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茂寧
從宗教到法律,生死之爭走下神壇
安樂死指對無法救治的病人停止治療或使用藥物,讓病人無痛苦地死去。安樂死一詞源于希臘文“Euthanasia”,意思是快樂的死亡,或是無痛致死術。然而,審視全球主要宗教,對于類似于自殺的安樂死,都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佛家認為,生死乃是不斷的輪回,個體面對死亡,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死亡,而是等待另一段因緣際合,因此必須順應天意。“安樂死”不僅是對神圣生命的冒犯,還觸犯了佛門“不可殺生”的戒律。佛家認為:死亡之苦乃是人的前世業(yè)力所致,因此解決之途只有忍受,人為阻斷只有加深罪孽。道家推崇“永生”思想,認為“生命在我不在天”,因此人生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認識、熱愛和珍惜生命。而在西方,基督教鮮明地提出生命乃上天賦予,神圣不可侵犯,哪怕是自己也不可以。天主教則更甚,認為安樂死是道德上的錯誤行為,對于任何臨終病人,都必須予以無條件的慈悲關懷,達到真正的至善,否則均為違背天主教義的行徑。
應該說,人的生命神圣不可侵犯,它是公民享有權利和承擔義務的前提和基礎,法律也對其進行了嚴格的保護。但在某些特殊情況下,對公民生命權的剝奪行為是屬于法律允許的合法行為,譬如執(zhí)行死刑。自20世紀30年代以來,安樂死是否屬于“特殊情況”,能否也將安樂死看作是一種合法行為的問題開始進入人們的視野。
1935年在英國成立第一個自愿安樂死合法化委員會,三年后,在美國也成立了同樣的委員會。1976年后法國、丹麥、挪威、瑞典、比利時、日本,甚至在天主教信徒很多的意大利、法國和西班牙也都出現(xiàn)了自愿實行安樂死協(xié)會,這些民間組織的宗旨在于使安樂死合法化。英、美的安樂死協(xié)會還曾起草過能妥善防止發(fā)生謀殺、欺騙、操之過急的提案。他們的提案均被國家和地方立法機構一一否決。荷蘭是世界上第一個給安樂死立法的國家,荷蘭議會于2001年11月29日通過安樂死法令,并從2002年4月1日起正式生效。
加拿大關于安樂死的新法律原定于今年2月起實施,但因為新法尚未成型,加拿大聯(lián)邦最高法院曾決定:給聯(lián)邦政府延長四個月制定安樂死新法律的時間,法案于今年6月17日正式被合法化。根據(jù)加拿大聯(lián)邦議會通過的該法案,患者必須書面申請死亡的醫(yī)療援助,在本人無法申請的情況下須由指定的人提出書面申請。該法案針對的人群并不包括未成年人以及患有精神疾病或精神狀況失常的人士。值得一提的是,加拿大規(guī)定,安樂死的申請者必須是在加拿大獲得公費醫(yī)療資格的人。加拿大政府官員解釋稱,這個規(guī)定是為了排除來自美國或者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人,以旅游為名來加拿大尋求醫(yī)生幫助進行所謂的“旅游自殺”。
盡管安樂死至今還沒有在多數(shù)國家合法化,但人們對給予病情危重而又無法治愈的病人以死的權利,愈來愈多地采取同情的態(tài)度,認為這是符合人道主義精神的。雖然西方仍有許多國家都把安樂死看成犯罪行為,但支持實行安樂死的人數(shù)在不斷增加,這其中也包括對生死一直持保守態(tài)度的東方國家。首都醫(yī)科大學于2010年對北京地區(qū)的777人開展調查,贊同安樂死的占到79%,且文化程度越高,越能以平常心面對死亡。
生存還是死亡,這不僅是個哲學問題
事實上,一旦安樂死揭下宗教的外衣,走入世俗化的范疇,其必然要面對種種現(xiàn)實的問題,因為實際情況較想象要復雜得多。如家屬可能為了逃避照顧責任,或者希望早點獲取財產(chǎn),伙同醫(yī)生提早宣布醫(yī)治無效;或在病人神志不清醒時被執(zhí)行安樂死。因此,安樂死措施會有很大機會被利用成“合法謀殺”手段,從而剝奪病者的生存權。所以有良好的社會基本保障制度,不讓家屬去考量經(jīng)濟利益,成為安樂死是否能被合理使用的必要條件。
這里又要追溯到安樂死合法化的肇始者——荷蘭。
首先,荷蘭歷史上就是一個文化較為開放的國家,這與其繁榮的海上貿易能力息息相關;其次,荷蘭具有極其完備的醫(yī)療衛(wèi)生和社會保障體系,公眾對醫(yī)務人員高度信任,荷蘭95%以上的老百姓都有私人醫(yī)療保險。因此對經(jīng)濟上的考量,至少不是荷蘭人選擇安樂死的首要理由,而是在窮盡一切可能的救治和關護后,現(xiàn)有醫(yī)療技術條件的確無法緩解瀕死者的痛苦,才出于人道考慮給病人實施安樂死。
