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前邊跑,沒命地跑;連長在后面追,他沒命地追。我必須跑得比連長快,不然我就看不到父親的西湖。
一到杭州我就惦記看西湖。西湖一直在父親的唱腔里,咿咿呀呀地這么多年了。父親的《白蛇傳》讓我產(chǎn)生一個錯覺,西湖只在空氣中飄著,像個虛幻的海市蜃樓。父親念唱的時候,西湖就出現(xiàn)了,斷橋就出現(xiàn)了,白衣白裙的白娘子也出現(xiàn)了。父親唱完了,西湖和杭州就都消失了,像空中的一團白云,像墻上的年畫,一點一點虛幻、褪色、模糊。在我的認(rèn)識里,西湖總是縹緲的,它總是在畫里,總是那么遙不可及。
十幾年后,我參軍入伍,當(dāng)?shù)弥荫v防的部隊在杭州,我的心忽悠一顫。這是巧合嗎?入伍到杭州,就是入伍到天堂,就是入伍到了父親說唱的故事里??磥硖焯靡残枰兄Р筷狇v在那里保平安的。
到了杭州卻天天關(guān)住我們不讓出去,我被關(guān)在城外郊區(qū)。天堂近在咫尺,部隊的圍墻把我和杭州天堂徹底隔開了。這還不如讓我離杭州遠(yuǎn)一點,遠(yuǎn)到我不惦記。圍墻的外面,杭州像一朵大牡丹在日夜開放,杭州的香氣翻過部隊的圍墻飄進(jìn)來,先把我抱住,然后從每一個毛孔進(jìn)入我的血管,灌滿我的全身。我已經(jīng)不是我了,我已經(jīng)是杭州西湖柳枝間一只有翅膀的昆蟲了。
我參軍入伍,會去什么地方,我是不知道的,讓我去哪我就得去哪,這個不是我說了算。作為一個新兵,我是被選擇的??墒菫槭裁醋屛襾淼胶贾荩课腋赣H唱了大半輩子《白蛇傳》,他都沒有來過杭州;他扮演了多少次斷橋邊的許仙,從來沒被杭州西湖的陣雨淋濕過。那時,西湖總是和一場雨同時出現(xiàn)。雨天父親不用出工。他關(guān)上大門,再關(guān)上里屋的房門,然后端坐在床上,母親坐在床頭縫補衣服。我和哥哥、姐姐還有兩個弟弟,各自找到了自認(rèn)為最好的位置圍坐在父親身邊,加上母親,父親有了六個聽眾。被禁止上舞臺的父親,現(xiàn)在只剩下這六個聽眾了。有一個聽眾父親也會唱的,六個已經(jīng)不少了?!按筌S進(jìn)”一開始,父親就離開了大眾的舞臺。自我出生能睜開眼睛看見父親時,他早就是勞動改造的對象了。他手里的折扇,已經(jīng)被鋤頭取代。但是,癡迷戲劇的父親總是能找到他的舞臺,雨天我們家的大床就是父親的新舞臺。他還一點一點地養(yǎng)大了自己的聽眾。大床是老式的:有床頂、門罩,有三面擋風(fēng)板,像個小屋,加上蚊帳一罩就更像個小舞臺了。天井那滴滴答答的屋檐水,替父親的劇情渲染氣氛,掀開劇情的幔帳。他先清兩嗓子:啟開啟開啟開——揚琴、二胡、洞簫依次在父親的嘴里奏響,接下來,他唱道:“——咿呀呀,春滿西湖人歡笑,清明墳臺獨自掃。十里荷塘笙歌揚,哪有逸心賞花朝——”
在父親咿呀呀的聲韻中,母親低著頭,一針一腳地縫補一家人的舊衣衫。有時母親也會停下手中的針線,抬頭望父親一眼。我們都坐著,雙手托著下巴,西湖的水波已經(jīng)在我們眼前出現(xiàn)了,還有那十里荷塘和斷橋邊的人群歡笑。父親進(jìn)一步把西湖用詞句鋪排開來:“——風(fēng)雨迷離趲步急,雨濕花傘怎相宜……”父親的西湖有一場雨,他在那場雨中遇上了他戲中的新娘,我們在那場雨中看見了父親的世界……
