肌 肉
1
肌肉是我們身體里的一些線。
這些線以集合的方式包裹著骨骼,包裹著血液,包裹著神經(jīng),包裹著內(nèi)臟,并讓皮膚緊貼自己,從而將骨架高大模糊的造型顯現(xiàn)出來。肌肉含著骨骼,就像肉體包裹著靈魂,它讓骨骼與其他器官和空氣之間建立起一個過渡,以免讓骨骼的堅硬碰觸到柔軟的內(nèi)臟和血液,也避免了骨骼的脆弱受到外部世界的傷害。在面對光怪陸離的外部世界,肌肉的柔軟作為一種過渡是一種妥協(xié)。
在解剖學的注視下,肌肉的確就是一些纖維,無數(shù)多的纖維填塞在骨骼、器官與皮膚之間的空隙里,構(gòu)成了人體體積最大的組織單元。纖維在生理學上——用哲學家狄德羅的話說——作用猶如線條在數(shù)學之中。正是線條們的變化和運動形成了各種各樣的幾何體。同理,也正是肌肉的纖維們通過伸縮,牽引帶動了骨骼產(chǎn)生各種運動,產(chǎn)生了姿勢,形成了力量。因而人們常將肌肉,這些纖維線束視作活力的象征。狄德羅認為哲學家的夢想就是要在身體的內(nèi)部空間中將無窮多敏感、活躍的束與線錯綜糾結(jié)在一起。
既然連哲學家都崇拜這些敏感的肌肉“束與線”,男人們?yōu)榱讼蛩苏宫F(xiàn)自己的男性魅力而蓄養(yǎng)自己的肌肉就不足為奇了。健美運動員就是在這樣的一種偏見下應運而生的奇葩。健美運動員將肌肉視作身體這棵大樹上結(jié)出的果實而不是一種功能,他們展示肌肉的立體感、堅硬度、緊致度、彈性和光澤感,并讓人們深深崇拜。但對肌肉的崇拜和嗜好一般只體現(xiàn)在男性身上。對女性而言,肌肉并不是人體最好的裝飾物,除了一些必要的部位,如乳房和屁股。女人既然作為一個受體而存在,肌肉就不應該成為骨骼和力量的幫兇,而應該集其全部的柔軟為男性提供安慰和溫存。有些部位最好能夠看到骨頭,如肩胛處,因為女人體現(xiàn)的是線條和遺缺,最好不要有寬度和厚度,應顯得像是一個未完成的等待男人來補充的作品。她還應該是一種沿著混亂的秩序變化著的液體、曲線、容器,在視覺上,她不應該以其寬度充盈人們的眼眶。
2
無論提供力量還是溫存,肌肉都必須有彈性,也就是說,它每一次被摁、被擠、被揉、被掐都必須回到原點,正是肌肉所具有的彈性,使我們的身體有一個固定的造型和基本的輪廓。能夠出發(fā),又能回到原點,是肌肉的追求。骨骼通過硬度來堅持自己,但在硬度上“山外有山,樓外有樓”,骨骼的硬度總會碰上更大硬度的物體,如巖石、鐵器;而肌肉的柔軟卻幾乎沒有敵手。肌肉包容、緩沖、撫慰、溫暖了朝向它的一切,它是身體上的和平。
肌肉還美化了我們。它將骨頭所形成的銳角深深隱藏,它聯(lián)系起了所有大大小小的骨節(jié),它填平了骨骼與內(nèi)臟的空隙并把身體變成許多面,它在上面建立起許多起伏,最后通過這些起伏區(qū)別了我們:我們看到的人,并不是直接的骨骼、血液、內(nèi)臟、神經(jīng),而是肌肉。肌肉讓我們顯得像是一個軟體,盡管我們的身體里藏著一個骨骼做的堅硬的結(jié)構(gòu),在結(jié)構(gòu)里又有一些更軟的內(nèi)臟——我們的身體正是這樣,通過包裹著各種各樣矛盾體的方式,讓自己在這個復雜的世界里生存下來。
肌肉的起起落落也讓我們感受到健康和時間在我們身體里的變化。當我們衰老時,我們身體里的那些纖維,也就是肌細胞線粒體DNA開始分裂、老化,水分逐漸減少,肌纖維變細,肌肉總量逐漸減少,脂褐素沉積增多,肌肉韌帶萎縮……我們變得越來越小,肌肉變得就像是剛剛獲得了重力開始下垂,也就是說,衰老把肌肉吸向地面,讓我們漸漸去接近巖石和塵土——肌肉最后總會變成堅硬的巖石和塵土!在衰老的最后那幾年,我們的肌肉變得越來越軟,越來越薄,它與骨頭之間越來越無法像年輕時那樣密切,它們的聯(lián)姻再也產(chǎn)生不了任何力量——最后,我們那具似乎混沌、感性、偶然、暫時但又終極的身體,在死亡的授意和追蹤之下,撲向真正的地面!
