 講的是對天地人三才的精深認(rèn)識,唯其能準(zhǔn)確認(rèn)識,才談得上經(jīng)緯天地。思從文來,文是對物性的認(rèn)識,思是對物性的貫通,對天地人三才的貫通,或說從整體視野著眼來理解物性以及物之文。思,并不僅僅是單純的思想或想法,而是出于對物性之文的精深洞察,與聰明巧智品質(zhì)兩樣。
安安,涵義豐富,首先指擺平自己的心緒,“安汝止”(《尚書·益稷》),需要極強的心力,才能澄凈內(nèi)心,獲得安靜。從文脈上看,“欽明文思安安”中的欽,是要鎮(zhèn)住“明文思”,安安則是藏住“明文思”,因為“明文思”作為德性有其躁動的一面,所以要藏住,故安安有含光藏輝之象,通于《周易》的“洗心藏密”。進一步言,通過欽明文思,帝堯?qū)π耘c天道已經(jīng)達到極深認(rèn)識,心量極大,故能擺正天地人物的位置,各正性命而保合太和,所表現(xiàn)出來的是寬以居之,仁以行之,以致德博而化。安安,今文作“晏晏”,鄭玄注《尚書考靈耀》云“寬容覆載謂之晏”,趙在翰輯:《七緯》,鐘肇鵬、蕭文郁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205頁。 寬容覆載就是居寬行仁。
允(允),從兒(rén)從(yǐ),“兒”不是“兒童”的“兒”,篆文作,《說文》云:“兒,仁人也,古文奇字人也,象形??鬃釉弧谌讼?,故詰屈?!薄霸谌讼隆保队衿芬鳌叭嗽谙隆?,義更長。越是把自己內(nèi)心修得高的人,把自己的位置放得越低,越是容易與人相處,由此可以想見孔子待人接物的姿態(tài)。老子講“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居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道德經(jīng)》八章)。水的流向是從高到低,源頭來自高山,一路往下,其空間的包容性極大,故能容納并滋潤萬物,此亦是圣人修養(yǎng)。,今作以,《說文》云“用也”,,《說文》云:“用也,從反巳。賈侍中(賈逵)說‘巳,意巳實也,象形?!睆姆此龋日?,地支第六位,陽氣生于子,終于巳,過巳則陽消,故當(dāng)早已?!墩f文》未有已字,疑當(dāng)巳之后起字。巳為地支專用字,又造已字以表巳引申義,已者,止也。參考段注:“己者,我也。意者,志也。己意巳實,謂人意巳堅實見諸施行也。凡人意不實則不見諸施行。吾意巳堅實則或自行之。或用人行之。是以春秋傳曰。能左右之曰以?!?仁人之用,故信。
欽明文思安安,是內(nèi)在德性;允恭克讓,是外在德行。德者,在心為德,施之為行,由內(nèi)而外。欽明文思安安,堯的內(nèi)在德性已經(jīng)非常之高,施之于行時,姿態(tài)卻放得非常低。恭,鄭玄注云“不懈于位曰恭”,④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陳亢、盛冬鈴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4頁。 猶《詩·韓奕》云“夙夜匪懈,虔共爾位”。允恭是對己,克讓是對人??耍?,《說文》云“克,肩也”。克,甲文作,金文作,像人的肩上頂著東西,手插在腰上,故克本義指能肩負(fù)或勝任,故引申為能。讓,鄭玄注云“推賢尚善曰讓”④。今文作“攘”,顏師古注《漢書·藝文志》云“攘,古讓字”,《說文》以讓為“相責(zé)讓”,以攘為“推也”,尚保留古義,故“克讓”本應(yīng)作“克攘”。《漢書·藝文志》在總論道家時說:“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執(zhí)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shù)也,合于堯之克攘?!薄稘h書·藝文志》本于劉向《七錄》,劉向早年修習(xí)黃老術(shù),故對道家能有深刻見識。前文提到,道家偏重于對皇帝時代及其政教質(zhì)量的研究,儒家偏重于對帝王時代及其政教質(zhì)量的研究,故道家與儒家學(xué)問尚有豐富的交集。劉向序《列子新書目錄》時還談道:“道家者,秉要執(zhí)本,清虛無為,及其治身接物,務(wù)崇不競,合于六經(jīng)。”楊伯峻:《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266頁。 在深諳黃老之學(xué)的劉向看來,道家的見識幾乎合于六經(jīng)。其實,《道德經(jīng)》完全可以看作是老子對舊法世傳之史的讀書心得,而舊法世傳之史后來經(jīng)孔子編修而成五經(jīng),此為老子與孔子之間的聯(lián)系,其中也有道家與儒學(xué)之間的聯(lián)系。道家稽古之所以能由帝而皇,源于道家本身的王家史官身份,以及他們自身經(jīng)過長時間傳承下來的對歷史的認(rèn)識,此為道家的“家學(xué)”。
