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對讀者來說,《紅樓夢》是戲中戲。
一方面全書充滿了各種看戲場面,還寫了蓄優(yōu)伶、養(yǎng)戲班,搭臺唱戲、觀戲撒錢、點戲賞封等情節(jié)。另一方面,很多故事的展開是伴隨著看戲或是戲詞,甚至很多戲劇都融合在人物和情節(jié)當中,成為重要的組成部分。賈妃省親,點了四出戲:《豪宴》、《乞巧》、《仙緣》、《離魂》,脂批提示說這四出戲分別伏賈家之敗、元春之死、甄寶玉送玉和黛玉之死?!八c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jié)、大關鍵”。寶釵過生日時,點的戲是《山門》,一曲《寄生草》里有“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是日后賈府和寶玉的結局和未來。
就連寶玉和姐妹們之間的口角,都是借戲之名彼此諷刺。如第二十二回中,寶釵給寶玉念《寄生草》,寶玉聽了喜不自禁,黛玉譏諷寶玉《妝瘋》。第三十回里看似溫柔敦厚的寶釵突然發(fā)飆,諷刺寶玉、黛玉和好是經(jīng)過了《負荊請罪》。
第十八回中,賈薔命齡官作《游園》《驚夢》,齡官認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戲,執(zhí)意不作,定要作《相約》《相罵》二出。脂硯批語評價“寧養(yǎng)千軍,不養(yǎng)一戲。”又進一步解釋說:“蓋甚言優(yōu)伶之不可養(yǎng)之意也。大抵一班之中此一人技業(yè)稍出眾,此一人則拿腔作勢、轄眾恃能種種可惡,使主人逐之不舍責之不可,雖欲不憐而實不能不憐,雖欲不愛而實不能不愛?!?/p>
看來脂硯本人曾深受某個梨園名角之苦,在此處大加發(fā)揮,大肆批判齡官:“今閱《石頭記》至‘原非本角之戲,執(zhí)意不作’二語,便見其恃能壓眾、喬酸嬌妒,淋漓滿紙矣……”不禁讓人對脂硯究竟對哪位優(yōu)伶愛恨交加浮想聯(lián)翩。
其實不只是看戲,無論是看小說,還是聽故事,都很容易產(chǎn)生代入感,就像魯迅所說: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看戲,其實是看自己。
《金瓶梅》里,西門慶從衙門里回來,跟妻妾們講起他斷的一起奸情案——年輕的后丈母娘周氏和女婿通奸,因為侍女被周氏責罵,轉頭將她與其女婿的奸情傳播于鄰居知曉,鄰居報官,到了西門慶處。兩人都招了供,被西門慶判“兩個都是絞罪”。聽故事的幾個人對此都反應熱烈。心懷鬼胎的潘金蓮此時正與女婿陳敬濟打得火熱,她的第一反應是“把學舌的奴才打的爛糟糟的,問他個死罪也不多?!币驗樗按┲嘁卤Ш谥?,一句話就把主子弄了!”
西門慶和她算是同盟,他也用刑具讓那個侍女吃了些苦頭,但他的角度又有不同,“為你這奴才,一時小節(jié)不完,喪了兩個人性命”。兩個人的譴責點都是落在告發(fā)的奴才身上,不同點在于西門慶對于人命尚有惻隱之心,潘金蓮則更狠辣。
作為西門慶的正妻,吳月娘則是另一番感受,她的譴責重點是周氏,“大不正則小不敬。大凡還是女婦人心邪,若是那正氣的,誰敢犯邊!”這番話看似義正辭嚴,一個正妻的莊重感撲面而來。然而她的邏輯卻很可惡:她自覺地將罪惡的源頭歸咎于女人“心邪”——女人為難女人的源頭大概就來源于此種邏輯。
每個人的眼睛里都攜帶著自身的生活經(jīng)驗和閱歷,除了孩子,幾乎都天然戴著有色眼鏡,從“有色”的視線里看起來,人人都是戲中人。
總被質疑編故事寫作、戲如人生的三毛說:看戲的是自己,上臺的也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