3
一個人體旅游者對另外一個人體景點所能達到的最遠的深處,就是看見對方的肌肉,肌肉包裹著這個人的內(nèi)臟和內(nèi)心世界,在這樣的旅行中,一個人看上去是那樣的簡潔。整架身體的運作都在肌肉和皮膚之下,看不見內(nèi)臟和內(nèi)部生活,看不見那列始終行駛在我們身體里的命運的列車,我們能看見的只有臉,只有胸,只有腹,只有腿,只有手,只有手指與手指之間那條又深又淺的溝壑——這些肌肉的造型是我們眼里能看到的一切。在我們眼睛里,肌肉成了獨一無二的現(xiàn)實,就是交媾也是肌肉之間的交媾。在性關(guān)系中,其他人體組織無能無力:毛發(fā)無法對話,骨骼無法交合,血液無法交換,內(nèi)臟無法互融,只有肌肉可以相互之間進行摩擦,這些摩擦讓我們快樂,這些摩擦構(gòu)成的現(xiàn)實主義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有所追蹤。
我們需要大腦,是因為想讓這個看上去已經(jīng)很大的世界變得更大;而我們需要肌肉,是想讓這個看上去太大的世界變得小一點,以便我們能觸摸,能夠感受,能夠摩擦。
佩索阿說,一個人需要的現(xiàn)實世界,作為最為深邃思想的起點,是何等的?。撼灾酗埻砹艘稽c點,用完了火柴然后把空火柴盒拋向街頭,因為中飯吃得太晚以致稍感不適,除了可憐落日的許諾以外空中什么也沒有的星期天,還有我既不屬于這個世界也不屬于其他如此形而上問題的生命。
在肌肉中,現(xiàn)實世界小到只有一根根緊湊的纖維!
