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河
當年母親嫁給父親時,僅有的幾件嫁妝中有一樣東西個頭雖小分量卻最重,用一塊大大的紅布裹著,鄉(xiāng)鄰們都很好奇,紛紛圍過來七嘴八舌地猜測著:一定是件挺值錢的玩意兒。等父親小心翼翼地揭開,大伙頓時笑了——原來是一塊普通的石頭。
的確,那就是一塊普普通通的捶布石,之所以得到如此厚待,是因為它除了用來捶布還有一個特殊的身份——母親的“干娘”。
母親幼時體弱多病,有好幾回都差點沒了小命。外公外婆救女心切,有病亂投醫(yī),請來了一位風水先生,風水先生說母親和外婆的八字不合,需另認家中一物件為“干娘”方可破解,而且這物件質地越硬越好。于是全家人在院子里找來找去,最后敲定將這份重任托付給這塊石頭。
這件事情,后來我曾經(jīng)專門問過母親,并用了很不屑的語氣:“如此迷信的說法,難道娘就真的相信?”
母親當時只粲然一笑,淡淡地說:“關鍵是你外公外婆信呀!”
彼時年輕,對母親的回答我嗤之以鼻,還在心里暗暗笑話她:他們信你就信???直到后來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才漸漸品出母親話里的真味。
母親兄妹五個,她排行老大,而那個年代莊戶人家的老大,尤其女娃,其實就等于半個娘。外婆身體一直不怎么好,所以許多家務活兒都落在了母親的身上。其中最費力氣的就是漿洗被褥。那時候的鄉(xiāng)下人身上穿的、炕上蓋的、就連擦臉的毛巾,基本上都是粗布所制,為了延長這種布料的使用時間,布織成后都要進行上漿,然后再折疊起來,平放到捶布石上用棒槌捶打,目的是讓漿汁更好地滲透進布里。母親雖然出嫁了,可那塊石頭母親用得得心應手,而且日久生情難以舍下,于是她才特意將它帶了過來。
這塊有著特殊身份的捶布石很快就成了我們家的一個“大功臣”。跟外婆家的境況差不多,父親也是老大,下面兩個弟弟、一個妹妹,而且奶奶的身體狀況更糟。如此一來,母親手上這漿洗被褥的活兒又比在娘家時增加了一倍多。
捶布石就放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下,是一塊青色的石頭,長約50厘米,寬約40厘米,10厘米左右的厚度,表面十分光滑平整,陽光投射到上面,就像一面鏡子。為了方便母親干活,父親特意在石頭下面的四個角上各墊了一塊磚。身材嬌小的母親或蹲著或坐在小木凳上在那里揮舞著棒槌一下一下地捶,并不時地來回折疊,以便所有的布面都能受到棒槌的“眷顧”,直到把那凹凸不平的老粗布捶得平平整整。
有時候高興了,母親還會一邊捶一邊哼著小曲,而這時的捶打聲就像是給母親伴奏的鼓點,砰砰啪啪的,很是好聽。于是就在這砰砰啪啪的捶布聲里,我漸漸長大。
我考入縣城的高中后,隨著生活條件的極大改善,鄉(xiāng)下人的被褥衣褲也漸漸地不再怎么用老粗布了,捶布石自然也就漸漸退出了歷史舞臺。而母親分明也有些失落,常常一個人坐在捶布石旁邊默默地發(fā)呆。直到兩年前離開我們,那塊石頭就一直被閑置在老槐樹下,透著無盡的落寞和孤獨。
前些日子,我回老家看望非得獨守老宅的父親,自然又是一番苦勸:“反正這房子我們也修繕了,三年五載壞不了的,你就跟我進城吧,你這把年紀自己待在家里,自個孤獨不說,也真是讓人不放心呀!”
“誰說我一個人呀?我有伴的?!备赣H一邊反駁著,一邊拉著我的手往院子里走。我這才發(fā)現(xiàn)父親居然給那塊捶布石鑲上了木框,底下還安了四個小轱轆。
父親蹲下來用手輕輕撫摸著光滑潔凈的石面,像是對我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白天我推出來在上邊吃飯喝茶,晚上就推回屋里,看到它就像看到了你們的娘,想她的時候就對著它說說話,一點也不孤獨。而且不管我說啥,她都不會還嘴了……”
父親還在深情地自言自語著,一旁的我早已淚濕雙眼。我雙膝跪地用雙手虔誠地摩挲著那塊被父親賦予了生命力的石頭,耳邊仿佛又傳來了母親那久違的砰砰啪啪的捶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