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閣
秋莊死去了,村子里有生命的人還在呼吸,白天依舊東家西家的串著門,或是做點兒農(nóng)活。那方貧瘠的土地等待耕種,沒有粗壯的手掌去包攬它的春種秋收了。馮二踏著小步,在山間吹著口哨,哨音飛快地躲進草房子里,那是馮二的家。幾張凳子、一張桌子、一口鍋。他生活中缺的是個媳婦,一個可以讓外人稱得上是女人的人。他的褲子掛在屋梁上,垂搭著,上面泛著黃,也散發(fā)著難聞的濁氣。
沒有人敢嫁給他,他沒有可以吃頓飽飯的錢。馮二會做點兒木匠活兒,但沒有人請過他去做件像樣的東西,他也做不出一件像樣的家什。他轉(zhuǎn)著村子叫賣自己,得到的同情心就是給同村的人干點兒粗活兒,得到一碗飯。他似乎是村子里最快樂的人,漫山的跑著,吹著曲終人散的調(diào)子,這個哨音吹了有一段時間了,灌到馮二的耳朵里是個苦的呼喚,突如其來的孤身一人,讓他隨時泡在沒有人味的時光中,他的想念、他的情感,都被白天黑夜剝得干干凈凈,剩下的就是知道什么時候餓了,想吃口飯,什么時候累了,想隨處一躺,把眼睛合上。
他睡的破炕上壓著一張黑白的相片,是一個女人的。相貌辨認不清,但是卻裸著下體……
剝開層層的時光,將歲月推至三十年前的一個冬天。
這一年雪下得少,空氣干冷得厲害,地面凍透了,村子里一戶人家生孩子,落地的是一個女孩兒。媳婦做月子,吃上了面條和肉末。男人給這個女孩取名叫秋莊。秋天的莊稼是豐收的,或許是這個意思吧,兩個人很疼愛這個孩子。秋莊一天一天地長大,會數(shù)數(shù)、會唱歌。
男人到村外趕集,那個集上東西多,兜里的錢不多,可是開開眼也高興。這一年他帶著秋莊去的,誰知命運捉弄了現(xiàn)實,男人把秋莊領(lǐng)丟了。男人痛苦地在集上喊了三天三夜,沒有喊到關(guān)于秋莊的一點兒消息。男人回去了,女人沒有說他,兩個人卻相繼吞了鼠藥歸了黃土。
丟那年,秋莊四歲了。
她還是住在村子里,這個村子是秋莊原來居住過的地方。秋莊抬著一捆草垛子,在大鍋前燒火,風匣子呼呼的,爐內(nèi)的火苗飛躍著。秋莊捻了一根麥管兒,編扎得指頭都疼,一會兒便成一只手環(huán)兒,黃色的,她趕忙戴在細細的手腕上,嘴角提著笑。炕上的老人讓她倒碗水來,秋莊從鍋里舀出熱水,拿給老人。八歲的秋莊,眉眼兒很精致,更像年畫上的人兒。這個家沒有鏡子,秋莊就對著缸里的水照自己的模樣,在清澈的水里她看到天上的云在眼前飄動,會心地笑了。
老人的兒子從外地回來,那是一個臘月。他看著秋莊,死死地盯著看。老人吼著說這是你妹子,你要好好的待她。老人的兒子點點頭,當晚沒有吃飯,摸黑上炕睡了,他們?nèi)齻€人睡一個炕。舍不得太多的柴草,冰涼的炕令秋莊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最想冬天的炕能溫暖些,不用半夜凍得直打抖。過了個年,吃了一頓米飯。老人抱著秋莊,告訴她長大一歲了,更得好好地做活,將來活做得妥帖了,嫁個好男人就跟著享福了。秋莊閃著大眼睛,用心地點點頭,她想快快長大,嫁個好男人,過上好日子,睡暖和的大炕。
一個雨夜,雷聲轟著、整個耳膜咚咚直響,秋莊還是用麥管編著手環(huán),屋內(nèi)的光線不好,暗得很嚇人,秋莊也不停手上的活兒,眼睛瞪得有些干疼了,她被一個悶雷嚇壞了,大叫一聲躲到門板后面……
老人的兒子是個五十來歲的塌鼻子、凸眼珠子的男人,老人叫他生姜。秋莊一直喊他生姜叔,這個男人從門板后面拽出秋莊,抬起她的瘦臉頰,整個眼神像要印在秋莊的心里,秋莊趕忙低下頭,生姜又抬起她的臉,指著這個麥管做的手環(huán)說:“你跟我出去,我給你買!”秋莊看著生姜,不敢出聲,她怕老人聽見,秋莊有些怯弱,平日里圈在家里做老人的伴兒,不大出門也怕事兒。她在院子里種著幾樣菜,她和老人吃不了多少飯,緊著過日子夠了。村子里的人很少見秋莊出門,多少也知道些秋莊的過去,是被人從那家騙到這家,沒出這個村子。村里的人嘴很緊,都沒有多事兒的。一個小花布棉襖,就將秋莊從市集上騙了來……
