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映虹
美國東岸的特拉華州很袖珍,只有五千多平方公里,人口不到100萬,首府多佛人口不到5萬。但就在這個不起眼的小州里,卻有一個增長迅速的華裔職業(yè)中產階層,他們主要分布在高科技公司、金融機構、兩所州立大學和州政府機關。
這個華裔社區(qū)中最早的群體是1960年代初來到多佛的一批國民黨高官二代,他們絕大多數又都在州政府公路局工作,歷史背景、社會身份和生活經驗與同期美國華裔移民的主流敘述(勞工移民和社會下層)完全不同。筆者在位于多佛的州立大學工作,和這個群體的成員有所交往,近日對他們作了訪談,在此與讀者分享。
多佛華人社區(qū)元老何紹牧
何紹牧先生是最先來到州政府公路局工作的華人。他是貴州興義人,生于1934年。父親何輯五是國民黨陸軍大學畢業(yè)生,官至中將,抗戰(zhàn)時銜蔣介石之命鞏固大后方,在貴州從事地方政務,當過貴陽市長,建立了貴州企業(yè)公司,對貴州的資源開發(fā)和基礎設施建設有所貢獻。1949年,何紹牧隨父親去了臺灣。
何紹牧是多佛華人社區(qū)備受尊敬的元老。我第一次去他家拜訪時,他詳述了家世背景。他的伯父是何應欽,國民黨在大陸和臺灣時期的軍政重要領導人。何紹牧直言由于何應欽在國民政府做大官,其弟弟們和年長的侄兒也受惠,好幾個從軍,參加北伐,進入軍校,步步高升,包括何紹牧的父親。當然,何應欽帶他們入門后,主要還是靠個人努力。
何應欽五弟何應炳參加北伐,后來官任中國郵政儲金匯業(yè)總局局長,到臺灣后任臺灣郵政總局局長。何應欽一個名叫何紹周的侄兒輩分雖低,但年歲比其他侄兒都長很多,所以北伐時就從軍,抗戰(zhàn)時任遠征軍第八軍軍長,人稱“侄帥”,參與指揮了著名的云南騰沖戰(zhàn)役,其中的松山戰(zhàn)役是抗戰(zhàn)時有名的攻堅戰(zhàn)和殲滅戰(zhàn),為此他還獲得了“青天白日勛章”,麾下103師以戰(zhàn)功獲最高榮譽“飛虎旗”。何紹周的兒子也在多佛,下文將介紹。
何紹牧的太太也姓何,叫何毓琰,他們育有一兒二女,都在特拉華的地方公立學校畢業(yè)后出去念大學。兒子何祖光在香港金融界工作,兒媳是著名演員溫碧霞。兩個女兒則留在了美國侍奉二老。何太太的父親何競武也是中將,1930年代曾任隴海鐵路局局長和交通部次長。何競武很有才情,喜交文友,其中就有同鄉(xiāng)又同窗的詩人徐志摩。他的大女兒何靈琰還是徐志摩和陸小曼的干女兒。何太太說她父親最后一次見徐是去機場給徐送行,誰料飛機失事。另一個與何家有關系的著名文人是錢鍾書??箲?zhàn)前在上海時,何競武聘請錢當家庭教師,負責教當時在震旦大學讀書的何靈琰英文,前后持續(xù)兩年多。據何靈琰回憶,當時錢正在構思《圍城》,課余還會和自己談起,甚至說已經以她為原型寫了一個會畫畫但字寫不好的太太。我在何家墻上看到一幅國畫山水,就是這個“會畫畫但字寫不好”的大家閨秀的作品,上面有錢的題字和圖章。
有些出人意料的是,何紹牧竟和共產黨的高層也有密切關系。他自得地告訴我,他和1980年代的中宣部部長朱厚澤是老朋友。抗戰(zhàn)后他們都在貴陽的花溪中學(原名清華中學,是抗戰(zhàn)時內遷的)讀書,朱年長兩三歲,兩人是校足球隊的主力。何紹牧說當時學校師生中共產黨人很多,他感覺朱是共產黨,但兩人私人關系很好。當時自己的父親何輯五和堂兄何紹周都是貴州的軍政大員,他和朱的這層關系就非常微妙。他說朱聰敏非凡,為人厚道。1980年代中期,中國駐美大使館派人找到何紹牧,說受朱部長的委托找到了他,前來看望,并請他參加當年大使館的春節(jié)招待會。
