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
我把《重慶晨報》“城與人”專欄《重慶攝友愛拍門》那一期,攤在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里一張比半邊城門還大的會議桌上,請同樣有城門情結(jié)的研究員楊筱確認一個細節(jié)。當讀到“通遠門對面的街上,有個好像叫‘一四七’或是‘三六九’的小酒館,玻璃櫥窗后面擺起鹵得黃桑桑、香噴噴的豬耳朵、鴨腳板,坐著一些老頭在喝酒?!睏铙阋慌淖雷诱f:“我可以肯定,不是‘一四七’,是‘三六九’。因為小時候我經(jīng)常去那里給我們老漢(四川方言,即父親)打啤酒。”
“三六九”正對通遠門
“三六九”正對通遠門,按老重慶的話來說,是抗戰(zhàn)時期來自江蘇的“下江人”開的館子,跟城里古籍書店旁邊那個有名的“陸稿薦”屬于一路的風味,素菜精致,招牌菜有鹵汁豆干和烤麩,烤麩是一種很好吃的面筋?!爱敃r我就背著軍用水壺去打啤酒,老漢是軍人,家里有的是軍用水壺,全身披掛,一去就打兩水壺”。
這是楊筱對通遠門最初的感覺,帶著夏天和啤酒的味道。當時她的家并不在通遠門邊,通遠門只是她日常生活地圖上的必經(jīng)之地,在媽媽教書的南紀門和爸爸工作的重醫(yī)之間。
重慶晨報副刊曾連載楊筱的長篇學(xué)術(shù)隨筆《通遠門》,里面的《柔軟的城墻》《校場》《楊柳街》《城內(nèi)心事如麻》等多篇城門故事,是一個重慶女兒寫給母城的一篇篇情書。當年北京的國家圖書館副館長田大畏,是抗戰(zhàn)時期曾在通遠門和九塊橋之間遛達的田漢之子,對楊筱《通遠門》的評價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柔軟的城市史”。
通遠門曾經(jīng)在楊筱的生活中占有怎樣的位置?說不清楚,她說:“拿筆來,我來畫?!彼班А钡匾幌?,在一張A4紙上劃出了兩條曲線,“這是長江,也叫大河,也叫岷江。隨后,一些街巷和城門,就在河邊順坡而上,延伸開來”。
通遠門旁邊有一個通車的隧洞,很多人誤以為這是通遠門或通遠門的一部分,其實這個本地人叫“穿洞”的隧洞,是1946年為抗戰(zhàn)勝利而開通的“和平隧道”。洞口前面那條路,合并了原來的五福街和走馬街,就因“和平隧道”而得名“和平路”。當年張獻忠破門之后,正是順著這條路殺向較場口的。
這條路也是楊筱小時候放學(xué)回家的路。和媽媽一起從南紀門中學(xué)出發(fā),穿過下半城,走過和平路,穿過通遠門到2路(后來的402路)電車站去乘車到爸爸的單位。“經(jīng)過馬蹄街、天官府,郭沫若曾住天官府,田漢住九塊橋,從火藥局爬上來,過穿洞去趕車,要一刻鐘的樣子。前面的五福街、走馬街、金湯街、水石巷,蒼壩子,都是一些細碎小街。我來回都看得見通遠門,問過媽媽,她說叫通遠門,但沒解釋。后來才知道是古城門”。
通遠門上曾喂豬
在長篇隨筆《通遠門》中,楊筱曾捕捉到了通遠門上下民間生活原生態(tài)的場景:
“由七星崗從通遠門進來,是金湯街,街至今還在;下面接五福街。兩邊有水市巷、曹家巷、銅鼓臺、火藥局、至圣宮等;到了上回水溝和潘家溝之間,開始變成走馬街,兩邊有倉壩子、百子巷、蔣家院子等,彎彎地通向校場;校場中央圍繞著一個很小的圓心,構(gòu)筑成一排排平行的小街棚,每一條小巷都是一個小小的專賣市場,比如新衣服街、老衣服街、草藥街、瓷器街、木貨街等等。棚街密集但不結(jié)實,用木板構(gòu)筑,它像一碗牛奶一樣,深切地蕩漾著重慶微溫的生活的辛勤與僥幸、苦澀與幸福,市民就像小麥圈,漂浮在那碗牛奶浸潤的生活中?!?/p>
現(xiàn)在很難想像,通遠門上面,曾經(jīng)是一個片居民區(qū)?!袄习傩盏姆孔庸派畔?,穿斗平房連成一片,默默無聞的小日子好過得很”。上面非常繁復(fù)的居民區(qū)里面,清一色像模像樣的穿斗式民居、坡頂、四柱,還有柱礎(chǔ)。2003年楊筱帶朋友上去看時,一片茶館之間,老百姓叫的一個“大砣兒”雕塑還立在正中。