心 臟
1
心臟是最有莊嚴感的器官。因為它管理的是人生中最主要的兩件大事:愛情和死亡。
不過現(xiàn)代科學已經(jīng)證明它這兩項偉大的職能都是建立在一個嚴重的誤解上之的。心臟既不是人們在死亡之前最后關(guān)閉的一個器官,也不分泌愛液。它實際功能非常平庸:為其他器官運輸血液。有點像軌道交通的調(diào)度室。
我們卻在它身上浪漫了太多的諛頌之辭,我們以為它是個控制中心,還以為它大部分時間效勞于羅曼蒂克,我們還以為它是靈魂的房子,現(xiàn)在,一切真相大白。它不過是一坨丑陋的肉。
我們曾經(jīng)以為,人光有肉體是不夠的,一定還有一個更加高級的東西,在我們的身體死了之后,可以被上帝帶走,因而,它必須是輕便的,就像氣體。我們還以為,既然世界是永恒存在的,本著我們有著喜新厭舊的本能,那么,靈魂可以與人類脫節(jié),在它再次復活時,它可以附身在一朵花上,一棵樹上,一只夜鶯的羽毛上,一塊巖崖上,形式多元化,甚至,它可以不再有實體。但是,當它與我們?nèi)梭w結(jié)合時,一定是有處所的,就在身體位置最好的心臟那兒。而且心臟的模樣也大致上也配得上它,心臟外形優(yōu)美,非常適合于抒情和繪畫。endprint
我們還給這個所謂的靈魂稱出了重量,21克,非常輕便,隨隨便便就可以升空,這有利它于解脫我們沉重的軀體。“方法宗”學派的阿斯克勒庇俄斯認為人的靈魂同身體一樣是由原子構(gòu)成的,靈魂是由光滑、圓潤和細小的原子構(gòu)成的,而身體其他部位的原子則有四方、橢圓、三角等不同的造型。他們將這種光滑的原子視作是心臟的產(chǎn)物,將它視作是心臟分泌出來的一種物質(zhì),這種物質(zhì)還有善惡良莠的品德,能左右人們的行為,最后,這些光滑的原子當然還有個總的去處——每當一具身體死去時,靈魂都要到上帝那兒報到,也就是那些其他造型的原子留下來,而圓潤細小的原子會升空,升到上帝那里等待審判,是上天堂呢,還是下地獄?這是西方宗教體系里的靈魂。天堂是靈魂最好的去處,地獄是最不堪的歸宿,之后,人類的故事就講完了。但在佛教中,人的故事是一個一個的接龍故事,永遠不會完,因為有輪回,佛教也不將地獄視作最終審判和最終歸宿,地獄不過是一系列的客廳,惡靈魂待一段時間就要離開,改造好了,它們?nèi)耘f可以在下世做人。
到底有沒有靈魂,這其實是一樁懸案。不過將心臟想象成一個總的器官,一個有靈性的內(nèi)臟,會讓我們得到一絲安慰,也讓心臟在具備其生理功能之外再多了兩個額外的功能:宗教和娛樂。如果沒有一個會思考,會自己死去的心臟,我們覺得人體不過就是一塊石頭。這樣的人體不夠機智,不夠復雜,不夠悲劇,不夠氤氳。永生也不是一種最好的狀態(tài),因為永生意味著沒有故事。
我們還經(jīng)常會將心臟想象成我們體內(nèi)一個最深的內(nèi)部,而其他一切都是它的外化和部件。我們有時候還將心臟想象成一個在無限距離之外的點,神秘、幽暗、不可測量。一個能量之源。
心臟在我們的身體里每分鐘跳動60-100次,與其他內(nèi)臟相比,它的運動最容易讓我們感知到,其他內(nèi)臟器官雖然也在動,唯有它最擬人化,它跳動的樣子就像一個脆弱的嬰兒,所以我們經(jīng)常覺得我們的身體里還包裹的另一個生命,深處的深處。我們還經(jīng)常覺得,心臟并非作為器官在那兒,而是作為思想和意識的容器,作為愛,作為恨,作為心痛,作為孤獨存在在那兒。它分泌出來的思想使我們做出各種各樣重要的決定,也使我們可視的世界顯得迤邐,它還使我們覺得,我們看見的一切,不過是它思考出來的影子。