生姜不容秋莊說什么,抓過秋莊便渾身上下地摸索起來,秋莊大喊,生姜狠狠地揪住秋莊略微張開的嘴唇,瞪著銅鈴一樣的眼睛,秋莊雙手抱著頭,不再吭聲了。生姜解下破布制成的褲帶,露出自己干皺的屁股,喘著濃重的氣,扒開秋莊身上的破舊棉襖……
地上一攤血,生姜用干草使勁地擦著,秋莊打著哆嗦坐在小凳子上,腳下還有一些編好的手環(huán),她拾起一個手環(huán),哭腫的眼睛被屋內(nèi)的干草氣味薰著,揚起的灰塵瞇了眼睛。秋莊把褲子提起來了,去看看老人醒沒醒。生姜不愿離開老人了,想在這里住著不走,老人嫌棄生姜這個男人,這個不爭氣的兒子。生姜朝著老人的屋門狠狠地踹去,告訴老人秋莊已經(jīng)是他的了。把老人氣得暈死過去,生姜握住秋莊的肩膀,像要捏碎她的骨頭,逼著和他離開這里,秋莊手里是剛才從地上拾起的編好的手環(huán),往身子上護,生姜用足了力氣踩秋莊的腳,秋莊痛得直咧嘴,手環(huán)又紛紛落到小凳子周圍了……
趁著雨夜和生姜走了。村子里好靜,夜空更是寧靜,星星在四周睜著眼睛打量著無助的秋莊弱小的身影。生姜扛著秋莊出了村子,秋莊的淚灑了一路……
生姜去了騾子山,騾子山光棍多,整座山收的糧食少得可憐,山上的枯柴砍得精光,若有一棵草在山上搖晃都是景觀。這座山上的土地裂著,草木早就搬家到別處了。霞光把整座山頭染紅,泛著淡血色,整片的土坡一點兒生氣都沒有。
“喲——噢——誰的媳婦讓給騾子山喲——”一個從夾縫里擠出的聲音,在山上快活地涌動,并重復著一個音兒……
生姜推著秋莊,此刻的生姜作為一個不是光棍的男人出現(xiàn),他還得生出好多將來不是光棍的孩子。生姜一直想找到他更勝出別的男人的地方,找了幾十年,跑到騾子山與光棍比起來了。
他成天抖晃著有力的四肢,說這就是大樹,他說自己的頭發(fā)就是山上沒有生長出來的草,自己的身體就是騾子山。在本次上山之前,他也是山上的光棍,光棍們都笑他老光棍。秋莊來了,沒有人敢笑他了,人家生姜帶回來的是活生生的女人,就是媳婦——還沒有長熟的媳婦,但終歸是個女人。
秋莊心里裝滿了恐懼,她的眼皮不停地跳,前來打腔的光棍吐出的一團濁氣,令她的呼吸有些無可奈何。這個山窮得讓人發(fā)抖,全是大石頭壘的不規(guī)整的框架屋子,好多間排著,像鋸齒牙一樣,也有掉半顆的就似半個鋸齒牙。山上的人都不怕冷,有的穿著麻衣麻褲,也有趁著太陽出來時脫個精光裸著的,身上的一層厚厚繭皮看起來是堅硬的。生姜不是騾子山原土的山民,他瞪著秋莊,秋莊瑟瑟抖著,生姜在坑坑洼洼的土上較真兒似的鋤地,想種些吃的東西,他要把這個媳婦頂在天上,有了這個天,讓光棍兒漢子們羨慕地流淚,拜他為王。他邊挖著土,邊盤算著生幾個娃,美得嘴里的口水都出來了,像是看見莊稼提前長成。
秋莊到了初潮時,生姜專門下山,在村子里抓了幾只雞,回來下蛋,給秋莊補身子。秋莊從那時起,對生姜的體貼存有一丁點兒的感激。這個老男人吸著自制的干癟煙,這是用了幾片被風吹皺的破葉子,夜里自個兒卷的,稀稀松松的,一碰就要散了的樣子。生姜帶著先天不足的脾氣,一些根深蒂固的思維也會不斷地隨著氣候改變,他嚼著一口飯,滿嘴的飯末子,噴出來的話頭都是要做老大。想當年,在別處占地時,被人追趕打得渾身是傷,也沒消磨掉當大王的氣焰。
這年的冬天,山上下滿了雪,很厚。一腳踩下去吱嘎響,被鞋面焐熱的那點兒水很快地浸到腳掌,腳丫子凍得分不開五個腳指頭,走著山路,鼻子上掛著鼻涕,胃里涌出的那股子酸水吐出一些少一些,這一路上沒打著飛禽走獸,連肚子里這點兒東西也得倒出來。這個山上雖說種糧困難,但也有狍子之類的動物。五十多歲的生姜把個獵槍玩得挺狠,又有媳婦又有槍,光棍兒們真的都叫他大王了。
秋莊十五歲生下一個男孩,生姜躬著腰在外屋等著,隨后狠罵了一句,又是一個光棍。秋莊渾渾噩噩地遭完罪,身體虛得像受傷的兔子。山上的夜,空曠清冷,涼風會扎進骨縫里,攪得人也是從內(nèi)到外清清冷冷的……秋莊只是在夜里說,非得在這騾子山上過嗎?生姜告訴他老子就是沖著大王的椅子把兒來的,換了別的地兒哪有這前呼后擁的場面!
