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育麟

小仙在網(wǎng)上發(fā)現(xiàn)“滄藍女主”，純粹是個意外。

小仙，微博名“快樂小仙”，初二（5）班學生。一次突然興起，在微博上搜索同班同學的姓名，發(fā)現(xiàn)了這個微博頭像是一只白貓的女孩。

小仙覺得有意思了，因為滄藍女主在微博提到了班上的事，卻不知道她是哪一位。

他想要探究一下。

“你好，喜歡你收集的圖片，都好美?！毙∠稍谒⒉┝粞?。

這是真心話，滄藍微博上的圖片不是大自然美景，就是精致的繪畫，小仙感覺像進了一座幽靜的花園。

滄藍沒有回應。

好吧，應該先自我介紹，小仙想。

“我是初二（5）班的，我想我們是同班同學，你是誰？”這留言是星期五晚上發(fā)的，他不時去看那留言欄，但是一夜安靜，沒有反應。

睡前，小仙不禁猜測她是誰，應該是話不多，不愛表現(xiàn)的，但這樣的女生很多。他還真沒怎么在意她們。

又覺得微博就像人家庭院，現(xiàn)在穿過了花園，來到精致小門面前，敲了門。

門后面是什么？小仙期待著。

第二天上午，滄藍回復了：“你是誰？”

小仙有點郁悶，不禁叨念，不回答也就罷了，還問我是誰。難道不會翻看我的微博？只要翻一頁，就能看到我的大名和尊容了。

不過，“快樂小仙”不是白叫的，他振奮起精神，將自己微笑的照片發(fā)了過去，“初二（5）班最快樂的人，請指教?！?/p>

“是你?！边@次回應得快了，“這微笑憨厚，讓人想起兵馬俑?！?/p>

咦？這話蠻狠，不是想象中的窈窕淑女啊。

小仙的臉皮夠厚，順勢說：“沒錯，我有穿透千古的笑容。我覺得我們有緣，你的頭像是貓，我是狗。”

滄藍沒有反應。

這卻激起小仙的積極性了，“說說那只白貓吧，它瘦瘦怯怯的，很可愛，是你養(yǎng)的嗎？”

“不是，是流浪貓?！睖嫠{回了。

“啊，你同情它，經常喂它？”

“沒機會喂，它被我們鄰居養(yǎng)的一只肥貓欺負，每次靠近樓前的草地，就會被趕走。”

“那，這張照片？”

“我用長鏡頭拍的，當它從草地那頭出現(xiàn)的時候。”

“嗯，為什么想用它做頭像？”

“因為它像我?！?/p>

像被欺負的人？小仙有些懷疑。

他想了想，沒有問下去，轉移了談話方向：“看到我的頭像了嗎？在地上撒歡的小狗。我喜歡狗，你呢？”

“不一定?！?/p>

“什么意思？”

“我喜歡那種忠誠救主的強大的狗?，F(xiàn)在許多狗被主人打扮成貴婦一樣，我不喜歡。”

“嗯，我也是。每次看見主人和狗打一樣的蝴蝶結，就想笑。”小仙寫了，又補充，“不過，這也算是城市的風景，看著好玩也不錯?！?/p>

滄藍隔了好久，才寫道：“到底喜歡不喜歡？你好像沒什么原則?！?/p>

沒原則？小仙看了吃了一驚，連忙寫：“是有時喜歡，有時不喜歡啊?！?/p>

滄藍不回應，而且，他再寫些什么，對面也沒聲息了。

剛打開的大門，轟然關上了。

星期六晚上，小仙作業(yè)寫完了，玩游戲的時候老是心不在焉，動不動就被掃地出局。

“不玩了，可恨啊?！毙∠呻y得這么郁悶。

他看著電腦喃喃自語，什么忠誠救主啊，原則啊，現(xiàn)在誰還說這個。

你是什么古老靈魂附身嗎？

星期天早晨，奇跡發(fā)生了，滄藍在他微博里留言：

“對不起，昨天說的太嚴重了。”

小仙看著搔搔頭，笑了。滄藍每天晚上都要做反省或禱告嗎？到了早上就會變。

他又去翻看滄藍的微博，然后問：“你還寫了一些詩啊?！?/p>

“不算詩吧?！?/p>

“我喜歡這句‘沙灘上的沙粒都擠在一起，期待著大海，害怕著海水’，好矛盾的感覺，為什么害怕呢？”