現(xiàn)在,我離父親的西湖不到五千米,我要去西湖,找到斷橋,并在那里等待一場陣雨。我不帶傘,我注定碰不到向我借傘的仙女;我不需要雨傘,我要把自己淋濕,把自己澆透。我感到童年時的父親已經(jīng)在我體內(nèi)復(fù)活,有個聲音一直在催促著我,讓我一刻不得安寧——我要替父親去淋一場西湖的雨。
從筧橋始發(fā)的305路公交車,從營區(qū)門外出發(fā)到西湖只需半個鐘頭,來回一個鐘頭,在西湖邊停留一個鐘頭,來回兩個鐘頭剛好能趕上下午去機場。但連長不讓我出去。連長不光不讓我出去,全連新兵都不讓出去。他要求全連中午午休必須都躺在床上,聽到哨聲一齊起床,再一聲哨響,大家一起上機場。部隊要的就是這種統(tǒng)一,絕對的統(tǒng)一。只有這樣,連長才放心。
我惦記西湖,惦記西湖邊的一場雨。我上午拼命地工作、訓(xùn)練,就是想中午利用午休時間去西湖。但是連長不讓,中午誰也別想跑,拼命工作也不行,這個沒商量。
我感覺父親就站在窗下,像個影子一樣飄在眼前晃悠說——去吧!替我看看西湖,還有斷橋??墒沁B長不讓去,我聽誰的呢?我想到父親就心痛,一個激情澎湃的老戲骨竟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戲臺,和白娘子一樣,他被罩在另一座鐵塔之下。西湖離父親太遠(yuǎn),他永遠(yuǎn)到不了西湖,更不會知道西湖邊的斷橋是一副啥模樣。他的劇情早已中斷在歷史深處。父親像一條河,他不會回流,一步步流向晚霞無邊的深處。而我,是父親身上的另一條河流,正從父親的舊碼頭起航,我可以抵達(dá)父親未能抵達(dá)的地方,抵達(dá)童年時父親的西湖。以前,我從來不聽父親的話,我和人打架,弄得四鄰不安,父親天天為我提心吊膽。而且,還不愛學(xué)習(xí),天天把書包當(dāng)枕頭,逃課到草鋪上看小說,把他望子成龍的夢想徹底毀在老師的一次次投訴之中,我離父親的藍(lán)圖越來越遠(yuǎn),讓他徹底絕望。這時,我感到父親埋在我血液的種子正在蘇醒,父親二十年前就把西湖的愿望種到我的身上,到杭州我命中注定似的。風(fēng)燭殘年的父親等不起,我要去西湖,淋上一場雨,再拍上一張照,盡早寄回鄉(xiāng)下給父親看,我要先聽父親一回,然后天天都聽連長的。
我等大家都睡著,就悄悄地起來了。我倍加小心,從三樓下來時就踮著腳尖,不發(fā)出一點聲響。開自行車鎖時輕轉(zhuǎn)鑰匙,輕拉鎖扣,再扛上車子到樓外,整個過程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就像成功地偷到了一輛自行車。我以為大功告成,可是真見鬼,我一跨上車,連長就從門口出現(xiàn)了。我騎上車快跑,連長就在后面窮追不舍。
我驚慌失措,但也知道不能往營門跑,沒有連隊的請假條,營門的警衛(wèi)會逮住我,這樣我和連隊都會被層層通報,咱不能干連累連隊的事。我管過幾天菜地,那幾百畝菜地連著當(dāng)?shù)匕傩盏牟说亍2说睾投蜴?zhèn)的大路只隔一條排洪溝,其中一處有個簡易的木板橋,那是居民為方便來自家菜地搭建的。這個少有人知的秘密為我留下一個通道——通往市區(qū)的安全通道。我得往菜地跑,往安全通道跑。連長就在后面追,他知道前方是菜地,我到菜地后就騎不了車,就會被他追上。追上了我,再把我拎回連隊,放到床上躺好,就等于堵住了他管理上的一個漏洞——誰知道我出去之后會給他闖下什么禍?