秋莊說:“守著一群光棍兒有什么用,這些光棍兒都是些死腦筋,為什么不出了山,到外面去看看,還至于把脫褲子曬太陽當成耍樂的,這樣的日子過到頭,也是死日子?!?/p>
秋莊又接著說:“把這群光棍兒都帶下山去,能干的活都去干著,女人也是滿街跑吧,找不到好的,還找不到歹女人嗎?要是你真是個有本事的,給能找著媳婦、能穿上褲子的男人做大王才是體面。就給些連明天著落都沒有的人當大王,還不夠笑的,換了誰領(lǐng)個女人上這騾子山,也是讓人看得眼珠子亂轉(zhuǎn)的,實說來,他們敬奉的是這個女人,不是你!”
生姜聽秋莊說了一夜,感覺這個被他剝了褲子躺著的女人,才多大點個小模樣兒,說起話來還有點兒苗頭。第二天他先在山頭喊了一嗓子,就說往山下走,一聽山下有吃的有媳婦,光棍們個個急得狗跳似的。但都沒個像樣的衣服怎么下山啊。生姜甩了一下口里盛不住的唾沫,拿著獵槍去村子搶了二十幾件衣服,套上去遮著該遮的地方,奔著有女人的方向就去了……
秋莊趁生姜的目光離開她時,逃了。她有自己的打算,侍奉這個老男人要到什么時候,自己傻得像個歪脖樹,走出來見一些世面,就不會畏畏縮縮的了。那兒子,她也不稀罕,被逼著做這做那的,待她比先前好也罷,秋莊只是認為這樣的日子在她的身上過不來,過著過著會氣死的。秋莊心眼里沉著事,這事兒一會兒浮著,一會沉著,多數(shù)時間還是沉著的。
河灘上,燈火耀眼,琉璃樣的河面泛著青綠。秋莊的眼簾蓋不過來這一切,又聽到歌聲,像撓著耳朵,癢癢的怪舒服的。過去,她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聲音,竟不相信是口唇發(fā)出的,步子在陶醉中停滯了,頭也搖晃著,這動聽的聲音像是從自己那臟兮兮的臉蛋上走出來一樣。秋莊靠近唱歌的兩個女人,沒有人看她,兩個女人穿著合適的蝙蝠衫,對著身子在表演。秋莊捻著衣襟,走三步退一步地過去問了話,原來這是在河上練歌聲的,唱不出味兒的……唱得味道濃了,可以到店里給客人唱。
秋莊的腳碾著河沙,裝上心思,等著河上的那只船靠岸。清晨從河岸旁升起來,天邊露出一道藍,大船的簾隙隱約著人影……
三個眉眼兒俊美的姑娘拖著箱子從河對面的店里出來,船板上也下來一些客人,穿扎得整齊,一群人往岸上來,互相沒有搭語的。秋莊緊趕了幾步,嗓子干干的,一直沒吃東西,嘴里有股子說腥不腥說酸不酸的味道。
她飛跑著到對面,跟上拖皮箱的姑娘,隨著人流走進附近的一個村子,經(jīng)過好幾條過道……兩個輪子的單車??吭谝慌裕嚺裆嫌形锤赏傅镍B糞,還有一些樹脂流在車扶手上,道旁一棵大樹的枝葉掙扎著開在天空中。
進了一個院子,這扇大門爬滿木斑,院子不大,圍著圈兒有三四間兒,中間有一口長滿青苔的井,泛著銀石一樣的顏色,圍著井邊的臟亂石頭縫里是一些生命力極強的野花兒。幾個姑娘各自回到房間。秋莊打量著這個小院,靠近井旁有一堆衣裙,紅的、藍的,黃的、粉的……秋莊的眼前滿滿的五顏六色,看看身上的黑布衣,不禁眼熱起來,她弓下瘦小的身子,有點兒暈,一直沒有吃東西,抓起衣裙一件一件地往身上比量,嘴里還不成調(diào)的哼著。
一個扎著小馬辮兒的男童從一間房里跑出來,拿著棍子朝秋莊身上掄去,秋莊喊著別打……別打……
出來一個姑娘喝住孩子,孩子收起棍子,垂向地面,揪著姑娘的袖子立在旁邊。秋莊單弱的身子在陽光的照耀下似乎快化掉了,加上臉被濕乎乎的東西蓋著,她又慌又怕,更感覺要被陽光熱化了。