除了朱厚澤,何紹牧在中共高層還有一些朋友,有的是老同學,有的是后來朱厚澤介紹他認識的。我看到他的名片夾中,除了有朱厚澤,還有貴州省原省長王朝聞、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原區(qū)委副書記丁廷模和貴陽市人大常委會原主任趙西林等人的名片。何太太家和大陸也有一些說得上的關系,例如她的三姑父蔣百里是錢學森的丈人,她的大姐和國家教委原主任彭珮云是同學和朋友,她的哥哥何飛在福建,是共產黨的老干部。名片夾翻過一頁,是“臺灣總統(tǒng)府國策顧問汪敬煦”。汪是蔣經國時期的“國安局長”,臺灣轉型時期的情治大佬,他是何紹牧的姐夫。何紹牧夫婦兩家在國民黨高層圈子內還有不少老同學和老朋友,例如陳誠的兒子、陳立夫的兒子是何紹牧在美國讀書時的同窗。何紹牧說,他讀書時還去過陳立夫在新澤西州開辦的養(yǎng)雞場打過工。
二老多次回中國都受到官方熱情招待。何家在貴州的祖宅也改建成紀念館。因為在國共雙方有如此廣的人脈,海峽兩岸很多人曾力勸二老,想借他們的名義經商,但都被他們婉辭。自1953年從臺灣來美國讀書開始,何紹牧就不靠家庭的蔭庇,過起自食其力的生活。他上的第一個學校是德州一個籍籍無名的學院,那是一個有教會背景的學校,會向臺灣學生提供獎學金。他后來輾轉換了幾所州立大學,夏天去紐約等地的中餐館打工,一個夏季就基本可以掙到明年的學費和生活費。他說,1950年代時,美國很多地方的中餐館里跑堂的都還是長袍馬褂,頭戴瓜皮帽。他提到當時臺灣經濟困難,來美的留學生都有一個共識:出來后不能再向家里要錢。辦留學簽證或者轉學時,美方要求有3000美元的保證金,很多人沒有錢,就向已經到美國的同學好友借。一筆保證金常常會輾轉借給多人——留學生到了美國后,校方和移民局也就不再檢查保證金是否還在賬戶上了。
1962年,他在弗吉尼亞理工學院攻讀城市規(guī)劃的碩士學位時,得到一份特拉華州公路局的工作,他先工作了一年,然后再回校拿學位。他的工作主要是負責收集和交通路況有關的信息資料,例如每個路口各時段的車流量和事故多發(fā)地段的原因等,經過分析處理后上報給公路管理部門,作出改進。何紹牧在這個崗位上兢兢業(yè)業(yè)工作了30多年,成為了專家,1999年退休后,州里請他每周再回去工作12個小時,又干了10年。
何紹牧開始工作時,特拉華州公路局急需各方面的專業(yè)人才,作為第一個來工作的華人,他的勤奮努力贏得了州里的信任,為后來很多華人來這個機構工作作了良好的鋪墊。有一次,他和人事部門提起自己在紐約有個朋友是學電機工程的,正在找工作,對方馬上說讓他過來。這個朋友叫鄭心平,他的父親鄭介民是繼戴笠和毛人鳳之后在國民黨主管軍情的,先后任軍統(tǒng)局長和“國安局長”,官居上將。鄭心平在州公路局工作了十幾年后也成為專家,后受邀回臺灣參加臺北捷運(即地鐵)工程的設計,退休后回美定居。