2
正是因為心臟的跳動能使我們感知到,我們便錯誤地以為,心臟最重要的功能是愛。因為當我們看見心上人時,我們的心臟會劇烈跳動,有時候那種感覺還同死亡很接近。在解剖學被應用之前,人們就曾武斷地將心臟視作愛情的引擎,認為人們在戀愛和宗教行為中做出的一切瘋癲行為都與它有關(guān)系——心臟就像一個腺體,愛就像液體,可經(jīng)由心臟源源不斷淌出來。所以丘比特的愛情之箭射向的是人的心臟,而不是肺、肝、脾,也不是嘴唇和大腦。
《身體的歷史》曾有一些有趣的記載:1624年,多明我會修女保拉·迪·?!ね旭R斯去世了,人們對她的遺體進行檢查時,發(fā)現(xiàn)她的心臟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個纖維網(wǎng)狀物,兩根比較粗大的纖維,其中一根明顯地顯示出一個十字架,在其肋前一個跪倒的人。而另一位于1308年逝世的修女,人們打開她的胸腔后,發(fā)現(xiàn)她的心臟長得像一個神龕,裝滿了耶穌受難時用到的所有刑具……這些呈現(xiàn)出異狀的心臟都是因為“愛上帝”,為了向上帝靠攏,她們讓自己的心臟改變了結(jié)構(gòu),笨拙地模仿起了祈禱的場景。
愛,愛情和對上帝之愛都一樣,我們已經(jīng)在誤解中將它們簡化成這樣一種事物:它是我們胸腔里一小塊肉幾十年來持續(xù)不斷地作法的產(chǎn)物。我們的心臟終年待在一個濕漉漉的伸手不見五指的身體里,除了一刻不停地運輸著那些血液之外,還指揮著腹腔外的整個世界。心臟,這個被身體關(guān)押的囚徒,它在黑暗的胸腔里猶如站在明亮的指揮臺上,它沒有視野卻猶如天眼,它沒有嗅覺卻能捕捉異性相吸的氣息。大腦執(zhí)其功能,卻被心臟竊取功勞。
所以,我們?nèi)绻坝眯摹比蹠r,常常會愛錯人,因為心臟執(zhí)其情感之功能,大腦執(zhí)其理智之功能。當我們的心臟用感情去愛一個人時,往往失志亂序;而一旦運用理智,愛情又會變得乏味。不論用哪種方式,愛情都不會讓人更加幸福。愛情只是游樂場里的一次過山車游戲,童稚,短暫,刺激,上上下下,來來去去,最終不過以平淡和死亡告終,就像心臟自身。普魯斯特說,“我們之所以談分別,因為永別之時遠未來臨,愛情就和萬事萬物一樣,都迅速地朝著永別的方向演進。”永別、缺席、不在場,這是愛情最好的狀態(tài)。要讓事物保持它的光芒,不讓它自我降低,就不要天天看到它,得到它——每天能夠得到食物,吃就成了一個平凡的行為。
經(jīng)帕斯捷爾納克牽線,茨維塔耶娃認識里爾克之后,這位俄羅斯最有才華的女詩人瘋狂地愛上了其貌不揚且重病纏身的詩人,她在詩人生命的最后階段給他寫了很多滾燙的情書。1926年5月9-10日,她是這樣向?qū)Ψ絻A訴的:
我等待你的書,像等待一場雷雨,無論我愿意與否,這場雷雨總要降臨。完全像一次心臟手術(shù)(不是比喻,你的每一首詩都刺入心臟,并以自己的方式切割心臟——無論我愿意與否)。不愿意!