“黃水成,你給我站住,給我站住,立馬給我滾回來?,F(xiàn)在回來算沒事,你等讓我追上!”連長一邊追還一邊勸降一邊恐嚇。
“別追了連長,我就看看西湖,一會兒就回來,絕不耽誤下午上機場?!蔽乙贿吋铀傧蚯芭?,一邊覺得對不起連長。別人都能躺在床上,讓連長放心,就我要往西湖跑??扇B誰有一個唱《白蛇傳》的父親?我和連長之間展開賽跑,但我知道連長肯定跑不過我,不要說我騎車他跑步,就是兩人徒步跑,他也一定追不上我。但連長有他的勝算,他知道前方是菜地,菜地騎不了車,菜地盡頭是排洪溝,那排水溝又深又寬,不是助跑兩下就可以跳過去的。他認(rèn)定前面的排洪溝會幫助他,出手把我這個搗蛋鬼攔住。連長跑再慢他都不著急,因為他早就在我的前面布下了埋伏。這樣我跑多快都是無用的,都是快速跑進(jìn)死胡同而已。
菜地里的黃瓜、苦瓜、四季豆、長豇豆都爬架了。我一邊跑還一邊看見這些瓜豆都開花了。連長也看見了這些,他還看見了那些竹子做的黃瓜架、豆角架,并不惜毀壞一株正在攀爬開花的長豇豆,抽出了一根竹條。我們都是徒手的,現(xiàn)在連長手里有了武器,這種情形對我非常不利。他要追上我肯定會給我?guī)紫伦???匆娭駰l我的心一顫,我怕那東西。我敢走夜路,不怕鬼;我敢一個人進(jìn)山,不怕野獸,可是我怕竹條,尤其竹條握在我媽手里的時候。我推車必須走大田埂,這樣得多繞一個彎,我得走三角形的那兩條直角邊,連長拎著竹條抄三角形的底線,他和我的距離從最初的三百米迅速變成了一百米。我推著車,跑不快,尤其連長手里的竹條,讓我的腿疼了起來。我媽抓到我總是用那凌厲的竹條打我的腿。不是我怕竹條,是我的腿怕竹條。而我媽不是在打我,是在打我的腿。她最恨我的腿了,就是我的腿總是四處跑給她惹下一個禍接著一個禍。
我媽追我也是下了死命地追,她手里拿一根長長的竹條,一邊追一邊唬我:“站住,你給我站住,小兔崽子,我打死你,一天到晚給我闖禍……”我不能讓媽來打死我,我知道只有跑才能活命。我先圍著村莊跑;圍著打谷埕跑;圍著房前屋后跑;圍著田野跑;村莊周圍都是我們的賽場。我越跑,我媽越生氣。跑很久追不上我,我媽就被我激怒了。她怎么能同意輸給十歲的兒子?我和我媽之間的賽跑常常就成為馬拉松賽。我和我媽的比賽總是沒有終點,而且比賽會在一瞬間開始,我沒有一秒鐘的準(zhǔn)備時間。就因為沒有終點、沒有目的地,我童年的奔跑總是沒有方向,慌不擇路地亂跑一氣。當(dāng)我長大參軍,那次野外拉練,連長一指前方那座紅軍山,我一撒腿就跑上山頭。別人是爬上山,只有我是跑上去的。只要給我終點,給我方向,我的奔跑從來不累。參軍前我亂跑,那是因為我找不到方向。我那么累,是因為我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那次是因為我摘了惠叔的梨,前一天我還摘了昌伯的梨,這樣不隔天犯錯徹底激怒了我媽,她抽出一根竹條就打,看見竹條我就跑,我媽就追。她才打到我一下,那氣遠(yuǎn)遠(yuǎn)沒有消。從房前屋后追到打谷埕,又從打谷埕追到田野,再追到河邊,我慌不擇路,終于跑進(jìn)死胡同。我媽把我追到潭邊,她放慢了腳步,等著我束手就擒。我太怕那根顫巍巍的竹條了。我的腿很多次被那根顫巍巍的竹條打出血印子,有時那血也會流出來。面對深潭我不知害怕,我可以投身潭水藏起來。一個潭就是地縫,我可以鉆進(jìn)去。我突然縱身一躍跳入深潭中。以為深潭就能擋住我的去路嗎?以為我不敢跳嗎?不過這個潭是很深的,別說小孩,就是大人也不敢進(jìn)去。傳說潭里有個大魚精,專吃小孩。跳之前我還真猶豫了幾秒??墒悄谴篝~精沒有我媽可怕。許久之后,我從對岸鉆出水面,看見母親僵在對岸,身影很小。正對寬闊的水面發(fā)呆,看到我后,丟下竹條掩面而去。從那次后,我媽再不敢那么不要命地追我了。她知道我敢跳潭,不怕死,就怕媽。
