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福潮

1991年8月19日下午，我去西烏旗辦事，回到阿爾善已是半夜了，從收音機里聽到了蘇聯(lián)劇變的消息。草原之夜，寒星隱耀，北面不遠就是蒙古，再往北就是蘇聯(lián)，那幾天，獨自在月下散步，心里想的全是蘇聯(lián)的事。

行篋里沒有太多的書，與蘇聯(lián)有關的只有一本若列斯·麥德維杰夫寫的《戈爾巴喬夫傳》（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7）。當初我買這本書，倒不是因為傳主的盛名，而是喜歡收集麥德維杰夫兄弟的著作。1982年春，初讀《讓歷史來審判：斯大林主義的起源及其后果》（人民出版社，1981），知道羅伊·亞歷山大羅維奇·麥德維杰夫有一個孿生兄弟若列斯。后來，讀了他倆合著的《誰是瘋子？》（群眾出版社，1979）《赫魯曉夫的執(zhí)政年代》（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才知道他倆更多的故事。

若列斯和羅伊1925年生于格魯吉亞的第比利斯，父親是俄羅斯人，曾任蘇聯(lián)紅軍師政委，后來在工農紅軍軍事政治學院當教員，因受政治迫害，1938年在臭名昭著的科累馬集中營被槍決。1950年，若列斯被授予生物學副博士學位，在莫斯科季米里亞捷夫農學院工作，1962年任蘇聯(lián)醫(yī)學科學院放射學研究所分子放射生物學研究室主任，斯大林去世后，他寫的《李森科的反遺傳學理論給蘇聯(lián)農業(yè)造成的危害》《李森科沉浮錄》《斯大林的個人迷信和生物學》等著作在國外陸續(xù)發(fā)表，在西方科學界引起強烈反響，招致當局的不滿，1969年他被免去所有職務，成了失業(yè)者，1970年5月29日，被強制關進精神病院，他的弟弟羅伊在莫斯科等地展開營救活動，此事很快被外國記者知道，美、英、法等國的媒體紛紛發(fā)表消息和評論，譴責蘇聯(lián)利用精神病院對若列斯進行政治迫害。

若列斯獲釋后，在波羅夫斯克的一個實驗室工作過一段時間，1973年8月他在英國訪問時，蘇聯(lián)最高蘇維埃主席團突然宣布，鑒于他“進行了侮辱蘇聯(lián)公民稱號的活動”，取消他的國籍，從此他只好流亡國外。

羅伊是一位歷史學家，先后任大學教員、莫斯科教育出版社副總編輯、蘇聯(lián)教育學院職業(yè)教育研究所所長，他原是蘇共黨員，因在西方出版著作批判斯大林和蘇聯(lián)的政治制度，1969年被開除黨籍，后又被開除公職，居住在莫斯科專事寫作。

《讓歷史來審判：斯大林主義的起源及其后果》是我讀羅伊的第一本書，這部近千頁的巨著，當時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從此，完全出于對作者的敬佩，我開始搜集、閱讀麥德維杰夫兄弟的著作，到1991年夏，我已讀過他倆寫的11本書。

麥德維杰夫兄弟是在斯大林時期出生、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的典型代表，他們和眾多受迫害家庭的子女一樣，對斯大林時代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作秘密報告一出，引起了蘇聯(lián)人民的震驚和憤怒，隨著無計其數(shù)的冤案被平反，隨著數(shù)十萬關入監(jiān)獄和勞改營的政治犯被釋放，震驚和憤怒之后，是知識分子的覺醒，他們在思考一個問題：斯大林主義是怎樣產生的？通過怎樣的改革，才能使蘇聯(lián)走向真正的社會主義？

麥德維杰夫兄弟不僅思考和探索了斯大林主義產生的社會根源，而且對理想的社會主義作了系統(tǒng)的研究，并對從斯大林主義向民主社會主義過渡的一系列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改革問題提出了非常深刻的見解，可以說，他倆的思想在許多重要的方面構成了1980年代后期戈爾巴喬夫改革的理論基礎。