何紹牧1953年來到美國,直到12年后,即工作了3年(1965年)后,才有錢買機票回臺探親,心里想著要找個女朋友了。他在臺北西門町偶遇何家小姐何毓琰,驚鴻一瞥之下馬上托人打聽,開始追求。相識幾周后,何紹牧回美,兩人鴻雁往來。后來雙方家庭同意訂婚,當時很多國民黨元老高官都在訂婚帖子上簽名道賀,何紹牧記得有白崇禧、楊森和陸軍總司令劉安祺等。何毓琰很快來到多佛,兩人入鄉(xiāng)隨俗地在一個教堂補辦了婚禮儀式。
何太太告訴我,當她同意和何紹牧談戀愛時,知道他在美國的收入不高,也不是什么富人(何紹牧當時年薪約六七千美元,購買力相當于現在的四五萬美元)。當時已在美國的兄長們都提醒她,和紐約、華盛頓、舊金山、洛杉磯這些華人聚集地相比,多佛是偏僻閉塞的鄉(xiāng)下地方。但她看中何紹牧的刻苦和可靠。剛到多佛時,她住在一家華人洗衣店的樓上,在洗衣店打工,一小時1.5美元。她對我說,她從小就生活在國民黨高官圈子中,見過很多榮華富貴的家族,包括自家的,她深知內里的復雜、難纏和莫測,不認為自己今后想追求這樣的生活。在遠離塵囂的多佛,幾十年下來,她和何紹牧已是神仙眷屬。
有個中日混血母親的何開先
何開先是何紹牧的侄子,父親就是前文提到的遠征軍第八軍軍長何紹周。何紹周雖是抗日將領,但家世卻和日本有著密切關系,他在日本士官學校和陸軍大學讀過書,后娶了中日混血的黃寧馨。黃寧馨的母親是日本世家,姓大田,20世紀初赴貴州開辦醫(yī)院,嫁給一個當地教育家后讓子女都取中國名字,做中國人。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黃回中國時還托日本親戚照看自己的房子,戰(zhàn)后才知道房子早已被美國飛機炸毀。
1949年何開先隨父母離開大陸時還只是個小學生。在“倉皇辭廟”的混亂中,父親何紹周和蔣介石以及其他一些軍政要員發(fā)生不快,沒跟去臺灣,而是經香港去了日本。在日本,他們難以入籍,哥哥姐姐便赴美讀大學,他和父母就去了當時愿意接受移民的巴西,以母親在英美人開辦的學校教書為生。1963年,他考取了美國弗吉尼亞理工學院,學習土木工程。每逢寒暑假,他就在一個旅館的餐廳里托盤子掙學費,旅館為他提供免費住宿。1968年畢業(yè)后,他來到叔叔何紹牧所在的特拉華州公路交通局工作,此時,他的父母才離開巴西,移民美國。
何開先在交通局的前20年做的是技術活,后10年做管理,主要領域是公路設計和質量監(jiān)督。他說,他當年來美時年紀較小,英文學得快,和老美更容易溝通。后由于主管設計和質量監(jiān)督,他與美國政府及社會之間的接觸要比一般純粹做技術工作的華人更密切:美國民眾動輒向議員告狀,對道路交通方面的意見都會傳達到議員那里,于是議員就向他質詢,他因此經常和議員打交道。
何開先工作時期,特拉華州在建設兩條平行的公路(一條高速一條輔助)。訪談中我問他,美國如何處理公共工程中的拆遷問題。他說各州情況不一樣,但大同小異,主要有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公共聽證,州交通部門向受影響的居民解釋工程的必要性,出示有時多達10個以上的選擇方案讓他們討論,爭取到比較一致的意見,最后地方議會進行投票。第二階段是環(huán)境評估,參與的主要有環(huán)保專業(yè)部門。這個階段還討論歷史保護問題。美國歷史短,隨便涉及一個上百年的東西都可能引起爭議,最后或工程繞道或原址搬遷另建。第三階段是由“選舉產生的官員”(即州政府的財政、審計、司法等要員)討論具體投資數目和方案,所有討論都是公開的,選民可以知情。