那時,生產(chǎn)隊長家的甘蔗甜了,我想嘗鮮,母親會追打我;滿叔家的大柑熟了,我摘來吃,母親會追打我;昌伯家的梨黃了,我第一個去摘,母親還追我;村頭村尾所有的果子成熟都會被我第一個嘗鮮,就會引來母親在后面追我。這些東西都是別人家的,我家一件都沒有,但它們長在村莊里,村莊就是我童年的樂園,我是夏娃的后代,知道樹上成熟的果子好吃,樂園里一切成熟果子都好吃,我都想搶先嘗鮮。母親的鞭子攔不住,誰也攔不住,我總能第一個嘗到鮮果。
連長的竹條越來越近,離那個安全通道的小木橋也越來越近,眼看連長的竹條就要夠著我了,我及時地跑上安全通道。過了這獨木橋就到大路了,連長站在菜地這邊跺腳:“你這新兵蛋子,下午回來我整死你!”其實連長不應(yīng)該這么說,如果真害怕被連長整死,就不敢回去,他豈不是攤上大事了。
我想整死就整死吧,死之前我先看看西湖再說。此刻父親在我的頭頂飛著,他說快跑快跑。我跨上車朝連長一揮手:“回去吧,我一會兒就回來。”我看見連長站在菜地邊上大口喘氣,心里不覺得自己是取得了一個勝利。忽然感覺連長有點像我媽。我也想聽他的話,好好地躺在床上,可是,總有個聲音不讓我睡,我能睡著嗎?
到了西湖邊,天上是毒辣辣的太陽,連一塊云彩都沒有,整個下午都不會下雨了。我就看看太陽底下的西湖吧??墒翘栂碌奈骱透赣H的西湖離得太遠(yuǎn),怎么也對不上號。
我準(zhǔn)時趕回來,直到晚飯后連長都沒整死我,卻在晚上點名時,讓我向全連做出深刻檢查。這檢查我寫得非常誠懇,痛陳自己的種種不是,我最后說:“千不該,萬不該,就為去柳浪聞鶯逛一回,更不該為河坊街的幾個小籠包,就把部隊的規(guī)定拋于腦后,讓連長為我操心,還耽誤他午覺……”我不敢說出去西湖是為了我父親,我永遠(yuǎn)說不清這莫名的情緒。
連長氣雖消了,但他還放心不下,又把我叫去連部單獨再教育。在連部,指導(dǎo)員也站到了教育我的位置上。
次日中午,連長有了對付我的新辦法,他先不睡,在樓下來回走。他想先堵我一個鐘頭,一個鐘頭后,我上街的時間就不夠了,自然就打消了我上街的念頭。但這沒用,我下樓,沒推車,朝反方向走,朝食堂方向走,待他反應(yīng)過來,我已經(jīng)掉頭朝菜地方向撒腿跑了。這次他沒追,追也沒用,我昨日就把車鎖在菜地對面馬路邊了。待我從西湖回來后,連長很意外地沒讓我寫檢查,卻和指導(dǎo)員二人輪番對我談心。部隊講究治病救人,治人也講究攻心為上。他們想從我心里找到“病根”。為何全連都能聽話,都這么好管,唯獨我這新兵蛋子這么不聽話?他們認(rèn)為這是一種病。這確實是一種病,我的心病。他們以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講到我個人的光輝前程,他們認(rèn)為我應(yīng)該把外出的時間用來學(xué)習(xí),然后考軍校,在部隊干出一個光輝前程。他們還把日夜?fàn)繏煳业泥l(xiāng)下老父親老母親給搬出來,動情處,竟和我稱兄道弟起來,他們給了我一條軟繩子??墒俏腋械轿沂欠至训模阂粋€我低頭站在他們面前,承認(rèn)自己的錯誤,并表示痛改前非;另一個我坐在一邊,蹺著二郎腿,甚至還叼著一根煙,盤算著明天怎么去西湖。我沒法和他們說出我的心病。一到杭州,我的心就病了。
這種攻心的教導(dǎo)也讓我很受觸動,表示決心聽他們的話,按照連長的教導(dǎo),好好地聽話。該上機場就上機場,該躺下睡覺就睡覺??墒堑诙?,就在我決心聽話的第二天,天陰了,大團的烏云在頭頂聚集。我等的不就是一場雨嗎?現(xiàn)在雨就要來了,我相信這雨是為我而來的!這些烏云像一場宿命聚集到一起!我和父親與西湖的一場時空之雨的約會原來定在這一天!
