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某 橡 樹
當我們上課時 它逃走了
那根細鐵絲被長粗了的肩頭掙斷
掉下來 就像曼德拉獲釋時的手銬
從前園丁用它綁過塊小牌子
標明這是一棵 橡樹
仿佛這是它值得表揚的 罪狀
讀過一遍就忘了 那時候它真矮
小便澆到它 灰茸茸的小耳朵就晃個不停
越長越粗 一直在原地踏步
它的腳步從不偏移它的地牢
不背叛它的原罪 滿足于走投無路
它不是積極分子 自己圍困著自己
耽誤自己 從不滋事生非 迎風招搖
跟著嘰嘰喳喳的烏鴉研究黑暗
飲水 收集落葉 它喜歡笨重的舞蹈
總是在接納丑陋 愚鈍 只導致失敗的瑣碎
它在學習著一種復雜的殘疾 用它的天賜之材
危機四伏的金字塔 阻礙著美的視野
傲慢的陰影永遠向著消極擴展
直到世界再也看不見它的肋骨 真理筑成
我們無從命名 只有將木字旁去掉
叫它大象 是的 它正在黃昏的高原上移動
風暴在它后面猶豫
舍 利 子
折騰一夜或者千年 鬼知道
這些顆粒終于從那場飛沙走石的颶風中
(許多樹橫死于挺拔或張牙舞爪) 旁溢
穿越玻璃窗的縫逃進我的房間 床頭柜上停著
幾粒沙子 脫掉了巖石大袍 撒哈拉前科
一粒粒裸露于黎明 宏大的主題 關于制度
種族 運動 被磨礪到這么小 得用顯微鏡
才能發(fā)現(xiàn)那些千錘百煉的九死一生 那么蒼白
就像往昔那些禿頂?shù)母呱?就像鹽或舍利子
它們恰如其分 微不足道 皈依般地雷同
一只烏鴉站在夜晚的高原上
一只烏鴉站在夜晚的高原上
黑暗軍團的包圍 使它相形見絀
接近黑暗但不是 它一生都將被組織拒絕
它沒有飛走 就像那些無法進入天堂的惡棍
只是飛離柏樹 落到桉樹之上
阿拉斯加之犬
鄰居的鐵籠里關著一頭白色的阿拉斯加犬
當它嚎叫時 艾倫·金斯堡正在地下沉睡
它在舊金山?jīng)]有書店 也不是來自阿拉斯加
不是純種 中產(chǎn)階級一直在照著自己的羅圈腿
改良它 馴化它 將它修改成貴戚 明星 小丑
已經(jīng)油光水滑 俯首帖耳 就像那些剛剛通過
論文答辯的博士 從背后看 一頭禿頂?shù)馁?/p>
臃腫 富態(tài) 毛被梳子刮過 我一直輕視這寵物
突然長嗥 猝不及防 悲傷之聲響徹停車場 超市
警察局和剛剛修竣的草坪 懸在空中的荒野 黑暗
凄厲 煽動 宣揚 說教 一個滿腹邪說的罪犯
令人害怕 朝著一頭想象中的母狼求愛 像騎士
像此地罕見的詩人 像艾倫·金斯堡 “在空蕩
蕩的健身房里失聲痛哭赤身裸體” 小區(qū)愣住
捂著急速升溫的睪丸 聽著這鞭擊之聲 等著
下一聲 再一聲 又一聲 又一聲 仿佛有了
機會 仿佛這就是它統(tǒng)治過的阿拉斯加 仿佛
這就是基地外面開著鈴蘭的空地 仿佛那些小汽車
都是丘陵 仿佛汽油箱里 暗藏著陰郁潮濕的沼澤
仿佛阿拉斯加的春天來了 正銜著一具雪橇的殘骨
走出冬日的加油站 仿佛我們得原路返轉去找回
遺失的角 重新為配種而決斗 為了做到聲嘶
力竭 為了贏得那場永不兌現(xiàn)的交配 它起身
在籠子里屈尊站著 歪著頭 齜著牙齒 它的重傷
從未痊愈 僅此處完美 它勃起 在四月一天的中
午
當太陽照耀地球 有位園丁扛著一卷水管經(jīng)過花園
貓 之 光
某位不速之客順著樓梯扶手溜下
旋即走進了地毯上的波斯花紋
還以為是貓或它同類 看走眼啦
沒有貓 某一位剛剛邁著貓步經(jīng)過此地
輕靈 詭秘 但沒有門齒 胡須以及
目擊者所稱的水晶瞳孔 沒有第九條命
所必需的封印 (一張虎族批準的臉)
那邊并沒有鼠洞 警察局或者教堂為遲到者
私設的后門 也沒有宇宙
它是在何處學會的這種偷魚姿勢
我迷惘 寫不下去了 這是誰呵
還扛著尾巴 貓著緞子般的腰并