反對者指出,對生命權的理解也是質疑安樂死的重要法律考量。從法理的角度來看,任何權利都以義務為界限,任何權利人既是自身利益的權利享有者,又是他人利益的義務承擔者。就拿生命權而言,它是專屬權利人的,但該權利人的生命中同時還負擔著他人的利益。如對子女的撫養(yǎng),對老人的贍養(yǎng),對愛人的呵護,對債權人的債務履職等,沒有生命的權利,這些義務難以履行。生命屬于自己,但也不全是,所以在一般情況下,對自己生命利益的處分權不能任意行使。否則會導致人們輕視生命,甚至將生命利益的處分作為逃避責任或者侵害他人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的手段,這是法律萬萬不能認可的。
2003年11月30日,在阿姆斯特丹,這是一個極平常的日子,但對托萊爾來說,這又不是平常的一天,因為她的母親選擇在當天與所有的親朋好友訣別。這也是荷蘭議會順利通過安樂死合法的第二天。上午10點,托萊爾和她的兩個姐妹、孩子們及其他朋友,等待牧師走進了家門,祈禱后,兩名醫(yī)生隨后也進來了。房間布滿鮮花。老母親躺在床上,吃力地試圖做出某種表情,對來人一一含笑。她今年71歲,她是一位非常開明的退休教師,幾年前得了不治之癥。幾個月前,她就提請醫(yī)生給她實施安樂死,以減輕自己的痛苦,并且已經(jīng)獲得了兩位主治醫(yī)生的同意。開始,托萊爾堅決不同意,但看到母親一直在經(jīng)受地獄般的折磨,拗不過老母親的強求,在與姐妹們商量之后決定同意。老太太吃力地點了點頭,托萊爾流著眼淚,下令關燈,同時點起蠟燭,播放了媽媽愛聽的音樂。有人輕輕地,輕輕地抽泣,醫(yī)生則用他顫抖的手給老太太注射了致命的藥物,一會兒,老太太走了,但她是含笑走的……
安樂死——民意最終作出自己的選擇
視線還是回到加拿大。2013年,加拿大威尼伯市的一個名叫蘇珊的婦女踏上飛往瑞士的班機,但此行既不是為了度假,也不是訪友,而是選擇他人幫助其結束自己的生命。蘇珊時年72歲,患有多系統(tǒng)萎縮癥,按照當前的醫(yī)療水平,她只能選擇眼睜睜看著自己一個個器官失去功能,直到連眼睛都看不出。但彼時加拿大仍將安樂死列為違法,因此蘇珊千里迢迢到允許安樂死的瑞士“慷慨赴死”。2014年,多倫多著名華人律師洪秉政因患肌肉萎縮癥而苦不堪言,在遍訪名醫(yī)無果后來到瑞士,選擇在這里走完人生。作為一名知名大律師,洪秉政寫下《面對死亡》的遺書,他不無動情地說:“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如何面對死亡,只因為死神來臨的時間難以預料,我要為死得有尊嚴而堅持到底。”他最大的遺愿就是加拿大能批準安樂死合法化。如其所愿,到2015年12月,加拿大法語區(qū)的魁北克省率先批準合法化,到了2016年6月,加拿大全國批準。套用中國的一句官話,也算是“試點”成功后全國 “推廣”了吧。
在一些國家逐步批準安樂死的背后,其實是以民意的逐步轉變作為推動力的。據(jù)有關民意調查統(tǒng)計,進入90年代,美、法兩國支持安樂死合法化的比率分別為90%和95%,而日本、瑞士等國家支持安樂死合法化的人也與日俱增。在我國一些小樣本的調查反映,1987年贊同安樂死的占90%,1988年為91.2%,1992年為93.6%,到1998年已經(jīng)上升到96.8%??梢?,無論是在國際上還是在我國國內,對安樂死合法化的呼吁與日俱增。這其中,既有人們文化程度的上升,從而對生死更加豁達,更有對他人死亡尊嚴的一種同情和尊重。
死亡問題,是每一個活著的人都不可回避的問題,人之死亡,作為一個重要法律事件,必將會引起與之相關的許多法律后果。人之死亡,體現(xiàn)了新陳代謝的普遍規(guī)律,但死亡的方式各有不同。安樂死的本質不是授人以死,而是授死者以安樂,不是解決生還是死的問題,而是要保證死的質量。加拿大作為一個資本化高度發(fā)達的國家,選擇讓安樂死合法化,其實正是看到了有尊嚴地死,也是有質量地活的最后一環(huán)。
編輯:成韻 chengyunpipi@126.com
自古以來,人類圍繞生死問題的爭論從未停息,其內容不外乎生命的質量、態(tài)度、價值、意義等方面。然而,時至今日,爭論本身非但沒達成共識,反而衍生出一個新的問題——安樂死。2016年6月17日,加拿大安樂死法案在參議院表決,結果44票贊成,18票反對,3票棄權,聯(lián)邦議會最終通過安樂死法案。當天,這一法案獲得加拿大總督戴維·約翰斯頓批準,從而使加拿大成為繼荷蘭、比利時、瑞士和德國后又一個在法律上承認“安樂死”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