走完這三個階段需要多久?何開先說長達10多年都是可能的,但經過了這三個階段,民眾就不可能再有大的反對。這三個階段過后,由州政府根據公正市場價向拆遷戶開價買他們的地產,這在自由市場經濟下也是公開的。到了這個階段,民眾只能在價格上和政府爭議,如果不同意開價,可以把政府告上法庭,但必須搬遷。按照美國國情,政府不會在這樣的案子中有任何優(yōu)勢,但法庭也不會支持那些獅子大開口的原告。在此過程中,拆遷中各種矛盾都有充分的時間暴露和消解。美國大規(guī)模的公共工程項目一般走的都是這個過程,雖然耗時費事,但一般不會再出現工程后遺癥。
我又問,這樣大規(guī)模的工程建設,有沒有貪污腐敗的可能?何開先連連點頭,說怎么可能沒有。工程雖都通過競爭承包出去,但質量檢驗總會有各種問題。此外,例如高速公路出口選在哪里,附近的土地買賣和商業(yè)區(qū)建設里就有很多貓膩,誰去買賣、什么時候買賣都隱藏著巨大利益,有的要多年后才看得出來。像他這樣的州政府官員,是不允許在高速公路沿線買賣地產和投資經商的,為了防止在任時做手腳或離任后收好處,離開工作崗位后若干年內都不得受雇于任何與公路工程有關的公司或提供咨詢。州主要官員和有關人員的全部收入來源要隨時接受檢查,州審計部門、司法部門和聯邦調查局會明察暗訪。即便如此,還是不可能完全避免腐敗,只不過腐敗發(fā)生得很少。
赴美時年齡最長的鄭有年
鄭有年和周毓怡是我訪談的第三對夫妻。鄭有年是海南文昌人,和上文提及的國民黨軍情首腦人物鄭介民同一個家族。他的祖父叫鄭受炳,和鄭介民平輩但年長很多,清末時在馬來亞開咖啡店,因支持孫中山革命,曾兩次被清政府要求英國殖民當局引渡回國。第一次他逃脫了,第二次半途中因辛亥革命爆發(fā)而不了了之,后來就在南京生活。鄭有年幼年時在南京跟祖父生活過幾年,鄭介民對他們很是關心(鄭介民早年也在馬來亞開咖啡店,同時給報刊寫文章,是個“文青”,1920年代回國從軍,進入黃埔軍校)。
鄭有年的父親是國民政府的職業(yè)外交官,二戰(zhàn)前后在加爾各答、雅加達、馬尼拉、吉隆坡和新加坡等地做過領事。少年時的鄭有年隨父母到新加坡生活。1941年,他作為保送的僑生回國進入海軍學校學習,誰知回國途中遇到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繞道印度和云南來到從福建馬尾內遷到大后方貴州的海校,當時他只有14歲。1948年他從海校畢業(yè),學的是輪機操作,被派往美國接收一批軍艦。等這批軍艦到達中國時,蔣政權在大陸已敗,于是他就去了臺灣,在海軍總部擔任美軍顧問團的聯絡官,主要負責編譯美國顧問團提供的有關海軍的文件資料。
1963年以海軍少校軍銜退役后,鄭有年在國際商船上工作了一段時間,1967年來美時已經41歲了,經親戚鄭心平(鄭介民之子)介紹,來到特拉華州公路局工作。他是當時那批華人中開始工作時年歲最大的一個,也沒有在美國拿過任何學位。但憑著豐富的工作經驗,他改行做土木工程師,主要負責測量和計算道路建設和翻修需要的沙石、柏油和混凝土等原材料,直到1994年退休。