姑娘領(lǐng)著秋莊進了她的屋子,倒了一碗水放在桌上。
一面鏡子、一張凳子和一鋪炕,屋子里就這些家什。秋莊直挺挺地站在一旁。姑娘告訴秋莊叫她錦西,秋莊將想唱歌的心思告訴錦西。這個院子很安靜,一個姑娘洗衣服,一個姑娘燒火做飯,另一個姑娘清掃院落。
“唱歌兒,就是要招呼好店里的水酒生意,還有那些男人。不是個好營生……沒人想干這種活兒的……”錦西打破這個早晨的寂靜,她在揉一團衣褲,從井里提水,秋莊上前捎了一把勁兒。
秋莊蹲在錦西身旁,用手指劃著地面,往黑褲子上蹭著:“挺好聽的……”
“是流淚的聲音……”清掃院落的錦中說著,一些葉子又落到她的腳下,她嘆了一口氣,又接著清掃刮來的落葉。
錦東燒了一鍋飯,她燙著大卷,一串疊著一串像波浪,孔隙間多是一些金銀彩花的碎屑,她穿著一件水藍的連衣裙子,回屋再出來時換上了平底鞋;錦西披肩發(fā),頭上沒有任何裝飾,黃色的衣褲裹著細挑的身軀;錦中扎著馬尾,戴一朵卡其色的布絨花。
秋莊也坐下來吃飯,吃飽了一餐,秋莊把碗筷收拾了。
三位姑娘是親姐妹,她們收下了秋莊,讓她跟著,幫助打理日子。
店里客人多了,錦東唱著歌兒,對面河岸上的燈光射進河水中,一亮一閃的,在船邊圍了一圈金色。
秋莊年紀尚小,倒是機靈得體,目光追著客人一眼不眨,她在看來聽歌兒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會講些什么。錦東認得字,她得空時,就會找一個亮堂的地方,把秋莊領(lǐng)到離唱歌兒稍遠的地兒,教她認字兒。秋莊學會了握筆,學會了讀書,也學會了看著錦家姐妹的眼神,恰到好處地給客人推銷啤酒。這個店有四五間房,錦家姐妹租用了兩間,一晚上八十元錢,秋莊腦袋巧得很,歌兒也唱得討客人喜歡,姐姐們累了或是有哪個不舒服的,她就清妝一下自己,唱幾聲漂亮的調(diào)子,每次都等著打賞,客人給了,她就歡喜地給錦東,家里的錢是錦東收拾著,她是姐姐,也有學問。她們就是唱歌賣酒的,干的是干凈的營生,在這條河上下船的客人也多半是些正經(jīng)的買賣人,不會出現(xiàn)輕浮得讓錦家姐妹難堪的事情……
扎著小馬辮兒的男孩吱兒,是錦東生下來的孩子,那日唱完歌兒,客人也散了,三姐妹按既定的路線回家,在剛進村口時錦東被一個男人強暴了,錦西與錦中的力氣小,村口來往的路人看著、笑著、罵著,那些狗血沖出來的男人哪有一個搭手相救的……這是進村子了,四周也有村民,而治安卻形同虛設(shè),管理很是混亂。第二年的春天,生下了這個男孩子,一晃都六七年了,沒有人提過這個事兒,錦東靠著唱歌賺點兒錢,不賣身。賣歌聲就能吃飽,能活著就好,比想不開死了強。
午后,秋莊拾掇著一堆衣裙,她穿著豆紫色的衣褲,活像一束紫羅蘭,清新高貴。
錦中雙手抱著衣盆,讓秋莊回屋識字。錦西前些日子給秋莊買回來的書還在屋里沒讀過呢!錦西與秋莊睡一起。秋莊讀書用心,內(nèi)心藏著對錦家姐妹說不完的話,一句也沒有說出來,只是每個夜都不是順順當當?shù)厮?,總翻身,腦海里擠著村子里、騾子山、河灘上、姐姐教學問……凡是沾過邊的,一個也沒有離開過黑夜。
陌生的街頭,各種營生相呼吶喊,有光鮮的牌子立在那兒的,也有灰暗的門面令路人看起來心生厭煩的,秋莊在路上走走停停,看什么都新奇地笑著,她不會去花錢的,家里姐妹的料子錢、糧食錢、識字的錢……用錢的地方多著呢,直到攤主讓她閃開一點兒時,秋莊才不情愿地再回頭看一眼走開了,不過秋莊想的是第二日可以再看一回的,何必拘于這一日呢。