允恭,居于位就兢兢業(yè)業(yè),全力以赴,哪怕直到死??巳粒绻懈线m的人出現(xiàn),則能抽身而退,沒有半點對權(quán)位的貪戀,也不認(rèn)為自己多么了不起,清虛自守,卑弱自持。對于“克攘”(包括“禪讓”),道家本身還有進一步的反思與界定,將這一主題的研究更加深化,即《莊子·逍遙游》“堯讓天下于許由”一節(jié)所談?wù)摰膬?nèi)容。
“光被四表”,言堯之明德誠中行外,并輻射到整個四方,即《孝經(jīng)》之“光于四海”,《周易·文言》之“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表,與里相對,里為四方之內(nèi),表為四方之極(澤及居于邊緣地帶蠻夷戎狄)。之所以能照臨四方,源于堯本身深厚的德性,此所謂“積厚者流澤廣”(《荀子·禮論》)。光被四表,猶“圣人作而萬物睹”(《周易·文言》)。
“格于上下”,格,至也;上下,對應(yīng)于天地。格為“”之假字,的本字為“各”,而格與皆“各”孳乳的后起字。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619頁。 各,甲文作 、、。,足陷在或占據(jù)某一區(qū)域,楊樹達認(rèn)為“象足抵區(qū)域之形,此經(jīng)傳格字訓(xùn)來訓(xùn)至者之初字也”,參見楊樹達:《〈積微居金文說〉自序》,見《積微居金文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14頁。 代表著人立身的位置,進一步說可以標(biāo)示他的境界。,人立身的位置與區(qū)域,可以通過言語表達出來,反過來說,通過一個人的言語,也可以知悉他身處的位置與境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存位置,所以對世界有不同的認(rèn)識和表達?!案裼谏舷隆?,是堯舜的位置和見識,他站立的位置是天地,故能從天地的范圍著眼,天地的范圍也就是自然。四表代表四方,上下即天地,四表與上下,相當(dāng)于《莊子·齊物論》中的“六合”,六合亦是自然。從天地的角度出發(fā)來認(rèn)識萬物,在自然的范疇之內(nèi)擺正萬物的秩序和位置,就是“六合之內(nèi),圣人論而不議”。“光被四表”,猶《周易·文言傳》的“圣人作而萬物睹”,“格于上下”,猶“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皆乾德或天德,此亦是堯的格物之學(xué)。《中庸》云:“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參考孟子的說法:“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保ā睹献印けM心上》) 堯之“欽明”是盡性,“文思”是盡人之性與物之性,“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是贊天地化育而與天地參。
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
欽明文思安安,為修身;克明俊德以親九族,由修身而齊家。“俊”,《大學(xué)》引作“峻”,俊、峻字通,皆大之義,俊德為大德。如果進一步探究,“俊德”更有深意,也可見《尚書》用字實在精深之極。俊,從人從夋(qūn),《說文》云“夋,一曰倨也”,夋之本義為蹲踞,用來形容居于帝星北斗之天神的姿態(tài),馮時:《中國天文考古學(xué)》,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6263頁,第167176頁。 居北辰而眾星共之。北斗為天之根蒂,“克明俊德”,有“恭己正南面”的垂拱之象。言俊德,猶言天德,引申為大德。格于上下,乃至于天地,故俊德可謂包容天地的至德?!