鄭有年在臺灣時和周毓怡女士結婚。周毓怡的父親周憲章是安徽當涂人,留學英國皇家海軍學院,擔任過駐英國大使館武官和海軍參謀長,少將軍銜。抗戰(zhàn)結束時曾經代表中國海軍,和盟軍代表一同接受日本海軍的投降。周毓怡說,父親喜歡文學,在英國時給報刊寫中英文文章,為人處世文人氣息濃厚,和顧維均、王世杰和司徒雷登這些學養(yǎng)深厚的中西外交官相處甚得。但她小時候和父親相處時間很短,抗戰(zhàn)八年父親在英期間,她的祖母因為健康原因不能長途旅行去英國,父親的兄弟姐妹又被隔在淪陷區(qū),所以她的母親就帶著孩子留在貴州照看婆婆,直到抗戰(zhàn)結束后全家才得以團聚。
周毓怡的家庭成員中還有一位值得一提的人——她的姐夫華錫均。華出身無錫世家,是臺灣著名的“黑貓中隊”飛行員,冷戰(zhàn)時期在臺海兩岸對抗中,曾創(chuàng)下駕駛美國高空U-2偵察機在大陸上空飛行時間最長的紀錄。他后來主持研發(fā)臺灣“經國號”戰(zhàn)斗機,獲上將軍銜。
1950年代,周毓怡在臺灣東吳大學文學系修讀英美文學,和蔣經國的女兒蔣孝章是同學好友。我看到蔣孝章1957年赴美留學前贈給周的照片上用英文寫著“永遠記著我”,落款“Amy”。周毓怡大學畢業(yè)后在臺灣“中央信托局”工作了幾年,1965年赴美留學,在舊金山大學念圖書館專業(yè)。1968年碩士畢業(yè)后,來到特拉華州和丈夫團聚,先在醫(yī)院工作,1971年也進入了州公路局。當時公路局需要建立圖書資料和檔案系統(tǒng),她便成為這項工作的主要負責人,從1971年做到2004年退休。和州公路局的其他華人相比,她和先生開始工作時的歲數都要大一些,但夫妻都受雇于這個機構的只有他們這一對。
自學電腦的張得勝夫婦
我訪談的最后一對夫妻是張得勝和邵伯利,雙方家世與鄭有年和周毓怡的背景類似,都和國民黨海軍有關。張得勝生于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的重慶,所以取名得勝。他的父親叫張澤善,在國民黨海軍編譯處工作,編譯過很多海軍資料以及國際海洋和軍備條約,軍銜是上校。張得勝在臺灣大學畢業(yè)后服役一年,在號稱“反共復國前哨”的金門島上的最高點太武山當炮兵觀測員,他開玩笑說,他的工作就是數大陸打過來的炮彈。1968年他到美國,在密西西比大學獲得土木工程碩士學位后,來到特拉華州公路局工作。
張得勝回憶起自己的受雇經歷還宛如昨日。他當時投了好幾個工作申請,其中一份是給特拉華的,因為他的姐姐當時在美國讀完書,已在總部設在特拉華州北部的杜邦公司找到了工作??纪戤厴I(yè)口試的當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收到特拉華州的電話,對方第一句話是:“張先生,您有工作了嗎?”他說:“還沒有。”對方就說:“您下周來這里上班吧。”報到的第一天,他就受到部門主管在生活安排上的熱心關照。
他原來是學土木水文的,州公路局正好需要這樣的工程師,但后來他向當時新興的電腦領域拓展了自己的專業(yè),成為州公路局負責道路和橋梁的電腦設計師,指導著有好幾十人的設計部門。我去訪談時,他興致勃勃地在地上攤開一摞設計圖,大小有寫字臺見方,一尺多厚,是他多年來的工作成果之一。每一頁都展示不同的路段,地上地下,密密麻麻各種顏色的數據、圖案代表不同的設施和安排(例如電信和排水),遇到路口和高速路的分道更是復雜。這一摞圖紙足有百多張,我以為是整條高速公路的了,但他說這不過是兩三英里的路段而已。我從未想到,看上去如此平淡無奇的公路,其設計圖竟會牽涉到如此多的學科,像精美的機器一樣復雜。