羅伊認為，斯大林主義的產生并非人類歷史上的孤例，一場革命在不符合它理想的條件下發(fā)生后，可能甚至必然蛻化變質。要解決這種變質問題，除了發(fā)展社會主義民主別無二法?！吧鐣髁x民主既是目的，又是手段?！标P于社會主義民主的形式和內容，他概括為：“能夠自由地說出自己的思想和信念，不必擔心迫害和鎮(zhèn)壓，這是自由的社會主義生活方式的最重要組成部分。沒有科學創(chuàng)作和藝術創(chuàng)作的自由以及沒有其他許多民主主義的自由，社會主義的理想就不可想象。但是，民主和作為它的重要組成部分的公開發(fā)表意見，是糾正我國社會的官僚主義和貪污風氣的必需手段，也是避免獨斷專橫和違法現(xiàn)象復發(fā)的決定性保障?！彼逍训匾庾R到，實現(xiàn)社會主義民主的主要障礙來自于某些官僚階層：“只有極少數(shù)人，主要是我國管理機關的那些官僚主義者，才堅決反對發(fā)展社會主義民主，他們用民主化可能產生的后果來恫嚇和欺騙知識不多的人，把對官僚主義的威脅說成是對整個社會的威脅。一切官僚主義，就其本性而論，都是民主的對立物。所有的官僚主義者都在擔心，發(fā)展民主和公開辯論、擴大下層對上級執(zhí)行機關活動的監(jiān)督，最終會導致他本人的垮臺?！?/p>

羅伊雖然批判斯大林主義，但他和索爾仁尼琴、薩哈羅夫還是有區(qū)別的，他認為民主并非英美等國的專利，社會主義國家通過改革也可以實現(xiàn)民主。他希望蘇共早日進行政治體制改革，以消除危及國家和人民利益的重大社會隱患，正因為他的這種理性態(tài)度，他從未在言論和行動上走極端，在戈爾巴喬夫“新思維”改革后，他又重新加入蘇共，并當選為蘇共中央委員、最高蘇維埃代表，以致引起流亡國外的持不同政見者對他的攻擊，猜疑他是克格勃的合作者。到了1980年代后期，他的政治態(tài)度已與六七十年代截然不同，他寄希望于蘇共的改革能扭轉蘇聯(lián)日益惡化的經(jīng)濟形勢，能抑制蘇聯(lián)各民族、各加盟共和國之間的分裂勢頭，能維持和增強蘇聯(lián)在世界地緣政治中的大國地位，但他在短暫從政的幾年間眼睜睜地看著一切希望全部破滅。

“8·19”僅過了四個月，蘇聯(lián)就解體了。此后，“蘇聯(lián)解體”成了世界各國學者和新聞界關注的熱門話題，也成了出版界的熱點。一大批當事人的文章、自傳以及外國學者的著作被譯成中文，國內作者撰寫的文章和著作更是不計其數(shù)。有十年時間，我沒看此類書，不是我不再思考，而是在默默地等待一個人出來說話，這人就是我十分敬重的羅伊·麥德維杰夫，我期待著他能寫一本關于蘇聯(lián)解體的書，還像《讓歷史來審判：斯大林主義的起源及其后果》那樣精辟而深刻。十年之后，羅伊寫了《蘇聯(lián)的最后一年》，中文版發(fā)行時（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1），他已是八十歲的老人。

作為目睹蘇聯(lián)解體全過程的歷史學家，羅伊沒有像身處權力斗爭中心的戈爾巴喬夫、葉利欽、雅科夫列夫那樣高調弘揚理想，信誓旦旦地宣示政見，也沒有像關進“水兵寂靜”監(jiān)獄的亞納耶夫、科留奇科夫、博爾金等人那樣一面把自己描繪成捍衛(wèi)蘇聯(lián)的英雄。他只選取了1991年蘇聯(lián)發(fā)生的幾個重要事件，簡明扼要地敘述事件的起因、過程和結果，對站在不同政治立場影響事件進程的主要人物的思想和活動也作了客觀的介紹，除了最后一章“蘇聯(lián)解體的原因”，前四章多是敘事性文字，間或夾敘夾議，較他年輕時的著作更簡潔、平實而有節(jié)制，政論色彩明顯疏淡，但卻是同類書中寫得最好的一本。

1989年后，東歐各國從波蘭開始，相繼擺脫了蘇聯(lián)的控制。繼波羅的海三國獨立之后，格魯吉亞、阿塞拜疆也在爭取獨立，更為嚴重的是，作為蘇聯(lián)主體的俄羅斯也通過立法程序選出了自己的總統(tǒng)，組建國家政權機構，烏克蘭、哈薩克斯坦等加盟共和國爭相效尤，都表達了強烈的獨立愿望，蘇聯(lián)解體的趨勢已不可逆轉，強力部門實行“緊急狀態(tài)”，不但于事無補，反倒刺激各加盟共和國加快獨立的步伐。孤立地看，好像是戈爾巴喬夫的“新思維”改革和葉利欽領導的民主運動導致了蘇聯(lián)的瓦解，其實，放在更大的時代背景上看，它只是東歐巨變的必然結果，東歐各國拋棄了蘇聯(lián)，蘇聯(lián)人民拋棄了蘇共，蘇聯(lián)成了波蘭推倒的多米諾骨牌的最后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