渡袝分翱〉隆?,司馬遷《史記》作“馴德”,《史記集解》引徐廣曰“馴,古訓(xùn)字”,《史記索隱》進一步解釋說“訓(xùn),順也”,司馬遷:《史記》,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2頁。 實馴、訓(xùn)字通,皆順義。所謂順德,乃是順性之德,即“率性”之德。鄭玄注《中庸》“率性之謂道”的“率”為“循”,⑤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呂友仁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987、2239頁。 率性即循性,即順性之謂。率性之道,意思是說順性而為,不僅是順自己的性,更是順天下人之性。順性之道,認(rèn)識先天,故能“先天而天弗違”,各正性命保合太和,而百姓日用不知,此為司馬遷《史記》作“明馴德”之義。堯“克明俊德”,唯其有范圍天地的至德,故能有贊天地化育之順德。至德,亦是順德。鄭玄注《大學(xué)》所引《堯典》“克明俊德”時說“自明明德”,⑤ 即此義;可是在注《尚書·堯典》的時候則說“俊德,賢才兼人者”,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陳亢、盛冬鈴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7頁。 如此,克明俊德的意思就是能任用俊德之人,重點在堯的“知人”。所謂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唯堯能自明明德,故能知明德之人,二者實二而一,猶乾卦九二與九五皆曰“利見大人”,有其相應(yīng)相通之理。
“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有兩種說法,今文家以為是異姓,古文家以為是同姓。主張異姓者認(rèn)為九族包括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主張同姓者則是以自己為中心,往前推四輩,往后推四輩,即高祖、曾祖、祖、父、己、子、孫、曾孫、玄孫。陳壽祺:《五經(jīng)異義疏證》,曹建墩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66168頁。 《禮記·喪服小記》云:“親親,以三為五,以五為九,上殺,下殺,旁殺而親畢矣。”九族,上殺至高祖,下殺之玄孫,旁殺至母妻,《爾雅》云“于內(nèi)宗曰族,于母妻則曰黨”。九族之說,取同姓為宜,顧炎武《日知錄》對九族之說有精審辨析,見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欒保群、呂宗力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064頁。不過,還有一種說法可以參考,就是“九”非實數(shù),特言其多而已,且今古文同姓、異姓的說法皆源于儒家喪服制,而喪服制遲至春秋末期才出現(xiàn),參嚴(yán)斯信:《尚書·堯典今繹》,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233頁。呂思勉先生則認(rèn)為古文家九族的說法,是為“九世”而非九族,九族之說當(dāng)以今文家為正,見呂思勉:《先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58259頁。竊以為古文家對九族的訓(xùn)釋,可能與東漢外戚干政的政治現(xiàn)狀有關(guān),然尚須進一步辨析,這里暫且以古文家的訓(xùn)釋為主。 《堯典》對異姓的處理,包含于下文的“平章百姓”之中。鄭玄之所以注“俊德”為“賢才兼人者”,有其精細(xì)的考慮,“泛愛眾而親仁”,通過推舉九族中的賢人來親九族,意在團結(jié)九族的同時德化九族。