你知道嗎?我為何對你稱“你”,為何愛你,為何——為何——為何——,因為你是一種力。一種最罕見的物。
心臟成了她裝載愛情的一個容器。愛情對她來說就是一次心臟病:先是早博、心率加快,之后便是心肌梗塞,然后假死。里爾克同日(10日)給她的信也很曖昧,雖然不像她那樣赤裸裸地提到心臟,但也極具暗示性:……我如你一樣書寫,如你一樣從句子里向下走了幾級,下到括號的陰暗里,在那里拱頂在壓迫,曾經(jīng)開放過的玫瑰的芬香在延續(xù)?,旣惸?,我已如此地深入了你的信!但最終這位男詩人沒有接受茨維塔耶娃滾水般的愛。疾病和隨后來臨的死亡是一個原因,最重要的是里爾克在感情上極端理智,他不愿意被控制,他與任何一位情人的關(guān)系都很疏離,他經(jīng)常站在起跑線上,但每一次都是短跑。他經(jīng)常重新出發(fā),從來不到達終點。他最長的一段戀情是生命中的最后幾年,他與她在穆簡城堡廝守了三年。要不是因為生病,他也可能早就離開了她。endprint
用心臟去愛的人群里,詩人走在最前面的一個。正如他們用心臟去寫詩。
我們傾向于將心臟視作一個感性的器官,而將大腦視作一個理性的所在。由理性來統(tǒng)領世界,會清晰、簡潔、正確、整齊——但并不是一個好的世界。理性這樣做,用紀德評價法蘭西文學的話來說——“這樣做只注意了輪廓鮮明,而沒有了模糊,缺乏陰影……”模糊和陰影同光線一樣,是一個健康世界的必須。感性的心臟給我們制造了一個模糊的幻影和意味深長的不可解釋之物,制造了陰影,制造了幻覺,制造了文學,制造了藝術(shù);理性的大腦作為嚴厲的消毒器,是光,是手術(shù)刀,是收納盒。有時候,理性在行動中看到了感性對自身思想的一種連累,一種限制,并保持著警覺,隨時打算清理一切。
但最終,人們會去贊美由心臟控制的那些錯亂荒謬的不合常理的愛情和幻景——愛情越是荒謬不合常理越被人們贊譽。而人們卻從未去寫過一部贊美邏輯、贊美數(shù)學、贊美理性的作品。
前者是一座五光十色的海市蜃樓,后者只是一棵光禿禿的樹枝。
3
心臟是一枚死亡的開關(guān)。這個誤解對于我們來說同樣是有吸引力的。因為它將死亡這個過程變得可以解釋,可以感覺,讓我們放心。
很長時間里,人們不知道“腦死”這種說法,以為心臟停止跳動一切就結(jié)束了,這個過程動力化,簡單,而且還具有一定的視覺性。但真正的死亡并不是那么清晰,它與睡著具有一定程度上的相似性?!都獱柤用朗病肥沁@樣寫的:睡著的人和死去的人,他們是多么相像,因為他們都熱愛經(jīng)過喬裝打扮的死亡。的確有人是在睡夢中死去的。有很多心臟有問題的人睡著睡著就睡死了,身體發(fā)動機停止工作,血液輸送不到腦部。即使不死,睡著的時候,人的理性、人性,創(chuàng)造力離身體而去,這種狀態(tài)也接近于死亡。
把實際上由大腦控制的死亡來歸結(jié)于心臟的一項功能是有好處的,這樣可以使死顯得不那么神秘。與心臟相比,大腦的存在靜默、晦澀、隱身,更像魔術(shù);而心臟以它持續(xù)的運動令人放心,它的物理過程觸手可及。正因為此,我們?nèi)菀谆煜嬲乃溃覀儠研呐K停止跳動的休克誤認為死亡,而把大部分再也醒不過來已經(jīng)無法與我們交流死在自己身體里的植物人視作活人——他們的心跳令我們感到安慰,我們覺得那一陣陣搏動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舞蹈,我們希望在耳邊能夠重新聽到他們綿綿情話并得到他們溫暖的擁抱,甚至他們的軟弱也是我們行動的一種信念,但這些心臟還在跳動的人已經(jīng)與我們永別了——他們的意識再也得不到回應了,他們能夠感知到一切,卻猶如魂魄,他們生活在我們旁邊的一個平行世界里,看著我們,卻只能沉默。他們是一些活著的雕塑。
4
