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派納
“什么才是探索意義的課程”[1],瑪克辛·格林正是圍繞這個問題建構起她畢生的事業(yè)。格林無疑是我們這個時代具有重要意義的美國教育哲學家,她一直堅持站在存在主義的立場,面對社會上不斷出現(xiàn)的緊迫問題。正是這些問題把我們生活的西方世界拖入漫長一天之后的黯淡薄暮之中,也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西方啟蒙運動的社會理性改革夢想發(fā)展成為政治對抗的噩夢,社會的動蕩不安與斗爭,以及損害危及教育者思想獨立與專業(yè)操守的教育論爭。正如那本向格林致敬的書—《黑暗之光》[2]一樣,格林無論在思想獨立,還是在專業(yè)操守方面都堪稱典范,在暗夜里綻放奪目的光芒。正是這智慧之光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學生云集于她在紐約市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院的課堂。今天,我要談的是格林思想對美國、甚至對世界影響的深遠意義,特別是在我們這個時代的緊迫問題,即關于教育技術化問題的討論上。最后我將向這位偉大的、敢于對當代問題表明自己立場的哲學家,表達我個人由衷的欣賞與敬意。
對于瑪克辛·格林而言,構成教育課程核心的是藝術,而不是技術。這是為什么?格林在林肯中心—紐約市有名望的藝術中心為教師們作了一系列講座—對教師們這樣說,“審美教育可以被稱為在場的教育,個人面對藝術作品作為想象的,感受的,知覺的,思考的存在的,在場的教育?!盵3]在我看來,這樣主觀的在場恰是教育經(jīng)驗可能性的核心。就像格林指出的,課堂里彼此學習的社會經(jīng)驗并不足以支持對話式—由博學的、有吸引力的教師所引導的復雜對話[4]—相遇中的主觀在場,而是將各種機會制度化,比如“第一人稱的參與,包括反思,發(fā)現(xiàn)自我與驚喜一類的機會”[5]。在林肯中心關于審美教育的其他講座中,格林提醒大家:“我們努力要讓學生獲得的,既不是可以測量的,也不是可以預見的。”[6]我們教學的內(nèi)容也不能簡化為只是為了某種特定工作做準備,正如格林40多年前就指出的那樣:“教師們認識到他們并不是培養(yǎng)年輕人為滿足某種特定工作的需要做準備。因為技術變遷如此迅速,沒有人能夠準確預言什么技能是將來需要的,這些技能又能獲得怎樣的回報,即使是近期內(nèi)也很難準確預言?!盵7]
那些支持者向教育者保證,技術一定可以改善學生的學習,這種承諾泛濫成災,根本不必掛在心上。大學和中學卻無力抵制這種承諾的誘惑,從教師與學生那里轉(zhuǎn)移資金去購買技術公司的產(chǎn)品(這些產(chǎn)品永遠都需要升級)。馬特·里奇泰爾在報道中指出,層出不窮的新技術已經(jīng)催生了一支“嫻熟的,快速擴張的銷售隊伍”,他們被各種注定要從公共財政謀利的計算機與其他技術型公司所雇用。[8]這并不新鮮:40年前格林就注意到,教育者也“開始在各種教育技術(或各種學習平臺)供應商與一些城市學校教育系統(tǒng)之間安排簽署各種合約”[9]。里奇泰爾評論道,技術泡沫持續(xù)膨脹,正如“對于高科技產(chǎn)品在提高學生學業(yè)成就上到底有什么樣的效果的質(zhì)疑也從未間斷。那些公司辯解他們的產(chǎn)品能夠吸引學生,幫助學生為數(shù)字化的未來做準備,然而一些學者們卻認為技術并不能實現(xiàn)它的承諾?!盵10]正如格林的認識,我們生活在“一個技術統(tǒng)治的時代”[11]。這種統(tǒng)治不僅表明技術具有潛在能力可以拯救教育,而且還可以消除具象性經(jīng)驗自身的痕跡。