“九族既睦,平章百姓”,既,盡;睦,敬和。既睦,通過疏正宗法倫理,九族自然敬和親睦。百姓,孔傳注云“百官”,孔穎達疏云:“百官謂之百姓者,隱八年《左傳》云‘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謂建立有德以為公卿,因其所生之地而賜之以為其姓,令其收斂族親,自為宗主?!?孔安國傳、孔穎達正義:《尚書正義》,黃懷信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738頁。 圣王以賢臣治理天下,那些有功于國家社稷的賢臣,以他所生之地的名字賜以為姓,用來統(tǒng)領(lǐng)那個地方的族群,故一族為一姓。韋昭注《國語·周語》“百姓兆民”云:“百姓,百官也,官有世功受氏姓也?!表f昭注:《國語》,梁谷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4頁。 后來,宗族的人繁衍眾多,又分化出不同的小宗族,此即為氏,這是中國宗法制度的來源。之所以要立姓,《白虎通·姓名》說:“所以崇恩愛、厚親親、遠(yuǎn)禽獸、別婚姻也。故世別類,使生相愛,死相哀,同姓不得相娶,皆為重人倫也?!卑傩毡緸榘俟?,他們既是各自宗族的首領(lǐng),同時也是朝廷的官員,這種級別的官員在當(dāng)時很可能是世襲的,以保持地方宗族的穩(wěn)定。從這個意義上講,百姓實為中央與地方的紐帶。搞清楚百姓的涵義,才能恰當(dāng)理解平章。平,《尚書大傳》作“辨”,鄭玄作“辯”,《史記》作“便”,四者音同義通,皆有辨治之義?;輻澮詾椤捌健笔恰搬姟敝`,可能有些過。平可看作釆的借字,或二者相通,或本同源,《說文》保留古文平作“”,與釆的甲文()和金文()頗近。 章,彰明;平章,辨別而彰明之。平章百姓,梳理大小宗族關(guān)系,論定朝廷官員職能。
百姓昭明,于人而言是昭明德性,于事而言是昭明職事,昭明是平章的結(jié)果??嗣骺〉拢杂H九族,由修身而齊家。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由齊家而治國。百姓控制的范圍,相應(yīng)于當(dāng)時的中央文化區(qū),猶《春秋》所謂的諸夏。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由治國而平天下。百姓與萬邦的關(guān)系,包含著后來《春秋》所謂諸夏與夷狄的關(guān)系。協(xié),從劦從十,眾多的力往一個方向使,去除離心力而變成向心力,萬邦分布在諸夏周圍,以諸夏為中心,依附存在。
黎,《爾雅·釋詁》云“黎,眾也”,黎民猶眾民。于,嘆詞,嘆黎民變化時雍。雍字頗難理解,諸家多注曰“和”,但雍之和義從何而來。雍,《說文》未收,段玉裁注“雝”字云“經(jīng)典多用為雝和,辟雝,隸作雍”,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許惟賢整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254頁。 雍為雝字的隸變寫法。曹元弼:《古文尚書鄭氏注箋釋》(《續(xù)修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0頁;季旭升:《說文新證》,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92頁。 《詩·邶風(fēng)·匏有苦葉》云“雝雝鳴雁”,《毛傳》云“雝雝,雁聲和也”,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吳格、田吉、崔燕南校點,長沙:岳麓書社,2010年,第184頁。 雝是和聲?!袄杳裼谧儠r雍”之“雍”,是黎民對堯之政教的應(yīng)和與響應(yīng),此為人君化民成俗之效?!白儭弊郑裎淖鳌稗?,《漢書·成帝紀(jì)》陽朔二年詔曰:“‘黎民于蕃時雍,明以陰陽為本也?!薄稗弊秩×x來自《周易·文言傳》“天地變化草木蕃”之理。所謂“以陰陽為本”,是因為草木的蕃盛來自于天地陰陽的交通變化,變是蕃的實質(zhì),二者為表里關(guān)系。更進一步研究,會觸及乾坤陰陽變化的問題。所謂“天地變化”,實乾變坤化,以乾通坤為變,以坤凝乾為化,乾變?yōu)橹鲃?,坤化為?yīng)和,此為天地乾坤的變化關(guān)系。對應(yīng)到人世,乾為君,坤為民,君變?yōu)橹鲃?,民化為?yīng)和,變?yōu)槿司稣?,化為政教之效。君變而臣民化,其源頭仍在君,故言堯之平天下,先從修身講起。古代人君出政教之所謂辟雍,堯時是否有類似辟雍的建制,仍不得而知。不過,據(jù)《尚書大傳》卷一《虞傳》的記載,“乃作大唐之歌,以聲帝美。聲成而彩鳳至,故其樂曰:‘舟張辟雍,鸧鸧相從。八風(fēng)回回,鳳凰喈喈”。辟雍至少存在于帝舜時代,由此推想帝堯時亦有類似建制,應(yīng)該不算離譜。參張一兵:《明堂制度論》,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7883頁?!