在路上她看到欺負人的惡人打罵一些路人,被打的路人像注入了雞血似的蹦著就跑遠了,惡人耀武揚威地到處觀望著下一個挨揍的會是誰……秋莊在烤紅薯的旁邊蹲著吃東西,座位都被氣焰較兇的人占去了。
像叮叮的琵琶音兒,被風刮得老遠,又如珍珠相互碰碰撞樣的落到河面上……今晚,她又唱了一首歌,秋莊樣貌細致,眉眼清爽,一股子山澗泉滴的氣質(zhì),幽靜純潔。店里的這個新人,招來了不少新客人,自然是好事兒。秋莊還學著將歌詞改了唱,客人直說她會創(chuàng)新,秋莊挺自信的。對面的這條河不再寂寞了。
秋莊坐在椅子上,旁邊的一面鏡子掛著一團彩色的花兒,給鏡面多了點綴,胭脂盒上鋪著一張蔻白色的帕子。想了一回生姜的娘,心頭有些汩酸水兒,胃串著腸子一起痛著,喉管也一張一吸。她知道想也沒有用,自身都難保住,踩到一個好地兒,有點兒好日子的勁兒,可不能再被熄了。走出來了,就要有走出來的樣兒,不能走一步退三步地為他人做惦量。老人哪里護得住秋莊,還不是任人欺辱了她,老人自己也顧不上自己,被她的兒子釘在村子里。秋莊也不過是老人打發(fā)孤獨的一個人。秋莊也沒那個瘋勁兒,可以斗得過男人,即便跟著老人過日子,到頭來也是被人壓在身子底下,咬著牙關(guān)不能聲張。
一聽到客人的腳步聲兒,或是喊著含糊不清的聲音時,她的心思像被吸盤吸附住一樣,緊跟著幾步去見客人,也就不再將老人的事兒提放在日子里了。她的嗓眼兒好比泉眼兒,唱出的音兒都沾著泉聲的味道。連日間她勤奮地吊嗓子,夢里還經(jīng)常有叢林里的小黃鸝合鳴呢。
錦東屋里的吱兒在外面拾著東西往嘴里填,一個六十幾歲的老頭,哈著腰,穿著一件破舊的中山裝,一臉的邪乎氣兒招呼吱兒,手里晃動著一包果子,透著油光紙,看起來油滋滋的。吱兒跟隨著一路小跑兒到了這家子的院落,闊得不得了,敞亮的房門、沖天大樹、水塘……整個院落像一個新世面,吱兒沒見過街上的世面,腳丫子都在自家的院子里,看到的也就是自家院子里的葉子和自家院子里的太陽。
吱兒學著屋里人的姿式吸了一口能吐出煙花兒的東西,那人將手里的果子包轉(zhuǎn)向他,說送給他了。吱兒焦急地打開,口水已經(jīng)滴到油光紙上了,果子餅有芝麻的,有果仁的,這都是吱兒過年的時候才可以吃到的,吱兒放松了舌頭,香甜一起涌入食道。
吱兒大一些了,小馬辮兒繼續(xù)留著,腳丫子就可以放在街上了,錦東是這樣說的。
之后,吱兒白日經(jīng)常跑去學著姿式吸一口。
連著一個月,吱兒瘦得嚇人,吃東西沒味兒,與當初的胃口比起來像是失去了水分,風干了的胃,裝不下任何糧食。秋莊起灶時多添了一些辣的,這樣的飯食吞得快,糧食下去的也快了,吱兒還是一個勁兒地瘦。
晚上的月有些淡,月的周邊更似一抹煙霧,將這個院子籠在它的懷中。這一夜沒有去唱歌兒,吱兒在炕上發(fā)抖,不時地翻滾罵叫著,他撕扯錦東的袖子,整個袖子脫了絲成了綹兒,吱兒還在繼續(xù)鼓著力氣摧毀著……
錦東似雀兒被彈弓擊中,一下子慌得不知方向。錦西去錦東的房間從匣子里摸出幾個錢給秋莊,秋莊跑了出去請來赤腳大夫,赤腳大夫說是吃了粉子了,粉子就是白粉,錦中拖住大夫的胳膊,求他再看看是不是風寒……大夫拿了錢臨走扔下的一句話還是吃了粉子,這輩子戒不了的,吱兒的骨架兒像散了一樣,安靜了一會兒。
錦東握過吱兒的肩頭,癱軟無力地哭問著到底怎么回事,拳頭使勁地捶著吱兒的瘦腿,吱兒也不答又狂咳著,說了句:“給我點兒……”
