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那么瘦
我出生在魯東南,距離省會濟南三百公里不到。
元旦放假回家,我媽炒著我最愛吃的毛栗子,感慨道:“你要是在縣城上班就好了,休息的時候就可以回來拿點吃的了?!?/p>
炒熟的栗子炸開殼蹦出“啪”的聲音,清脆有力道,媽媽將炸開的栗子撿出來,彎腰繼續(xù)翻炒剩下的。灶膛內(nèi)的柴火燒得旺盛,借著火光能夠依稀看到媽媽頭發(fā)里冒出來的白頭發(fā),大概是被柴火給嗆到了,我的眼淚一下子就忍不住了。
媽媽爸爸都不是擅長直接表達愛意的人,二十幾年來,我們彼此之間從來沒有開口說過“我愛你”或者去擁抱對方,任何的一種直接熱烈表達愛的方式,不管是對于主動方或者是接受方來說,在我們這樣傳統(tǒng)的家庭里都是羞于接受的。好在還有食物。好像對于大多數(shù)的父母來說,食物是最重要的表達愛的方式。
中學(xué)是在寄宿學(xué)校,一周回去一次,周五的中午就能接到媽媽的電話,詢問回家想吃什么。后來工作,跑到更遠的城市,回家的頻率也越來越少,于是每逢我回家的日子便成為了媽媽的頭等大事。朋友家里送來的小河蝦,春天在爺爺院子里的香椿樹上采摘的嫩芽,爸爸掛在樓頂曬的風(fēng)干雞,夏天晚上在樹林里逮的知了以及媽媽自己調(diào)拌的杏仁……恨不得將冰箱檢查三遍,生怕落下哪一樣。
其實她也知道啊,這些平凡普通的東西,城市里隨隨便便一個餐館就可以吃到,可是她卻始終執(zhí)拗地認(rèn)為,這些食材,只有經(jīng)過她的手才能變成最美味的食物。
我從小就挑食,不喜歡的食物一口都不吃。
剛上初中那會兒,還沒有在鎮(zhèn)上的中學(xué)轉(zhuǎn)到縣城去,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食堂的飯菜單一并且總是缺油少鹽,讓人始終產(chǎn)生不了什么食欲。我只是在電話里無意抱怨了一句學(xué)校的飯難吃,于是第二天,媽媽騎著自行車走了二十多里地用包袱包裹著保溫桶給我送來了熱乎乎的排骨。年少的時候,總是把這種付出當(dāng)成一件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直到現(xiàn)在想起來,才會盈潤眼眶。隨著年齡的增長,味蕾也在發(fā)生改變。就像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那么愛吃糖炒栗子了,可是每次回家她都給我炒上一鍋,臨行的時候,再炒上一鍋讓我?guī)ё摺?/p>
舅舅有一大片的栗子樹,每年秋天都會送來一些,小時候還沒有冰箱,媽媽就把栗子放到陰涼處用沙子埋上,這樣可以儲存很久。對于炒栗子,媽媽也自有一套她自己的方法。
將栗子清洗干凈后,放到案板上用刀在栗子上切開一個豁口,這樣更便于栗子炸開。然后將栗子用開水焯一下,再次清洗過后才開始放到水里煮。水開后,放冰糖進去煮二十分鐘,這中間媽媽總是會守著鍋,不停地攪動,等到鍋里的水變得粘稠的時候才開始盛出來,加入花生油開始翻炒。小時候最喜歡這樣的時刻,起香了的栗子飄在整條胡同里,立刻把我從巷子口召喚回家,玩得滿手都是泥,來不及洗手剝開一個栗子就放進嘴里,燙得不停哈氣,媽媽則佯裝生氣地說:“慢點吃,又沒人跟你搶?!?/p>
從小就猴急,這是外公對我的評價。
外公年輕的時候在林場上班,沒法經(jīng)?;丶?,一幫同事在山里逮雞捉兔子自娛自樂,勝利品就拿給外公烹飪。外公一生見多識廣,七十歲還帶著一幫退休老同事坐火車去省里上訪,自然就積累了頗多的人生經(jīng)驗。小時候,我們隔三差五就在姥姥家聚餐,吃完飯外公就把我們一群小孩叫到跟前“上政治課”,鄉(xiāng)下星空格外明亮,月亮如同一束光打在院子里,那時候我還小,聽不懂外公講的那些道理,只是覺得表哥們和外公爭辯的樣子特別有趣。小時候總覺得外公無所不能,不僅給我好多的零花錢,還會做木工,會編兒歌,會講各種各樣有趣的故事,最重要的是,外公會做獨一無二的三鮮湯。
小時候每次去外公家,第一件事情就是要他給我做一碗三鮮湯。
即使再忙,外公也會停下手里的事情。找一個碗,碗里磕上一個雞蛋,用筷子把雞蛋打碎,把滾燙的熱開水倒進碗里將雞蛋沖開,放下蝦米……很抱歉,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喝過外公的三鮮湯了,所以剩下的步驟我都不記得了,又或者是那時候小,只是急于早點喝上,而根本沒有留意外公去做的這個過程。
只記得,外公做好端到桌子上,我拿一塊煎餅泡進湯里,瞬間就覺得整個世界都迷幻了。外公總是卷一袋旱煙,笑瞇瞇地看著我吃,自己卻不肯吃一口。因為他覺得這是特別給我做的,他會看著我慢慢吃完,然后什么都不說。舅舅們總是開玩笑說,我們家里只有我能享受這個待遇。每當(dāng)想起外公的三鮮湯時,總是會想起外公看自己的眼神,那種全心全意的喜歡,或者就像老話說的,放到眼睛里面也不會覺得疼。這種厚重?zé)o條件的愛,是我長大后才慢慢體會到的。就像是每次懷念外公的三鮮湯時,總是想起那些坐在星空下的夜晚他講給我們的那些人生道理,那些小時候聽起來晦澀難懂的道理在我們后來各自的人生中,如同當(dāng)時皎潔的月光灑在我們回家的泥濘小路上一樣,明亮悠長。
外公把他一生的哲學(xué)都磨碎了灑進了這湯里,躲在了味蕾里,經(jīng)過歲月的發(fā)酵后形成經(jīng)久口味的芳馥。
躲藏在味蕾里的愛大概是一生都難忘的,可是又是最容易被忽略的。
前男友是一個笨拙的人,生活里從來不會制造驚喜,情人節(jié)更是不可能收到玫瑰花和巧克力這些看起來爛俗卻著實能滿足女生虛榮心的東西。印象里,幾乎每次對話和見面都與吃有關(guān),在一起的一年,幾乎吃遍了整個城市好吃的館子,甚至每天中午跨越半個城來給我送午飯。但當(dāng)時,我并不是一個能夠低下頭來沉醉于一蔬一飯中的姑娘,相比能把胃填飽的西蘭花,我更愛放上一夜就會枯萎的玫瑰花。
分手那天,他約我去吃飯,點了一桌子我愛吃的東西,但那時候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沖進五光十色的浮夸世界,放下歸還給他的東西,毫無留戀地轉(zhuǎn)身就離開了。
但那時候我不知道,這段看起來波瀾不興有些乏味的時光,是我往后的時光中苦苦找尋,卻再也尋覓不到的。每當(dāng)懷念的時候,也就只能咂咂舌頭,試圖擠出藏在味蕾里的最后那點味道。
藏在食物里的愛啊,是最質(zhì)樸,最無聲,卻也是最深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