栋谆⑼āけ儆骸吩疲骸疤熳恿⒈儆汉??所以行禮樂宣德化也。辟者,壁也,象璧圓又以法天;雍者,壅之以水,象教化流行也?!庇褐咀譃殡t,甲文作,金文作,字從水從口,四面環(huán)水的辟雍之象;從隹,古辟雍中有囿,鳥之所止之地。參羅振玉:《殷墟書契考釋》(卷中),見李圃、鄭明主編:《古文字釋要》,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78頁?!抖Y記·大學(xué)》在闡述“止于至善”時引《詩》“緡蠻黃鳥,止于丘隅”,又引孔子語“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鳥擇良木而棲,人豈不如鳥,鄭玄注云:“言人亦當(dāng)擇禮義樂土而自止處也?!墩撜Z》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庇纱嘶蚩梢婋t字深意,堯之修齊治平,由內(nèi)而外,由上而下,由近及遠(yuǎn),所謂“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yīng)之”(《周易·系辭上》),民眾猶群鳥來止。反觀《大學(xué)》一書,可當(dāng)《堯典》讀書心得,其三綱領(lǐng)“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即是對《堯典》開篇的總結(jié)與提點。參曹元弼:《古文尚書鄭氏注箋釋》,前揭,第56頁。“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為“明明德”;“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為“在親民”(《大學(xué)》“親民”、“新民”之訟或可息);“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為“在止于至善”?!洞髮W(xué)》以此為綱,可見《大學(xué)》重在研習(xí)堯舜之道。
“黎民于變時雍”,時雍之時,有極深涵義,與時代相關(guān)?!逗鬂h書·魯恭傳》記:“夫王者之作,因時為法。……深惟古人之道,助三正之微,定律著令,冀承天心,順物性命,以致時雍。”以“時雍”之時為時代,漢人本有此讀法。皮錫瑞:《今文尚書考證》,盛冬鈴、陳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314頁。 時,古文作“旹”,從之日或說日之,以太陽的移動表示時間的變化推移。時雍之時,講的是民眾在當(dāng)下的時代變化?!秷虻洹烽_篇的這段概述,開頭是帝堯稽古,結(jié)尾是黎民時雍,無異于說帝堯稽古最終達到的是黎民時雍,帝堯稽古的同時,想的是時代問題,周公朝讀書百篇同樣如此?!兑葜軙ば∶魑浣狻吩疲骸坝^之以今,稽之以古”,也可以參考老子的說法:“執(zhí)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謂道紀(jì)。”今本《道德經(jīng)》作“執(zhí)古之道”,帛書本作“執(zhí)今之道”,其間的精微差異,參潘雨廷:《論〈道德經(jīng)〉的‘執(zhí)今之道》,見潘雨廷:《易與佛教·易與老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59165頁。 此即稽古與時雍的關(guān)系,亦是我們現(xiàn)在讀古書(稽古)的關(guān)鍵??鬃诱f生乎今之世而反古之道,必災(zāi)及自身,正是對稽古者的提醒,稽古的要害是要解決時代的問題,如果對時代沒有深刻認(rèn)識,照搬古法,當(dāng)然要出問題。任何時代都有時代問題,有人想從根本上解決時代問題,最終卻走向失敗。因為時代問題恰恰是人類社會根本問題在當(dāng)下時代的反映,受當(dāng)下時代的各種因素影響,所以表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因此,要解決時代問題,需要對時代的質(zhì)量有正確的判斷,但這個判斷標(biāo)準(zhǔn)來自于對人類社會根本問題的深入認(rèn)識。所謂稽古,就是去深入認(rèn)識人類社會的根基,獲得判斷時代病的眼力,從而因時為法,以致時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