心臟讓我們覺得死亡更普通和日常一些,看得見,摸得到。加拿大作家阿爾維托·曼古埃爾認為如今死亡對我們來說已經(jīng)很陌生了,“我懷疑,盡管我們每周在電視屏幕上看到成百種死亡,但是我們其實已經(jīng)變得完全不熟悉它們。我們在醫(yī)院或者退休后的家里藏起我們即將死亡的身體。我們盡力相信自己可以直接從存在這一步跨越到不存在這一步,中間沒有任何過渡,就好像屏幕突然間變黑了一樣。人們不但藏起將死的身體,也喜歡藏起自己的死亡,因為死亡這件事非常丑陋。”
但如果我們將死亡從心臟功能的范疇移到分子學,死亡既不丑陋,也不崇高。因為死亡不是心臟停止跳動,不是腦路斷電,不是消失,而是分解。一個人的身體一旦喪失運動,從生命狀態(tài)過渡到被人們不恰當?shù)胤Q之為死亡狀態(tài)時,它就開始了一段分解的旅程,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死”。其實人們在沒有死之前就已經(jīng)在死了,我們每天都在部分地死——細胞的更替一直在模擬和排演最后的死亡。我們體內(nèi)這種生與死的平衡更換,使細胞顯得就像我們這座身體大廈里不斷進出的房客,入住、退房,入住、退房,入住、退房……
細胞從不間斷的更新運動導致我們幾乎無法確認自己,這種運動也讓我們無法確認善惡。薩德侯爵就認為這個世上并無道德這個東西,只有自然規(guī)律,而自然規(guī)律是沒有善惡的。死亡正是這類規(guī)律中的一種,因而人們無須為這樣一個規(guī)律而悲傷。生和死,不過是分子們在我們的身體上組合,還是在一朵花身上、一塊羊腿上、一只蒼蠅上組合?!胺纸馐且环N非常大的運動狀態(tài)。因此動物的身體沒有任何一刻是完全靜止的,它永遠不會死亡?!庇纱?,薩德認為導致死亡的殺戮也并非不道德:
我們的法律非常嚴格地處罰的殺戮,我們認為是對大自然最大侮辱的殺戮,不僅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樣,對自然毫無損害,而且也不可能對自然造成任何損害,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從自然的角度來看,這還是有益的。因為我們看到大自然也在時常模仿這種殺戮,而且它之所以這樣做,當然是希望把所有創(chuàng)造出來的物種統(tǒng)統(tǒng)都消滅掉,好按照它自己的愿望創(chuàng)造新的物種。世界上最大的惡魔,最殘暴、最野蠻的殺戮者其實是自然規(guī)律的機制。
薩德荒謬的機械道德主義固然令人安慰,但不能改變死亡和殺戮帶給我們的悲傷。另一種說法——亨利·米肖說,人從本質(zhì)上說不過只是一個小污點而已,而死亡吞噬的,正是這個小污點。
把人視作污點,把死亡視作一種清潔工作,可以給人另外的安慰——可惜這種觀點后來被納粹分子野蠻地誤用了,并釀成了人類有史以來最殘暴的屠殺。
但有很多人真的將自己視作“污點”并自行抹去。
對自殺者來說,死雖然是一種狀態(tài),但更像是一個人自己的產(chǎn)品,自殺是一種反對自己的行為,而正是人會自殺體現(xiàn)了人性中神圣的一面。人們用手槍指向自己的大腦,用刀具剖開自己腹部,用繩子勒緊自己的脖子,用煤氣毒害自己的血液,或者只是徑直走向一面懸崖……結(jié)果自己的生命就像給自己寫的文章畫上句號,關(guān)上身后的門,把電閘拉掉。如果這一切都不是最佳選擇,如果還想讓這個過程顯得有點爭議和話題的話,就找一面向陽的山坡挖個坑,然后開輛破車去人群中尋找那個肯為你的墓地鏟上一鍬土的人——就像電影《櫻桃的滋味》里的主人公做的那樣。
公元前500年,A·馮·克羅頓醫(yī)生發(fā)現(xiàn)了神經(jīng)與大腦是人的中樞器官,這個發(fā)現(xiàn)令他對死亡有了一種獨特的看法。他在一篇文章中寫道,人之所以消亡,是因為他不能將開端與終結(jié)合二為一。云格爾根據(jù)他的發(fā)現(xiàn)接著在《死論》中說:人一出生就將開端拋在了身后,而終結(jié)卻還在前面,這使它在逝性的意義上成為有限性……人的生命被迫縛于逝性上。endprint