張?zhí)鄄康母赣H邵正炎,父母早逝,由哥哥帶大,12歲時就進入福州馬尾海軍學校讀預科,然后升入本科,畢業(yè)后入海軍,作為炮臺炮手參加了抗戰(zhàn)初期在吳淞口的戰(zhàn)斗。邵伯利說他父親奉命最后一個離開炮臺,當時已是半夜,身邊無人,本來已經走不了了,幸虧陸軍一艘小艇離岸后折回炮臺檢查,把他接走??箲?zhàn)后,邵正炎前往英國接收英方贈送的“重慶號”等艦,擔任過其中一艘的副艦長,后來任臺灣“國防部”聯合作戰(zhàn)設計督導委員會主任,上校軍銜。抗戰(zhàn)爆發(fā)時,邵正炎結婚僅一周,太太還留在淪陷的福建,夫妻分離了10年,直到抗戰(zhàn)結束兩年,他從英國接艦回來后才團聚。
張得勝和邵伯利是青梅竹馬,一起在臺灣眷村(從大陸撤到臺灣的軍人家庭住處)長大。1968年她從臺灣大學經濟系畢業(yè)后,也拿到了張得勝所在的密西西比大學的獎學金,于是便赴美修讀經濟和金融。她回憶,當時的生活十分艱苦,生活費全靠自己打工掙回來,最苦的時候一個月住宿吃飯和其它所有開銷加起來只有36美元。
從密西西比大學碩士畢業(yè)后,邵伯利也來到多佛,和張得勝成婚。她后來在州政府的審計部門工作。和丈夫一樣,她后鳥先飛,自修電腦技術,越做越出色,參與了州政府電腦系統(tǒng)的組建工作。用她的話說,當時從稅收、車牌、商業(yè)執(zhí)照和警察證件她無所不管,最后成為州政府IT部門的設計師和主管。她父親邵正炎退休后來到她這里倚親,閑不住要找事做,在一個為照管孤兒而設立的特殊學校里教數學,雖然報酬僅夠車馬費,但他樂在其中,做了13年。
結語
在特拉華州公路局(后來改成交通局)工作的華人最多時有近20人,這里采寫的只是其中一些在這里工作到退休的原國民黨高官的子女。在我寫作本文時,何紹牧先生還打來電話,說有一個叫董興的人要我提一筆。董興的父親是著名的甲骨文專家董作賓,1949年離開大陸后長期在香港任教。董興在州公路局也工作過多年,后來因個人生活原因而離開。
訪談過程中,我被帶回了近一個世紀中國和世界的歷史風云中。從清末民初的共和革命,到抗戰(zhàn)歲月、國共紛爭和冷戰(zhàn)對峙,又回到今天海峽兩岸的和平共處。要說和想說的,何止一篇文章。所有的受訪者憶起過往時,都已超越了舊日的兩黨政爭和恩怨,表達了對祖國的深切眷戀和對中華文化的強烈認同。他們都曾多次回大陸探親、訪友和旅游,有的還慷慨資助地方慈善和文教博事業(yè)。
在訪談過程中,我感受最深的是這個群體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他們在戰(zhàn)亂和動蕩中出生和成長,家族的盛衰、父輩的榮辱、國運的沉浮,讓他們選擇了像普通人一樣直面生活的艱厄——來到美國,從頭開始。在這個付出一分努力就有一分收獲的陌生國家里,他們認真讀書,自食其力,懂得了每一分錢的價值。他們對待工作兢兢業(yè)業(yè),奮發(fā)上進,為華人群體在美國社會贏得了尊敬。和他們那些曾叱咤風云的父輩相比,他們成了美國的普通人,值得驕傲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