院門“吱呀”地開了,有人提著電筒走進有燈影的屋子,這個男人有把年紀了,穿著咖啡色的破軍衣,眼皮上長了一個硬幣大小的痦子,恭敬中摻著狡猾,他說有藥給吱兒治病,要錦家姐妹聽他的安排去演唱,錦西差一點兒背過氣,腳心一麻,幸好秋莊扶了一把,知是被人暗算了。這幾條過道,哪個門兒有鮮人兒、鮮事兒都是逃不出嘴巴的傳講,安靜的日子里暗藏著謀算,做這個營生都是強勢霸占著弱小。那老男人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很是緩慢地說也不急,想好了就去幾條過道后面的院子里告訴哪個都行。過道后的那個院子是吃粉子的地方,聚集的客人比出了村子河對岸的小店多,那里更隱蔽一些。
錦東蒙著一床汗?jié)竦谋蛔?,一連躺了好幾日,被子上下都是涼颼颼的,淚水來不及干,浸透了……她們個個都似在水里憋了好久,打水撈上來的一樣,滿臉都是濕紅,沒有施粉黛,倒更顯得清麗招人了。秋莊說還是去吧,這樣干挺著,也沒有個計策說出來,那個院子在這里放了眼神兒了,下一個是誰就不好說了,我們不能自保,只能屈從,這一帶治安也亂,哪有個為平頭老百姓作主的,何況賤行當更是不受待見的。小吱不吃粉子,也會死掉的,現(xiàn)在又起了熱,渾身都在抽搐,吃了粉子,身體也是早晚垮掉,算來還是可以多活幾日。那院子有自己的靠山和地盤,錦家姐妹也不用擔心同樣的風雨會落到身上。也不會別的生計,被這樣的人盯上了,走出去的可能性很小,若是有頭有臉家的女子誰出來拋頭露面的做這個行當,這一身底價是被人瞅透了。身子遲早會被那些人吃掉。這個行當?shù)呐硕际潜挥脕聿鹊?,也沒那個金貴的命,找個好男人去吃好的打發(fā)時光。聽歌的客人,有亂來的也有規(guī)矩做人的,指不定哪天碰到哪個,錦東的小吱兒不就是這樣種下的嗎?招了誰惹了誰,又能斗得過誰。到了有庇護的地方,也不是去過現(xiàn)成的好日子,這誰都知道,但路到跟前了,不走也得走……姑娘們清楚那個院子的是先哄著姐兒幾個,可不要以為人家拿幾個弱女子沒轍。
進了這家院子,一個老女人在打毛線,低垂著頭,線球落在膝蓋拐角處的地面上,似乎是從彩虹里抽出的光點聚集成一團。秋莊隨著領(lǐng)路的人進來了,這個屋子比起她們住的氣派多了,左右都是大的落地鐘,年輕的男人和女人手腕上戴著搖鈴,秋莊回想起在村子里用麥管圈起的手環(huán),都放在那里與老人為伴了,要是取回來戴著,怕不知有多么讓人笑弄呢,還是個啞的,而這些鈴鐺會叫,聲音像歌聲一樣,把個耳朵撓得癢癢的。又想起以前在騾子山成天對著些光身子,更見不到這些世面了。秋莊希望這樣的搖鈴姐姐們每個人都有,也晃出脆叮叮的音兒,好聽得都會晃得腦瓜子喊舒服。
秋莊報了名字,說了來意,馬上與錦家姐妹被安排在一間房子里,小吱被帶走了。小吱急得什么似的,大口喘著氣,兩條胳膊張著,活像兩只腿的蜘蛛。來人說是院子少干活的男人,小吱就跟著那個老女人了。一天下來,哪有小吱的影子,被塞到哪里當差,沒人知道。
錦中嘆了一口氣,在鏡子前抹著腮粉,她像是給困境化著妝,把自己也裝扮進去了,小吱去了哪里,沒有人會捎給她們消息,錦家姐妹心里撕撕扯扯地難受。
月亮光總有一小半落到院子里,其余的都在村口徜徉。頭些日子靜得很,也沒有人找過她們。吃的飯菜也很簡單,茶飯不用動手去做了,有個年輕的女人會準時準點地送過來。