人們控制住了出生,卻對自由的死亡無能為力。人們害怕死亡,而害怕死亡不是害怕死亡本身,而是死亡的不期而至。對于那些可以自己選擇死亡的自殺者來說,死不可怕,死是解放,是肯定,是完成。所以在自殺者隊伍中,詩人與哲學家尤其多,因為詩歌、哲學、死亡都指向終極——哲學是思想的終極,詩歌是幻想的終極,死亡是肉體的終極。詩人經(jīng)常會將自殺當成詩歌之外的另一篇習作,最后一篇習作。而對哲學家來說,步入死亡是一種自我發(fā)現(xiàn)——它終于將我們的開端和終結(jié)合二為一了。
不管怎么樣,死,什么樣的死,以及怎么死,死了之后怎么復活,心臟都不是一個真正的管理者,更不是一個重要的器官。
《圣經(jīng)·舊約》說: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我的人,也必永遠不死。
胃
1
胃,與其說是一個器官,不如說是一連串的關(guān)系。因為正是胃,使我們與不同物種之間建立起了一條長而永恒的食物鏈。胃,使我們在獅子和瞪羚,瞪羚和植物之間,在細菌和傷口之間,病毒和肌肉之間建立起了敵我關(guān)系;也在螞蟻與大象之間,在魚和珊瑚之間,在真菌和苔蘚在之間建立起遠親的共生關(guān)系。胃還在屠殺和仁慈之間,在邪惡和善良之間,在貪婪和節(jié)制之間,在名詞和動詞之間,在一千年之前和一千之后之間建立起了聯(liá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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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的大腦還沒開始思考之前,我們圍著胃轉(zhuǎn)。我們從嬰兒的行為中觀察到了胃的這種重要性。換句話說,在嬰兒和其他低等動物的身上,胃幾乎是他們唯一的存在。我們把這只濕漉漉的袋子垂掛在緊靠我們的喉部和心臟部位,以便方便照顧它,因為我們身體里的一切能源皆來自于我們的胃,它是我們的初始,我們身體里的大自然:水、植物、動物和微量的礦物群聚其間,只有經(jīng)過胃,這個被切碎的大自然才會烙上我們自己的印記——變成我們的血液、肌肉、骨骼、勇氣、智慧、記憶。
在一個生命變成另一個生命的過程中,胃是一個關(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而生命之所以短暫也是因為從一個胃到另一個胃的過渡是如此簡便和迅速。輪回的本質(zhì)其實是一個物種吃了另一個舊的物種:植物的根吃了一只蟋蟀的尸體,羊吃了這株植物,一個人吃了這只羊,一群細菌又吃了吃了這只羊的這個人的尸體,另一只新的蟋蟀吸收了這些細菌的營養(yǎng),然后又變成另一株植物的營養(yǎng),這株植物又被另一只羊吃了……在食物鏈上,沒有一只胃是真正的贏家,一只獅子的胃同樣要臣服于一只細菌的胃。在吃和被吃這件事上,所有的物種都是平等的。在你的身后,永遠追隨著一只胃的饑餓的身影。
也可以這樣說,胃是我們真正要抵達的終點。在過去,我們?nèi)祟悓τ跉w宿的躊躇不過是在一只獅子的胃和一群細菌的胃之間作選擇,如今,或許醫(yī)院是我們所有人的終點,因為當我們在病床上合上眼之后,隨即而來的火化爐就會將我們的肉體吞噬得一干二凈,給不得細菌的胃半點機會。我們美化死亡的方式中借助了科技的力量,從而給這個延續(xù)了幾千萬年的封閉的食物鏈打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