“害怕海浪淘沙，那種崩潰和流失的感覺?！?/p>

崩潰？流失？感覺真纖細，這女生很文藝啊，小仙感嘆。

他想想寫了：“為什么不當作沙粒跟著水流旅行。嗯，不是旅行，是坐過山車，可以很過癮的?！?/p>

“我不敢坐過山車?！?/p>

“嗯，好吧。還有一首也有意思，‘螞蟻匆匆走著，蝸牛慢慢爬著，向日葵伸長頸子接近太陽，太陽無聲劃過天際，下山了?！@是說什么？”

“覺得別人都在動，而自己卻像向日葵，有一種企盼，卻難達到?！?/p>

“企盼什么呢？”小仙想了想，忽然笑了，“不會暗戀上某位老師吧？譬如體育老師，他挺陽光帥氣的?！?/p>

“沒有暗戀。如果你想八卦，就沒有什么好聊的了。”

這話硬氣，小仙感到女主的果決了，他只能說：“好吧，不八卦，那企盼是什么意思？”

“要長大了。你對人和事情看出一些形狀了，想拔高一點，看得更清楚。但頭上好像有玻璃天窗擋著，你穿不出去。”

“你那么想長大？”小仙驚奇了，“我覺得學生的日子都沒有過好，你想的夠遠了?！?/p>

“沒想，時候到了，感覺就變了。”

這個回復讓小仙沉吟了許久，自己一直是嘻嘻哈哈，或者說，是渾渾噩噩過來的，恐怕連玻璃天窗都看不見吧。

“我覺得差距好大呀，我和你?！毙∠刹唤雴枺罢嫦胫滥闶窃趺戳?。你喜歡看課外書，對吧？”

“看一些。也許受我媽的影響，她以前是文藝女青年，現(xiàn)在還翻譯小說?！?/p>

“太羨慕了?！?/p>

“也沒什么好羨慕的，爸說她喜歡待在文字的迷宮里，不時會出神，所以做事經常丟三落四的，譬如忘了燒飯之類的。”

“哈，有趣?！毙∠捎X得談話的門全開了，趁機問：“你爸是做什么的？”

“他是工程師。喜歡核對各種數(shù)字，媽從超市買回來的東西，他都要查一下價格?！?/p>

“你家有點反常啊?！?/p>

“爸的說法是，家里總要有人知道錢是怎么用的?！?/p>

“嗯，你爸媽是互補型的?！毙∠蓪懼?，“你們仨感情一定很好吧？”

出乎小仙意料的是，滄藍沒有馬上回復。小仙覺得她是愛思索的，不像別人會憑直覺回答“對”“還好”“才不”什么的。

思索之后的回復來了：“我覺得，我們的關系像不規(guī)則三角形?！?/p>

不規(guī)則三角形？小仙瞠目結舌了，“我們家是笑罵打成一片的，我以為別家也一樣。你的形容太……冷酷了?！?/p>

“沒那么冷。爸是很疼我的，我要什么他都買。但我感覺跟媽比較近，或者說想靠近她。至于媽，她的心對我們只能拿出一半。”

“另一半留在文學迷宮里？”小仙有點懂了。

“嗯。今天說的很多了?！?/p>

要關門了？也許，后悔吐真情了？

小仙一面這么想，一面發(fā)去了卡通兔子的再見圖像，“跟你聊天太有意思了，好像腦子通了好幾關！再會。”

發(fā)過去之后，再看看那常用的卡通圖像，小仙突然有點羞愧，自己還是個孩子啊。

第二天星期一，要去學校。

小仙到了教室后，心里忽然有些忐忑。他開始對平常安靜的女生微笑，并注意她們的表情。她們的反應很相似，似笑非笑，個個看起來高深莫測。

沒有人主動跟他打招呼。

也許，自己笑得很傻？她們在嘲笑？

小仙納悶，或許平常愛搞笑的他，給人就是這樣的印象。

晚上回家做完作業(yè)后，他迫不及待在滄藍的微博留言：

“在學校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

“你也沒有跟我打招呼啊?！?/p>

“太無理了！你認得我，我不知道你是誰?。　?/p>

“我不曾主動跟男生說話。事實上，我不主動跟人說話?！?/p>

太矜持了吧，小仙覺得，他狠了狠心寫：“這不公平，你應該告訴我是誰，至少，你要給我一些提示?！?/p>

“我個子比你高，坐在你后面?！?/p>

小仙看著笑了，苦笑，班上有三分之二的女生比他高。

他正想怎么回復，滄藍又寫了：“你可以問問題，除了姓名我都回答?！?/p>

想玩游戲？小仙眼里發(fā)光了，他最喜歡游戲。

“你的身高？”