夜里,錦家姐妹被三個男人強暴了,這個院子里的規(guī)矩是唱歌兒的要把身子一起唱出去的。血沾滿了被褥,在一個炕上三個男人并排地前后使勁,像在完成一項看似艱巨的任務。錦西的臉頰腫出血塊,是被生著黑斑的牙咬的,一只褲管撕在地上。下體有被布棉拉出的傷口,那疼痛在猛獸的攻擊下已感覺不到了。錦中的頭發(fā)散落了,她倚著墻直勾勾地盯著遠方,喊著爹和娘,雙腿不停地抖動,尿液順著白晳的腿彎子濕著整個腳掌……錦東癱在炕邊上,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男人提上了褲子,不知道身體又給了什么號令,男人又將褲帶抽了出來,一個高兒蹦到炕上,支著干瘦的腿,把錦東壓在身子下……秋莊發(fā)了瘋一樣地到院子里喊人,整個尖嚎割破夜空,像劃碎的瓷器在慘叫著……
錦西的精氣神散了,扛著個箱子,在院子里吐口水往腿上搓,說沒有名字,不知道是誰,要去船上,回家……
秋莊是第二日遭受的侮辱,在反抗時,把男人的腿根子戳破了。那晚,她睡前也怕,就在枕頭下臥了一把剪刀……秋莊的頭發(fā)被抓掉了一堆,還沾著血,管事的將秋莊拖到院子中央,裸著她的下體,用荊條抽得她遍體是血,秋莊咬著牙關(guān),嘴唇泛著紫青,一直忍著。錦東與錦中出來求管事的,秋莊充滿淚水的眼睛,閉上了……她不想看見錦家姐妹的悲慘,比自己遭遇悲慘還要難受萬分。
錦中在踢翻凳子懸梁的那一瞬間,被裸著下體的秋莊從梁間拖了下來,秋莊的傷腿支撐不住身子,重重地跪在地上,倆人抱在一起,只聽到胸口跳動,沒有哭聲……
錦西蜷在院子的一角,那里潮得像剛下過雨,屁股一沾地兒就是一層軟泥。她拿起一根樹杈打起泥沙,她見了每個人都尖叫,一頭的長發(fā)系成好多的疙瘩,她傻笑著欣賞自己的杰作。有少量的發(fā)絲還系著小石頭,走起路來直打臉,臉側(cè)劃得血絨絨地。錦西成了院里出氣的工具,三個人放心不下錦西,那夜硬拉著錦西回房去睡,錦西在睡夢中,坐立起來,一口氣兒吃下好多的胭脂,給自己涂了個花臉,飛奔出院外,唱開了情歌。又喊著月亮,又吵著星星,下來陪她。院里的后生,趁著無人便把她拖到柴房后做些不干凈的事兒,錦西的癲病更嚴重了……
秋莊的眼神迷離著遠方,透過高院的上空,一輪太陽正朝著她發(fā)出熱量,錦西手里抓著一把葉子圍著她又跑又跳,時不時做個丑得不能再丑的姿勢。這曾經(jīng)是多么清秀的一張臉,如今敗壞得像和著泥沙的蚯蚓,又瘦又臟又黑。溫柔的錦西被骯臟的魔爪挖得遍體鱗傷,她一點兒記憶都沒有了,情緒稍靜一些就會又被院子里的濁氣噴個滿臉,心傷越來越重,精神倒垮在不能自救的強暴中。秋莊想出院子……心里盤算著逃出去,帶著錦西,不能讓錦西這樣一輩子。錦中說不如讓錦西去了吧,被秋莊數(shù)落了一通,說為什么不能想辦法逃離,為什么不想著怎么活下去,不想著如何醫(yī)治好錦西……要活著,還過以前洗衣服、燒飯、掃落葉、認字兒的好日子。
一直沒有見到小吱。河上好多船,在夏季的陰雨里飄搖,或是只為了見一道彩虹……午后,客人靜立在烏色船板的一邊,一會兒指著天氣說要好天了,扭過頭又說馬上來的這場雨又不能小了。
錦中在院子里專設(shè)的高雅廳堂里服侍一些瘦的、肥的、進門硬扯褲子的客人,錦中臉上的脂粉冒著一股子酸臭味,每位進院子的客人都少不了伸出臭酸的舌頭強吻她,錦中不知道在鏡子里演練了多少遍,裝出驚喜的樣子“噯——不要嘛——”把這些老少客人的心挑撥得濕滑,笑臉背后的錦中,待客人抻著累壞的身體,在炕上要沉睡時,她都嬌滴滴地喚起來,端起一杯含毒的茶水,哄著這個該死地近她身子的喝上幾口,錦中再忙著為他揉肩,說些軟乎話,灌得那人閉著眼睛不斷地冒情話,錦中裙袋里鼓鼓的,都是客人被軟話刺激后展露的大方,除了給錢還給些出門才能買到的小玩意兒,錦中揣在兜里嚴嚴實實的,之后再放進錦東儲錢的匣子里。