在我們這個時代,真實似乎是虛擬的而不是實際存在的,是意象性的,而不是具體表現(xiàn)出來的,并且是通過私人公司設計用來追逐利潤的軟件與網(wǎng)絡建構起來的。梅希亞斯警告我們:“技術化現(xiàn)象代表了現(xiàn)代決定論最危險的形式?!盵12]如上所述,瑪克辛·格林40年前就已經(jīng)很清楚這一點,她指出:“無力感是對技術化的,高度集中化的社會的水土不服?!盵13]我們生活時代的鮮明特征是“我們不斷地用形象與言語在我們與現(xiàn)實之間豎立起一堵一堵難以逾越的高墻”[14]。我們緊盯著電視、電腦的屏幕,不斷轉(zhuǎn)移注意力,不斷瀏覽各種信息,不斷投入各種娛樂,但是這并不能為我們提供與他者的主觀在場的具象性相遇。他者的主觀在場能夠讓我們從所發(fā)生的事情之中,從我們所思考的與所感受的東西之中得到教益,也就是能夠使一個人的經(jīng)驗具有特定的教育性。格林強烈要求:“每一個人都應該努力學習施展自己的全部才能,至少要能夠理解是什么在影響他的個人生活。”[15]這需要我們從經(jīng)驗中學習,不僅是虛擬的經(jīng)驗而且包括實際生活的
經(jīng)驗。
要知道我并不是在把生活經(jīng)驗的原始性浪漫化—與屏幕上模擬的經(jīng)驗不同,現(xiàn)實世界的具象性經(jīng)驗可能是令人不愉快的,甚至是危險的—但是我要提醒大家,正是這樣來自實際生活的教育性經(jīng)驗,能夠使我們一直保持清醒的意識,即“全面覺醒”[16],格林明確指出我們對學生的倫理責任需要我們?nèi)嬗X醒。如果我們的潛意識只是有時候受損,而沒有受到持續(xù)性的傷害,那么我們就只會有模擬的經(jīng)驗,而不是格林提出的如此遠見卓識的那種“震驚”,這種震驚“能夠提醒個體作為知覺意識存在的在場”[17]。虛擬(或模擬)經(jīng)驗由于受到“云”的限制,只能在屏幕上看到,那么它就會成為一種觀賞運動,就會成為出于本能的窺陰癖的替代品。裸露癖取代了對話式相遇。虛擬經(jīng)驗保護我們免于意外的危險,但這樣做也一定會使我們遭受本可以避免的命運的痛苦,我們將喪失經(jīng)驗中的精華與活力。正如格林所說,我們喪失了“透過現(xiàn)實的窗去看的能力,喪失了在經(jīng)驗中實現(xiàn)假想世界的能力”[18]。我們緊盯著屏幕,如行尸走肉。
當然,在網(wǎng)絡上,一個人可以知道這個,了解那個,但是“在那里”一個人并不能了解、不能獲得來自實際生活經(jīng)驗重建的知識。格林指出,只有通過獲得來自實際生活經(jīng)驗重建知識的學習,才“可以引發(fā)變革,可以打開新的前景,可以提供新的方式建構現(xiàn)實世界”[19]。這里所說的現(xiàn)實世界既是指物質(zhì)世界,也包括歷史性的,感受到的,以及我們所渴望努力爭取達到的世界。格林提醒我們:“論及自我就是對個體的討論既要包括身體,也要包括精神,既包括過去,也包括現(xiàn)在,還有他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以及他不斷與之相交流的他者?!盵20]然而今天,我們的身體消失于各種數(shù)字技術編輯的“大數(shù)據(jù)”之中,“我們”也消失于各種形象化符號,以及我們生活經(jīng)驗與生命歷史中其他的虛擬化表征之中,這樣的我們便于接受大公司與政府的監(jiān)視,以及他們打著為我們的“便利”服務的幌子的控制與操縱。