“一米六二。”

“體重？”

“最近沒稱過，屬于瘦的?！?/p>

“算是美女嗎？”

“見仁見智。”

“這回答有點狡猾?！?/p>

“是實話?！?/p>

“好吧，戴眼鏡？”

“沒錯。”

范圍已經縮小了，小仙想，再來個敏感點的問題：

“班上成績最好第幾名？”

那邊沉寂了一會，然后寫出：“第二名?！?/p>

小仙笑了，這次是開心的笑了，“原來，你就是那位干擾天象的女生?！?/p>

初二（5）班有兩位同學成績最好，號稱“雙子星”。

“全球通”能辨認世界各國國旗，連非洲、南美國家的地理特產也能說上兩句。她的志愿是長大后“環(huán)游世界八百天”?！爸钪妗蹦馨鸦艚鸷托请H穿越的理論說上半個鐘頭，此外，他還會國畫和書法，有個“知宇宙”的印章。

“全球通”常拿第一，“知宇宙”沒掉下前二。他倆像天空繞轉的雙子星。

只有一次月考，一位不起眼的女生拿下了第二，讓被推到第三的“全球通”請了一天假。隔天回來后她高調地說：“那只是失誤，第一名我分分鐘能夠拿回來?！边@就是初二（5）班的“天象干擾事件”。

“那次的確是意外，我沒想干擾誰?！?/p>

“但你成績是不錯啊?！毙∠煽嘈?，“總之，你們是在天空運行的，能說說考試的要訣嗎？”

“考試的要訣我沒有。我只能說說學習的感覺?！?/p>

“好啊?！?/p>

“學習就像是種果樹，你想吃水果，就去播種、栽培。想象水果逐漸豐滿，摘下來，吃在嘴里滿是汁液。這是一種享受的過程?！?/p>

“享受種果樹、吃水果的過程？”小仙的腦子艱難地動了，“我隱約知道你在說什么，但好難啊?！?/p>

“有點耐性就沒那么難。不過我想，你寧可當齊天大圣，偷了仙桃吃，然后躲在樹上睡覺？”

“哈哈！你是我的知己??！”

“可惜，你不是我的知己。”

這句話好冰冷，小仙燃起的歡樂火焰瞬間被澆熄了。

“喂，有沒有覺得你說話夠狠？”他沒好氣地寫，“橡皮心也會挫傷的?！?/p>

“對不起，其實，我把你當作對手。”

“對手？這句話好有敵意?！?/p>

“沒敵意，對手，是站在對面的人，你和我太不一樣了。”

“不一樣的人也可以說話吧?！?/p>

“這點我同意?！?/p>

晚上的對話，就在小仙不盡滿意的和解氣氛下結束了。

第二天在班上，小仙跟滄藍打了聲招呼，滄藍微笑點了點頭，沒再理他。倒是旁邊的同學有了異樣的眼光。小仙還注意到，滄藍看起來平凡，但眉毛眼睛特別秀氣，動作也很協(xié)調。

晚上一吃完飯，他便急著在滄藍微博留言：“你說的沒錯，你有你的美麗，比你旁邊那位耐看多了?！?/p>

小仙說的旁邊那位，是班上的名人，叫何麗萱?！白哉J美麗，十分喧鬧”是男生贈送給她的評語。至于女生，有跟她要好的，但更多的是斜眼以對。因為何麗萱很愛跟男孩動手動腳。

“她不美麗嗎？我以為男孩都喜歡她?！睖嫠{回了。

“她是自認美麗，重點在‘自認’好不好？何況大家只是打打鬧鬧，好玩而已?！?/p>

“今天你跟我打招呼，她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想，她是喜歡你的?！?/p>

“喂，別往我身上推?！毙∠蓪懼鋈幌肫鹨患拢皩α?，你微博唯一提到的同學就是她，我還是透過她名字找到你的?！?/p>

滄藍那邊沒有反應。

小仙找到那篇微博了，上面寫著：“今天何麗萱被老師批評了，終于?！?/p>

他問滄藍：“‘終于’的意思是你忍受她很久了吧？我是說，在午睡的時候和人說話。這次老師巡堂抓到了她?！?/p>

“是的。但她沒有承認，還笑著說‘沒有啦，沒有’。”

“唉，她臉皮就是這么厚?！?/p>

“我只是不理解，人說謊能那么輕松，她辯解的時候還瞟了我一眼，我感覺是要警告我別說話?！?/p>

“你想告發(fā)她嗎？”

