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貴
開始適應(yīng)將至的雨,喋喋不休或時續(xù)時段,像從父母干癟的唇部噴薄而出的未來。我沉默,整個夏天都面無表情。悶。大街上的所有風(fēng),都被生活捕獲,困在隱形瓶中。我尋找它們的下落,卻毫無意外,同曾經(jīng)滿懷期待的伙伴一樣碰壁。人來人往,沒有一只手伸向我,沒有一絲目光瞥見我。在商店櫥窗的鏡面中,為理想奔波的乞丐遠比向生活跪地求饒的流浪漢形象卑微。我潛入水底,感覺都比陸地上要自由,開始理解沉船的苦衷,所有不愿裸露的往事與秘密,都已熟悉寂寞的濃度。
我是一個寂寞的年輕人,在二十五歲過后的陰天,誰都在告訴我,我要往哪里走,但我一問起具體方向,好像誰又沒開口說過。我只能盯著腳下的鞋,等大雨落下。電閃雷鳴,天空某一處的巨石突然被人挪動,漏下的危險是命運撥響的琴弦?!皣W——”所有的疼痛與潮濕必須有人接受,如他接受曾經(jīng)有過的歡喜和暖,這是命運自詡對任何人的公正不阿。
父親伸來的斗笠被時間洞穿,友人遞來的雨傘被大風(fēng)掀開。舊的,破的,易壞的,脆弱的,都無法拯救一個注定要淋雨的年輕人。在二十五歲過后的雨天,大雨勢如破竹,打擊我,我把自己當作塑像,以悲傷的基底承載更為龐大的悲傷。
雨水從發(fā)梢下來,順著面頰流到下巴,我體會到?jīng)?。徹底、真實、冷酷的溫度,像一只手拴住我,又拴緊我,要讓我低頭,說出懦弱、臣服及一切求饒、獻媚的話語,在區(qū)域發(fā)展規(guī)劃的廣告牌前,在樓與樓之間的馬路中,在沿途車燈不斷打亮我的面龐時,在二十五歲過后的日子里。
城市中的人們,此時都在雨水淋不到的地方看我,不約而同朝我喊,按命運的要求做!只有一個孩子,用天真的眼睛給出的答案是,不!
看 見
看見春天走得急,雨水一來,就掃空滿樹的花。剛到枝頭的螞蟻面對衰敗的理想,順著枝葉滑下,像一個失落的句號。
陽光未至,城市已被灑水車提前澆醒,像早市砧板上一塊硬邦邦的凍豬肉,亟待退冰,屠夫在一旁磨刀霍霍。
人們的鞋履、汽車的油門都在時針靠向七點時蓄勢待發(fā),不帶抒情成分。只有老人的房間安靜如昨,發(fā)落齒疏,人影寡淡,組成一根根隱秘的靜脈,維系著世界的慢。
朋友在一場場筵席間相聚,頃刻又人走茶涼,沒有多余祝福。目光中的溫情、喊我名字時的熱情,置于從前酒中,被生活一飲而盡。
抬頭,挑食的兒童將咬壞的半張餅拋到天上。人世的遺憾是發(fā)光的傷疤,照亮夜中更深的痛。我看著它慢慢熟睡。
這時地平線上一輛火車呼嘯開過,碾壓深夜墜地的果實。
明天的汁液溢出來,迅速從遠方蔓延而來。
城 市 病 人
時間垂釣完睡眠的魚群,他醒來,自動進入城市的節(jié)奏:
牙刷與牙齒的問候,剃須刀和胡子的戰(zhàn)斗,早間新聞對這世界美好的陳詞,都是昨天相同的副本。他如機器,吞完桌上的牛奶、面包,匆匆出門,更大的空倒在社會的餐盤中。
中年女人涌入超市,喧囂的空間像劇烈抖動的蚊蠅腹部。公交車仿佛時間推來的棺木,被無數(shù)雙腳踏出未來的裂縫。
在城市深藏的脈絡(luò)里,地鐵是一串流膿的傷口,在指定的時間吐出濃稠的黏液,流淌到地面,綻放出黑色花朵。
人們穿長袖,圍圍脖,攜帶手機、菜籃、書包、公文包,覆蓋車站、地鐵站、碼頭和機場。
他混跡其中,戳光煙蒂上的灰,出賣指紋和笑容,擠進電梯來到高大積木頂部,站在一個角落里端正衣領(lǐng),擺弄發(fā)型。鏡子是一個啞巴,看著一個傻瓜。
他邁進一扇灰色的門,開始提線木偶的演出:
思維被文件綁架,四肢被領(lǐng)導(dǎo)租用,脊背被椅子奴役。
電腦顯示屏像巨大機關(guān)槍口,對他掃射。他呆滯如一頭駱駝。
落地窗外,飛機笨拙掠過,兩邊機翼像刀子割過他腋下,他不覺疼痛。
積木底下,割草機轟隆隆踏過的草地,如易感冒兒童裸露的黑色頭皮。
夕陽憋紅臉,墜落一刻,車胎泄氣,天黑下來。
公交車站在那,紅綠燈在那,地鐵站在那,安檢輸送帶在那,日漸深邃的秋天在那。
經(jīng)歷過太多大樓、街衢、蓋章、刷卡、無線電信號殖民,他漸漸丟失自己的面孔,喪失自己的身體。
紅塵擁擠,他被黑色擠著,成為黑色。
他是穿著皮囊的機器、數(shù)據(jù)、紙片,被時間挖出一個又一個的洞,埋進一個又一個的炸彈:
嘀嗒——
嘀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