邁出閃電才會的那種狐步
在萬物之間留下蹤跡而不帶一絲
肉身
犀 鳥
那只迷路的犀鳥帶來了荒野
它用曾經(jīng)跳躍在大象禿背上的小腳
跳進了那棵老橡樹 新的荒蕪
它收起王冠和大嘴 藏身在更遼闊的樹冠下
踩著樹葉 發(fā)出嘶嘶聲
從外層的樹枝跳進深處的樹干最后銷聲匿跡
它撤回了那些瘋狂的往事
它朝最小的體積收斂著 朝鉆石式的浪漫收斂著
它向包圍著它的萬物和樹葉教導著一種霧
一種掩護著夢的霧 犀牛般的霧
沒有實體的霧 它就在里面
在巴黎一家動物園看豹子
18世紀的巴洛克建筑 鑲著大理石花瓣
還以為是皇宮 驕傲地持著票 跟著排隊的人
和他們的兒童 婦女 警察 設計師……
在玻璃窗和鐵柵欄的衛(wèi)護下 彼此依偎
鞏固著群眾的專制 敵視——它們的亂倫之床
饕餮之桌 寫著密碼的日記本 糞便和
假山——這個呆板冷漠的家伙偽善地出現(xiàn)在這里
被我們的大臣派進去臥底 假冒自然 騙取信任
消除余悸 對面那些鶴立雞群的俘虜 肉體
被剝光 生育終止 扮相令人害怕 一只獸
戴著金錢豹面具 嘴角扯著一根看不見的線
在玻璃窗后面小跑著 編織自己的小道
很快到達盡頭 又折回 公然忽視規(guī)章
在世界的鐵框子里 做著出格的事 貓科的
西緒弗斯 這一次 它自罰 叼著一塊
沒有重量的石頭 從豹子中出走 又回來 從0
到1 再回到0 再走向1 沒有車站
仿佛獲得了另一副門牙 吃掉動物園
在時間的這一小格里 嘔吐著那塊金質(zhì)懷表
黑色的光斑中有個太陽 尖銳的胡須
一陣陣碰到我們蒼白的顱 嚇得縮回來 抱成
一團 就像瘋人院中那些傲慢的天才
它從不垂顧我們——這些潮水般的國王 一眼
都不給 打開 再鎖起 走過去的時候是
柏拉圖 折回來是老子 陰天 太陽在睡覺
一位偉大的鎖匠在玩耍自己腳趾上的鑰匙
巴黎,在庫贊街
我害怕這些街道 幽靈們還在呼吸
在那些嵌著眼睛的石頭磚里
暗藏著發(fā)黑的肺 只是離開人群
一會兒 蹲在臺階上吸煙
就是那人 他沒看我 捧著一只手機
誰的短信 令他那樣深地低著頭
我聾著 因此聽見死者在低語
意義難辨 令我不敢快走 塞納河的光
為黃昏安裝著小玻璃 也許下一次轉彎
那些句子 會再次 不言自明 我詢問道路
向這個婦人 求那位男士 站在教堂前
截住剛剛出來的黑人 他順勢比畫起另一種
十字 手臂筆直 接著彎曲 最后垂下來 向
左 轉右 再回到左 “弟弟 我沒有多少錢
所以可以給你”魏爾倫去克呂尼(Cluny)旅館
找蘭波 就是走的這個方向 崴了腳 被庫贊街
凸凸凹凹的石塊 顛簸得像是一條醉舟 看在眼里
有人寫詩一首 有人思忖著在上床之前 要更加小
心
壞小子的肘下夾著一根剛出爐的長棍面包 那么黃
就像是取自街道兩旁 時間無法吃掉的巖石
被落日的余炭 烤得有點糊 在未被咬過的那頭
那時我抬起頭來……
那時我抬起頭來 從一本死去的日記和它的語詞中
灰色的船隊正駛過頭頂?shù)拇蠛?后面跟著肥胖的花
朵
一群夢被風擦去 一些瓷器的臉被衰老的陽光修復
考古隊在云端抓獲一群白發(fā)酋長 他們銜著剛出爐
的文字
我抬起頭來 下午五點十分 秋天的鐘在花園深處
擺動
女兒赤腳走在云端 一團光影爬上松樹梢占據(jù)了猿
猴的位置
一片樹葉撐開降落傘遲疑著要不要從那架綠色的飛
機上跳下來
那時我抬起頭來 黃昏在湖上揩擦著一面大鏡子
當我抬起頭來 看見那死去的一日 外祖母在廚房
里淘米
她年輕的面龐就像書上的仙女 案板上有一堆切成
片的白蘿卜
那時我抬起頭來 看見萬物復活 神派我來說出這
些
用地上的語言 說謊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