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葉青(畬族)
那是孩提時的村莊,很單純,單純得只有一個姓——鐘。海岬邊的村子,十分普通,沒什么值得炫耀的人事風物,卻也是一個不小的村子,住著好多人。村里沒有什么有名的山河湖泊,也沒有多少田地山林,整個村莊甚至連個小山包都沒有,不過村東邊有一大片縱橫有序的鹽田,算是村莊最有特色的美景。鹽田再過去,是一大片灘涂,灘涂再向東,則是汪洋大海,而海的那一邊,就是有待統一的寶島——臺灣。
小村在我的記憶里成長,如影隨形,并不遙遠。從小生于斯長于斯,長大后外出求學工作,因為村中的父母,這里便是我心中永遠的家,四十多年了,我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它。
畬村,這飽含民族特征的叫法,其實并不是它真正的稱呼,因為這里住的都是鐘姓畬民,它真正的名稱叫鐘厝,是閩南地區(qū)東北邊的一個沿海小漁村。其實若叫漁村,也不很貼切,生活在這里的村里人,并不以討海為生,而是有一個更為特別的稱謂——鹽民。廣袤的大海,饋贈給我們的是另一種生活必需品——海鹽。
生活,總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置身于這里的鄉(xiāng)親們,早已不似傳統畬民——沿山而居,也不像其他農民那樣——耕田牧羊。也許是特殊的地域、自然的恩賜,先民們發(fā)現此間的海水含鹽量高,于是這群“刀耕火種”的山里人,在海邊過著“汲水取鹽”的新生活,長期以來,我們就靠著這“祖?zhèn)鞯臓I生”——曬鹽,在這蒼茫的海天之間,戰(zhàn)天斗地,堅強不屈地生存著。曬鹽這種特殊的生產工藝,就是將那一泓深不見底變幻莫測的海水,魔術般變成潔白無瑕晶瑩剔透的食鹽,這種“化腐朽為神奇”的故事,伴隨著先人們開基拓荒的勇氣,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不斷地演繹著。
我們的先民們自明代嘉靖年間遷居于此,在這片無人的海邊,辛勤耕耘,靠?!俺喳}”,以此為生。我們將海水抽上岸邊,經過幾十道工序,在鹽田里將那一池“清水”曬成可以直接食用的鹽巴,再用我們生產出的鹽巴,去換取我們生活中的柴米油及其他。日常生活中,鹽其實一向是種較稀缺的東西,并不是每個地方都能生產的,而生活中又必不可少。鹽由于特殊性,歷來都是政府??鬲毠艿漠a品,西周就有“鹽人掌鹽政令,以共百事之鹽”,漢代范寬在《鹽錢論》中就闡述了鹽對于國家的重要性,此后,鹽巴就與能制作武器的鐵一樣,成為封建社會長期壟斷的物品。明清時期,各地能參與經營食鹽的所謂“鹽商”,那就是富甲一方的代名詞??墒菚覃}巴可是件靠天吃飯的苦活,炎炎烈日下的鹽民,個個都成“黑人”。我們的祖先就在這海邊的鹽田里耕耘,新中國成立前叫鹽民,新中國成立后鹽田收歸國有,改叫鹽工,竟也算國營工人,工種屬于重體力型的,與煤礦工人同類。就這樣,年復一年,鄉(xiāng)親們就在那片規(guī)整的鹽田里,播撒汗水,收獲希望。
記憶中的鐘厝村,或許因人口相對集中,村民又有相對穩(wěn)定的收入,相比其他農村,儼然是一個小集鎮(zhèn)。以前的農村里要趕集,山里人要趕圩,而我小時候,我們村里就每天都有早市了。那條叫“中路”的小街,是童年的樂園。每天,天剛放亮,小街就沸騰起來了,附近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來這里買賣東西,集市里各種各樣的東西都有,很是熱鬧。當時,經常跟著爺爺在街上小店里玩耍,聽大人們海闊天空談天論地,不亦樂乎!若遇上爺爺手頭寬些,還能來碗豆?jié){配油條,這能讓我高興一整天。