當我們被這些設置裝備以及控制手段團團包圍,我們還能夠轉(zhuǎn)向哪里去呢?格林建議:要觀看—要傾聽—要體驗藝術。格林強調(diào),如果一個人“愿意向藝術作品作為一個主觀上有意識的人那樣敞開自己,教師就能夠采取很多措施來幫助年輕人清晰表達藝術作品(一般情況是知識)使他們想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21]。實際上,她繼續(xù)說道,“那些專心地閱讀,觀看,與傾聽”的學生與教師們,也就是研究者,“能夠在他們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生成新的秩序”。當我們研究瑪克辛·格林的著作時,情況就是如此。
我非常重視對瑪克辛·格林的研究。我最初接觸她的著作是在我讀研究生期間:我被指定閱讀1971年題目是《課程與意識》[22]的文章。一開始我就被文章迷住了,如癡如醉地讀下去。薩特就已經(jīng)使我著迷了,但當我第一次遇到瑪克辛·格林,我發(fā)現(xiàn)她簡直就是美國版的女薩特,我深深地被她打動。她身穿黑色衣服,涂著鮮艷的口紅,那些日子里她一直叼著一根香煙,討論著與薩特相同的詞匯,如陌生人、不真誠與自由。20世紀70年代中期,有時,我會與她,還有其他大概5個同事,在紐約北部森林中的小屋里討論。討論的主題幾乎無所不包。是的,經(jīng)常是格林發(fā)言,我們傾聽。我始終對格林保持一種敬畏之情,即使是在我們最后的聚會,在她的公寓里,她行動遲緩地把飯燒煳了的時候。不管怎樣,我們吃掉了那頓晚飯。
因為我們沿著相似的道路前行—不僅是薩特,還包括她在1973年出版的書中所提到的其他思想者,同樣也對我有過重要的影響—因此,我會不時地遇見她。我們有過一次意見沖突,那是1977年(我想是這個時間),在美國教育研究協(xié)會(AERA)的大會上,我與約翰·麥克尼爾(John McNeil)在B組作最新進展的演講時,格林參與討論。她不喜歡我通過理查德·伯恩斯坦(Richard Bernstein)的立場引用哈貝馬斯,那時她一直讓我注意學科的等級,那時的教育哲學領域,是很有聲望的學科,而我在課程研究中做不了那么多等級。那次會議之后,我們一定還遇到過—我貪婪地閱讀她寫的所有東西—但是我能記住的應該是那次在新奧爾良我的公寓的見面,那是在美國教育研究協(xié)會的年會期間,比爾·多爾(Bill Doll)與我舉辦的1994年聚會上。
我居住在一個老舊的、可愛的(我必須得這么說)地方,就在法國人居住區(qū)的外面(在波旁街與多芬街之間的濱海廣場)。舉辦聚會應該是比爾·多爾的主意。我們雇了一支樂隊,請了酒席承辦者(我的朋友蘇),還有服務生(有一個是她上大學的兒子),我們在院子里支起了一頂帳篷以防下雨,還雇了一名警察來監(jiān)控進來的人。幾乎一整晚我們都在音樂的伴奏下吃吃喝喝—我記得金哲羅(Joe Kincheloe)、雪莉·斯坦伯格(Shirley Steinberg)、還有彼得·麥克拉倫(Peter McLaren)逗留到黎明時分才離開—但是到了聚會進程的一半(在新奧爾良,并不是深夜,還不算太晚),瑪克辛·格林出現(xiàn)了,旁邊有一位我并不認識的人陪著。我親吻了她的雙頰,歡迎她來到我家,她也介紹了陪她來的人(似乎是紐約藝術界的人士)。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蜂擁而入的人群把院子一下子擠得滿滿的,我們幾乎要被擠扁了。在我們緩過神、組織發(fā)動類似的談話之前,站在身邊的人就開始要求介紹傳奇的瑪克辛·格林。我眉飛色舞地介紹,而且還補充說格林就住在曼哈頓區(qū)第六大道(還吹牛自己曾經(jīng)去過那云云)。這時格林重重地拍了我一下,指著我的臉更正道:“是第五大道!”