3
胃使我們對食物上癮。但我們從不將這樣的上癮當成一種疾病。因為饑餓的本質(zhì)是匱乏,而我們早已將對匱乏的恐懼當成人的本性之一。每只胃都有它自己的性格。對于人類的胃來說,有容乃大、海納百川既是美德,也是惡行。一方面我們通過胃的雜食增長了智慧,另一方面,雜食性的人類的胃也因此滅絕了地球上一大半的物種,幾乎所有的生物都能在我們的胃里面找到容身之處,從海藻到苔蘚到蒼蠅的蛆再到猴子的大腦。《巨人傳》的主人公卡岡都亞可謂是個能吃的巨人,他一出生就吃下了1793頭母牛的奶,一頓飯就要喝上幾十壇葡萄酒,但這個巨無霸與真正能“吃”的現(xiàn)實版的“大胃王”相比則是小兒科。阿爾及利亞艾因迪弗拉市的一位男子薩利姆·哈伊尼的胃簡直是銅墻鐵壁和無底洞。由于家境貧窮,薩利姆小時候經(jīng)常感到饑餓,一次他被餓醒后,偷偷溜進了他叔叔家的菜地,坐在田頭一口氣吃下了五十公斤的生萵苣!他還曾一次吃下了兩桶橄欖油,四十塊面包、七十五碗湯,一次性地吃掉一只三十五公斤重的烤全羊,以及曾在三小時內(nèi)一共吃下了一千五百只煮熟的雞蛋的紀錄!最令人驚奇的是,除了食物,他還愛吃電燈泡、日光燈管、蠟燭、鋸屑、報紙和鐵釘。
但是世界上最強大的胃并不是一出生就吃下1793頭母牛的奶的“巨人”和會吞噬日用品,吞噬鐵、玻璃、沙子、蠟燭的薩利姆·哈伊尼的胃,而是螳螂的胃。母螳螂在交配后會吞下情郞的整個身軀。咀嚼海誓山盟如同咀嚼一片輕薄的草莖,這對于胃來說一定是一場艱難的考驗。但螳螂的愛情與人類一樣,與其等著公螳螂在日后活著背叛它,不如在最幸福的時候用胃囚禁它,把兩性間尚未萌芽的出軌、衰老、離棄消滅在自己的胃中。在日后,螳螂的胃自然會努力將這樣的兇殺事件予以陌生化,在母螳螂孕育后代那段有限的余生中,它的舉手投足會越來越像它那已逝的愛人的倒影,它從相反的角度以透明的嗓音復活那位犧牲者。它的身體因此有了重影,每次當它說出一個詞時,它同時聽見兩個聲音。
4
是胃讓我們以獵人的眼光去看待世界。當我們以抒情詩人的眼神留連在植物的花枝上并隨后用鼻子去陶醉它的芬芳時,胃看到的是花朵下面緊致的果實和果實里可以繁殖的種子;當我們由衷地欣賞有蹄動物健美的身姿、并打算去贊美飛鳥的自由時,胃先于我們聞到了它們毛發(fā)里烤肉和血液的腥味。胃的實用主義使我們優(yōu)雅盡失。胃改變了我們眼睛里的溫柔,改變了我們對天籟的定義,改變了動植物的死和我們自己的死,及至后來,我們不得不在胃的貪婪上建立起了神學,我們規(guī)定了可以吃植物的尸體,但不能殺害動物。后來的環(huán)保主義者于是認偏頗、偽善的神學為同盟,也對我們的胃的食物清單作了一些有限的削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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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是一座化學工廠,里面充滿了各種用來腐蝕食物的黏液。胃也是讓食物最后失去造型的地方,在這些化學試劑的合力作用下,我們很難再為動物和植物恢復它們的體形。食物們在這里失去了它們最后的輪廓,失去了組合,失去了命名。在胃中,它們不知道它屬于它們曾經(jīng)的動物和植物還是這個人。是自己還是他者,這使胃成了一個令人困惑的場所。同時,胃也成了事物真正誕生的地方,分子們在這里重新組合,然后出發(fā)。胃成為眾生不得不選擇的一個驛站。
作者簡介:趙彥,1974年3月出生,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及隨筆若干,現(xiàn)居上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