在門外柴灶上燒火的一個婆婆說,她住這里30幾年了,前幾年屋頭還養(yǎng)起豬的。他們沒怎么覺得這是城墻,而只是自己家里的一堵墻,所以水池、煤池、花臺都靠在城墻上。旁邊的鼓樓巷很安靜,“像一個古代的市民女孩。”楊筱說。
屬于民間的城
長大后,楊筱到南川插隊下鄉(xiāng),遠離通遠門以內(nèi)的母城,只能像一個好吃狗痛憶美食一樣咀嚼城里的月光,哪個彎是啷個拐的,哪里有塊很滑的青石板,哪條小巷的名字很好聽?!拔乙欢ㄒ{(diào)回來,我就在想我那個城,兩年半,我一定要回來”。
楊筱1986年曾調(diào)到敦煌工作,小姑娘時代的母城記憶,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顆種子:為了這個城,無論走到哪里,都要回來?!吧洗巫骷彝跛返街貞c對記者說,重慶是一座讓你瞬間就可以復(fù)活過來的城”。
寫了《通遠門》之后,楊筱出版過一本《陪都遺跡尋蹤》,“原來的名字叫《蒼茫的城市》,通遠門是把重慶古城推向近代的一個關(guān)節(jié)點”。跟她在隨筆和書里寫的那個城相比,現(xiàn)在的重慶,馬路還在,但兩邊有些東西不在了?!爸挥兄貞c飯店那樣的建筑還在,但這不是我懷念的東西,因為重慶的這種洋式建筑,上海也有”。
在漫長的筑城史中,重慶跟西安、北京、南京的皇家氣象不一樣,重慶不是京城的樣范,而是沿著長江水邊,一個居民點連著一個居民點,一坡梯坎接著一坡梯坎地慢慢爬上來的?!爸貞c的城市和城門是從我們的生活中生長出來的,長江沿線城市都跟重慶學(xué)”。在民間和皇家之間,北京顯然是皇家的城,而重慶更多是屬于民間的城。
即使抗戰(zhàn)時期,重慶陡然獲得“戰(zhàn)時首都”這個皇家稱號,楊筱在《通遠門》隨筆中還是發(fā)現(xiàn)“這個骨瘦如柴的城市,支持著陪都人的蔬菜、水、肉、米、油、紙、書、戲劇、電影、文學(xué)、版畫,抵抗著遠東戰(zhàn)場中心的大轟炸,用枯黑的瘦手一片石頭一片石頭地挖出防空洞,那些英勇的防空洞,現(xiàn)在很多在搞餐飲,種植和絲印業(yè)呢”。
外公的老巴縣口音
由于母親從小就住在通遠門內(nèi)和平路下面的上回水溝一帶,所以楊筱現(xiàn)在都不愿意搬出這個半島,死守這個半島,只要聞得到半島的味道,就夠了。而這個味道是曾住在枇杷山的女兒山山發(fā)現(xiàn)的,山山說:“枇杷山有枇杷山的味道,重醫(yī)有重醫(yī)的味道,解放碑有解放碑的味道?!?/p>
楊筱說:“我喜歡這種味道,如果別人問我,我就說我是300年重慶人。我們都是從康乾年間湖廣填四川來的,這么算起來,就是300年?!?/p>
當年日本人炸重慶,炸沒有炸我們的城門呢?我的這個提問,一下子就把大轟炸、城門和楊筱的外公聯(lián)系在一起了。1941年6月5日的大隧道慘案發(fā)生前四天,日機就炸了通遠門一帶,幸好沒炸中,但金湯街被炸得很慘。
楊筱的外公丁榮燦當時是管防空的。民主人士丁榮燦1933年畢業(yè)于北平高等警官學(xué)校,屬于重慶第一代高級警官。20世紀40年代,丁榮燦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重慶防空司令部第三處少將處長,他曾說:“說到第三處,全稱消極防空處,意即人民防空處,第一處叫積極防空處,用高射炮打飛機,因為空軍已經(jīng)不管用了,第二處叫情報處,情報精準無與倫比。”
第三處搞的人民防空,是防空司令部最正式的業(yè)務(wù),1941年防空司令部升格為中央級,此時任用專業(yè)人員,丁榮燦升職少將。這位將軍的一生是屢敗屢戰(zhàn)的一生,他見證了一座失去制空權(quán)的古城,怎樣在大轟炸的火海中掙扎。
將軍的最后一次掙扎,是晚年拼著老命,寫完他的《陪都防空史略》。“他掙扎著寫了2萬多字,把自己寫空了,第二年就死了。我核實過他寫的,大的時間上,一點都沒錯。外公說:‘我的故事多得很。’但我當時遠在敦煌,沒辦法聽。外公一口老巴縣口音,很土,但很好聽”。
(作者單位:重慶晨報)
(責任編輯:鄧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