的確是第五大道,毗鄰古根海姆博物館,俯瞰中央公園。那是格林曾經(jīng)居住過的特別寬敞的空間,充溢著對世界最深刻透徹的認識,同時也具有寬廣包容的視野。我了解這個空間,從我閱讀她的第一篇文章我就了解了,而且從那時起,我從未停止過了解。在2011年我出版的書里,我用第六章整整一章的篇幅來描述她在林肯中心的工作。在我的課堂上,我始終將她的研究作為參考。她的研究,她的智慧對我有著極為深刻的影響,我并不孤獨。
珍妮特·米勒(Janet Miller)的研究也深受格林的影響。當珍妮特在羅徹斯特大學攻讀文學碩士學位時,我把格林的研究推薦給她。米勒通過完成以格林思想為研究主題的博士論文,獲得了哲學博士學位。許多年來,珍妮特做了多次訪談—她告訴我格林堅持把這些訪談描述為“交談”,把傳記看作“合作”—格林授權寫傳記的人正是珍妮特·米勒。珍妮特擁有格林數(shù)箱信件與文稿(啊,當然是在錄入計算機之前)的所有權,這些資料將由教育學院歸檔收藏。在格林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也正是珍妮特始終在萊諾克斯山醫(yī)院陪在她的身邊,偶爾會有其他人加入。正是珍妮特在葬禮上發(fā)表致辭,指出格林思想的聲音是“奇異的,確定無疑的,非凡卓越的”。
這種非凡卓越,確定無疑的奇異聲音—它的直接,它的生動,不僅在教育學院報告廳中引起回響,而且通過那些傾聽者,還有正在閱讀的你引起回響—就像格林總是會補充道的,依舊“未完成”?!斑@是她的遺產(chǎn),”珍妮特在葬禮致辭中總結道,這是“未完成的交談—與那些數(shù)不清的學生,教師,同事,朋友以及家庭的交談—作為一種日常提問,選擇與生成形式的交談?!爆斂诵粒椰F(xiàn)在能聽到你在講話,我依然在傾聽。
參考文獻:
[1]Greene, Maxine 1995 Releasing the Imagination San Francisco: Jossey Bass.
[2]Ayers, William C and Miller, Janet L Eds 1998 A Light in Dark Times: Maxine Greene and the Unfinished Conversation New York: Teachers College Press.
[3]Greene, Maxine 2001 Variations on a Blue Guitar The Lincoln Center Institute Lectures on Aesthetic Education New York: Teachers College Press.
[4][5][6]這種理想的實現(xiàn)并沒有“實踐”的標準模式,只有個性化的特定情境下的實現(xiàn)。
[7]Greene, Maxine 1973 Teacher as Stranger Belmont, CA: Wadsworth.
[8]里奇泰爾在2011年的報道中指出僅僅在美國就有“數(shù)十億”美元處于風險之中。2013年辛格(Singer, 2014,B6)報道,“根據(jù)軟件與信息產(chǎn)業(yè)協(xié)會的統(tǒng)計,從幼兒園到12年級購買的教育技術軟件金額約高達79億美元?!迸c美國一樣,中國也在教育技術上面投入巨額資金。
Qian, Xuyang 2015 Technologizing Teachers Development? In Autobiography and Teacher Development in China: Subjective and Culture in Curriculum Reform, edited by Zhang Hua and William F Pinar (163 178)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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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Greene, Maxine 1973 Teacher as Stranger Belmont, CA: Wadsworth.
[10]隨著研究證明的用虛擬代替實際生活的具象性經(jīng)驗的危害性后果的出現(xiàn),技術并不能實現(xiàn)諾言,僅僅是對教育技術化質(zhì)疑的開始。(參見 Pinar, 2012,pp. 140-161)
Pinar, William F 2012 What Is Curriculum Theory? [Second edition] New York: Routledge.
[11]Greene, Maxine 1973 Teacher as Stranger Belmont, CA: Wadsworth.
[12]Mejias, Ulises Ali 2013 Off the Network Disrupting the Digital World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3][14][15]Greene, Maxine 1973 Teacher as Stranger Belmont, CA: Wadsworth.
[16]Greene, Maxine 2001 Variations on a Blue Guitar The Lincoln Center Institute Lectures on Aesthetic Education New York: Teachers College Press.
[17]Greene, Maxine 1973 Teacher as Stranger Belmont, CA: Wadsworth.
[18]Greene, Maxine 1995 Releasing the Imagination San Francisco: Jossey Bass.
[19]Greene, Maxine 2001 Variations on a Blue Guitar The Lincoln Center Institute Lectures on Aesthetic Education New York: Teachers College Press.
[20][21]Greene, Maxine 1973 Teacher as Stranger Belmont, CA: Wadsworth.
[22]Greene, Maxine 1971 Curriculum and Consciousness Teachers College Record, 73 (2).
(本文為2016年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教育經(jīng)典譯叢”系列之《學習的風景》一書序言,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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