等到中午,樓下的蟬聲很鬧。我悄無聲息下樓,不見連長。連隊很安靜,全連都在午休,我感到這安靜的背后有殺機,直覺告訴我,在往菜地的路上每一步都是陷阱。我探頭探腦走到菜地時,就看出端倪了,幾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菜地的西南角,那是我安全通道的必經(jīng)之路;我再一回頭,發(fā)現(xiàn)連長已經(jīng)跟在身后,相距不過百米;再看前方拐角處,指導(dǎo)員和副連長也向我包抄過來:我一下陷入連長的包圍圈中。連長調(diào)動了班長、排長、副連長、指導(dǎo)員加上他自己,從四面向我拉開一張網(wǎng),他們正朝我收網(wǎng)。
我選擇突圍,我必須突出重圍。我知道這是連長和我一次定勝負(fù)的較量,它超越追與被追的本身。連長人胖,我選擇了連長這個突破口,其他都是重兵把守下的銅墻鐵壁,那都是我的死角。我朝連長迎面沖回來,反向殺回來,我決定突破連長這道火線。我的腳底在飛,菜地里的黃瓜在飛,苦瓜在飛,四季豆在飛,長豇豆在飛,頭頂云在飛,房子在飛,四周花草也在飛。我直直朝連長飛去,連長撈我一下,沒撈著,我就飛出去了,飛出了連長的包圍圈。我從東場小營門多繞了一大圈飛去了杭州。等我趕到西湖斷橋邊,大顆的雨滴像天神的眼淚,頃刻就把我的衣服和頭發(fā)還有心都淋濕了。我站在那里,被雨霧包圍,這時我看見了西湖,煙雨蒙蒙中,一對對俊男靚女,共撐一把傘,相依相偎從斷橋向白堤走來,走向煙柳迷蒙深處,雨中的西湖才是父親的西湖。眼前有個白面小生撐著一把傘,一步步走上斷橋,他走走停停,像在欣賞風(fēng)景,又似在等待什么,淚眼蒙眬中,仿佛那是父親打著一把油紙傘……
我往連隊住地返回時,心情和天一樣晴了。我要寫一個深刻的檢查,在全連的晚會上讀。從明天開始,我要好好地聽話。中午的時候,不管是天晴還是下雨,我都老老實實地躺在我的床鋪上,睡著還是睡不著, 我都一動不動,我再也不能讓連長為我又操心又累腿了。
西湖從此被我推遠(yuǎn),推回到父親的劇情里去。休息日,我還會和兩三戰(zhàn)友一起逛西湖。我的心情是懶散的、平靜的,再不需要等待一場雨。我喜歡晴天出去,陰天會帶一把傘。我再不渴望被西湖的雨淋透。一次就夠了,一次就把我的心都濕透了。我反而需要太陽了,我像一床潮濕的被子,需要太陽把我曬干。我會在杭州的小吃街停留,吃一碗米線,再吃一點桂花糕。我淋完那場雨后,才知道慢慢地與杭州相處,一點一點地靠近西湖……
我在杭州十三年,十八歲到三十一歲。那時福建平和是我的故鄉(xiāng);現(xiàn)在,我回到了福建,遠(yuǎn)處的杭州,已成為我的故鄉(xiāng)?!枢l(xiāng)總是在遠(yuǎn)方。離開了,自己生活過的地方,就慢慢成了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