“沒有，但我感到我臉紅了。因為老師也看了我一眼，不知道他是不是期待我說出真相。我夾在兩個人中間覺得尷尬，又有點憤怒，因為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p>

“哎，我也會尷尬的，這種事。不過老師還是罰了她啊。也許從你的表情便知道真相了?！?/p>

“是啊，但有這樣的人坐我身邊，我很難受。”

“所以，我曉得了，”小仙想起一件事，“你覺得自己像流浪貓？”

“也不光是這件事。我覺得自己容易被人背叛?！?/p>

“背叛？”小仙問。

“有人，我也不說名字了，向我借書，過了約定時間很久也不還?！?/p>

“是有這樣的，蠻討厭的。”

“不是。我是說，她在我看書的時候靠過來，表示很感興趣。我書沒看完就借給她了。說好一個星期還，結果過了兩個星期問她，她說只看了兩頁，還你吧，也沒什么好看的?！?/p>

“沒看完就借給人家？女主是聰明還是傻呀？”小仙好像發(fā)現(xiàn)了滄藍人性的一面似的，小仙的定義，人性就是會犯傻。

他接著寫：“她搶了別人的東西還不珍惜，這樣的人惡劣啊，絕交吧?！?/p>

“是絕交了。只是，世上能有多少人讓你絕交？”

“別那么悲觀啊，世上的好人、有趣的人還是不少的。”小仙咽下一句話沒說——“譬如我呀?！?/p>

“嗯，像你就挺好的，成天高高興興的，也沒想傷害人?！睖嫠{卻好像心有靈犀似的回應了。

小仙心里樂開了花，總算，從她嘴里拿到了好評。

這次他安心道了別。寫完作業(yè)，他又去看滄藍的微博，突然想看她那些圖片。他發(fā)現(xiàn)了，這些圖片很美，譬如落葉、飄雪或人獨自走著，卻都令人覺得有些寂寞，甚至是傷感。

她就像是一棵樹，用孤傲的枝葉遮掩自己，小仙心里浮現(xiàn)這樣的景象。

他又想起借書的事和沙灘海浪的詩，覺得滄藍不是不想跟大家好，只是怕美好的情感會崩潰流失吧。

第二天到學校，滄藍心情好像不錯，主動跟小仙點頭招呼了，但仍不說話。小仙倒是發(fā)現(xiàn)何麗萱的眼光的確變兇狠了，當她大步走向小仙的時候，小仙使了慣用的脫身法，突然轉向“知宇宙”去請教問題。這樣能撐到上課，因為“宇宙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會滔滔如銀河水”。

晚上的微博照例是小仙先發(fā)動，但滄藍的回復讓小仙有些驚喜：

“我有些想開了，這世界不是伊甸園，也不是桃花源，你總會遇上討厭的人。再說，喜歡的人可能有毛病，討厭的人也可能有可愛的地方?！?/p>

“這么說，你不再為何麗萱煩惱了？”

“嗯，只把她當作一種對手?！?/p>

“也是對手？”小仙有點失落，好像獨占的東西被分享了。

“和你不一樣的。可以不喜歡她，不贊同她，但透過她了解一種生命形態(tài)。將來還會遇上的?！?/p>

“嗯，你的領悟好冷靜。”小仙寫道。

“你不喜歡冷靜，是吧？我現(xiàn)在的感覺，好像從霧里活出來了?！?/p>

“霧里活出來？”

“其實，這種感覺挺矛盾的。我是說，長大是活得更明白，但霧散了，那種神秘感，或者神圣感也沒了。好像小時候去快餐店吃炸雞，覺得亮晶晶的大玻璃窗都泛著神圣的光似的。最近再去已經沒感覺了?！?/p>

“我還好，”小仙笑了笑，“我一向專注于炸雞本身?！?/p>

“佩服你的專注?，F(xiàn)在真的不能期待夢幻和完美了。你知道今晚有流星雨嗎？但同時，又有霧霾?！?/p>

“要是在太空站就能欣賞了，還是，霧霾會把太空站也淹沒了？”

“不會吧，有那天地球人也就不存在了?！?/p>

“哈！哈！早點睡吧，夢里，霧霾會打開的。”

“咦？小仙變智慧了？”

“被某位女主刺激的吧。話說回來，你為什么要叫女主？喜歡宮廷戲？”

“不是。女子，要做自己的主人?！?/p>

“拜托，你是女生，好不好？”

“女生太多了。”

插圖/奚蓮君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