小村被命名為畬族村,那是1985年的事。村里人多,外出讀書、經商、謀生的人也不少。村里在清末宣統年間就有私塾,爺爺小時候就在村里讀了兩年,后來改成新式學堂。20世紀50年代,村里就辦有托兒所、幼兒園、小學和初中,也算是文風鼎盛。我家就在學校的旁邊,那朗朗的書聲和悅耳的鐘聲,還有那寬闊的操場,充滿無限希冀,伴隨著童年的記憶,一起成長。長大后,我走出鄉(xiāng)村,與其他外出求學和謀生的子弟一樣,都刻著一個統一的烙印——姓鐘,來自鐘厝?;蛟S是這個姓氏在我們這個地方較特殊,這讓那些關注民族成分的人有些驚奇,因為“鐘、雷、蘭、盤”是畬族四大姓,而此前我們在民族成分一欄,都寫著漢族。此后,在村里那些有識之士和政府的共同關注下,我們追根溯源,恢復了“畬族”,鐘厝村最大的謎團終于解開了。
經過專家考證,我們這群生活在漢族區(qū)域海邊小村的人,先祖卻是地地道道的“山哈”,是真正的少數民族——畬族,首先是從漳州龍海的海澄遷到泉州安溪的善壇,明嘉靖六年(1527年),先祖可仰公攜三子遷到此地的,在這陌生的海邊開基立業(yè)、繁衍生息。寄身他鄉(xiāng)的先人當然不敢自稱“山哈”,更不會標榜是“異族”了,只在祖廟大門上留有一副對聯:
由清溪以來惠 善壇分支 自是英靈不爽
從嘉靖而至今 潁川衍派 一向財帛無遜
聯文中的清溪即安溪的舊稱,它告示著后人,我們是何時來自何地,祖先是誰?,F如今,村里一些不為人知的村風民俗,如春冬祭祖、正月游境、蘭盆盛會等,多少還保留些畬民的習性,附近村莊大多不清楚鐘厝習俗的意義和本源,只當是祖上傳下的規(guī)矩。鄉(xiāng)親們在流逝的時光中,漸漸融入閩南人的生活,如今已無二樣??蓮?0世紀80年代后期,我們恢復了民族成分,畬族,也就成了鐘厝人的另一個身份,鐘姓成了聯系鄉(xiāng)誼的紐帶。
時代變遷,滄海桑田,鐘厝人在這不知名的海邊,以獨特的姓氏聚居。一村一姓,都姓鐘,而且都是畬族,這就是村子最大的特色。如今,從鐘厝村走出的無數的鐘家兒女,早已散布四面八方各行各業(yè),包含在異國他鄉(xiāng)的人們,都延續(xù)著畬民淳樸拼搏的本性,自強不息,奮勇向前!
往事依稀,畬村依舊。如今的鐘厝人,愛拼敢贏,團結奮進,共建著自己的家園。改革開放后,村里的經濟飛速發(fā)展,比起附近村莊,也算是最好也最活躍,一直都是鄉(xiāng)里的“明星村”,曾自譽為“小香港”。 置身于其間,可以感受到各種現代化氣息。在村子里可足不出村,絕大部分的生產生活用品都能買到,商店林立,小樓遍地,水泥道路四通八達,而且都實現了硬化綠化亮化,許多人都有自己的私家車和別墅了。村里有了畬族文化館,辦公大樓和一些村民別墅,竟也裝上電梯了,一片繁榮景象。這群勤勞的村民,如今過著富庶且和諧的生活。
時下的鐘厝人,依然那么豁達、開朗、樂觀,村子里民風依然那么淳樸、融洽、和諧,像村旁那一堆堆海鹽,在陽光下晶瑩剔透,銀光閃爍。這群借居海岬邊的“山哈”, 在那帶著點咸味的海風中,自由地生活,他們用不息的生命,勤勞的汗水,將村子裝點得更加靚麗,同樣,也在演繹著自己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