秋莊填了一把柴,火星子四射的灶墻內(nèi)更是烈火熊熊了,風勢不對,一陣黑煙刮到臉上,臟樣兒出來了,還嗆出好幾團煙塵,冬風在屋里叫囂著。秋莊把門關(guān)緊了,破舊的棉衣尚可御寒,她故意傷了臉蛋,不能見客,干些個粗活兒,看管著錦西。想逃出去,不是一抬腿的事兒,況且錦西的腦子不清楚,再喊叫起來,姐妹四個都得遭殃。如今是,歌兒唱得再好,也只能和燒柴聲合音了。秋莊煮了些粗糧飯,加了點兒咸的,拌給錦西吃,錦西安靜多了,依偎在有火苗的地方,小聲哼著過去熟悉的歌,似乎也在想心思,她總喊餓,秋莊每早都煮一大鍋的粥,一會兒舀上一碗,錦西擋著臉只顧喝起來。
夜里的空氣一層一層地變冷了,秋莊穿上男人的衣褲,在錦東、錦中的幫襯下,從柴房取了梯子,翻過墻頭,摔得滿臉是青,秋莊顧不上寒冷與發(fā)麻的疼痛,在墻頭下的地面鋪了一床厚的被子,用來接住錦西。她袖口里縫的錢,是錦東給做上的。秋莊一手拉著錦西,一手抱著棉被,整個人在空氣中搖擺不定,她張著紅唇,嗓子眼兒里冒著干煙,吞得直咳嗽。她使勁地令精力集中,四處搜尋可以省些力氣的捷徑。
恰巧有一個單輪子的小推車,歪斜在一旁。
秋莊把錦西扶了上去,推起車,在瑟瑟的冬風驅(qū)使下逃出了過道。一臉的淚花兒迎著月亮。秋莊今晚特別有力氣,腿腳麻利得像豹子一樣,迅速地穿過好幾條街,要去的這個地方是錦家的舊房,居民比較少,倒也有個把做營生的。這地兒,是錦家姐妹曾經(jīng)告別過的地方,錦西又回來了,這條路是錦西指的,她有些清醒了,一路上秋莊嘀咕找不到那地兒怎么辦,錦西唇間吐出:“家……家……那邊是家……”錦西不停地用一只臟臟的手指指揮著。
秋莊錦西推開布滿沙塵的粗重大門。屋子里亂得像被劫匪打砸過,凳子都是些缺腿的,還有一口有很大缺口的缸。好在大炕還在,錦西貼緊墻邊,有些發(fā)抖,空氣很冷,秋莊也凍得直流淚。她去院子里提回一把掃帚清掃了炕上的雜物,又將被子鋪上了,還去院外引了火種,在灶臺下生起了火。錦西上炕了,她告訴錦西,天一亮可以燒些水,我們有錢,出去買些過日子的東西。
被子里藏了一些餅,秋莊拆了線,取出來和錦西一人一個,硬得墊牙,也吃得很香。
秋莊靠著錦西,哄著錦西睡下。她自己沒有睡,沒有被子蓋身上,這么寒冷的屋子會凍病的,她又抱著錦西整個被子鋪在錦西身上,錦西睡得暖和。地下灶臺內(nèi)還有火,她還得不時地看看。秋莊閉上眼睛,仰著臉,淚水一灣一灣地不停止。她的心痛得不行了,想起自己的恩人被侮辱,她就恨不得將命抵上去,換錦家姐妹的清白。這三位姑娘在秋莊的心里就像是再生父母,從生下來哪過過以前錦家姐妹給的那樣的日子。小店里規(guī)矩的謀生手段,白日間小院里的清歡,沒有一處不是錦家姐妹善良的心思。錦西瘋了,錦東與錦中還在繼續(xù)過著不得不過的日子。
赤腳大夫讓錦西打開喉嚨,發(fā)出啊——的聲音,又讓錦西往右看,往左看。大夫說錦西是抑郁成疾,又受到嚴重的刺激,開了幾服藥,便走了。
錦中與秋莊在小林子里見了面,錦中硬塞給秋莊一些錢。自從秋莊從院子里跑了出去,每個迎客的女人都受到牽連,成了出氣的筒子?,F(xiàn)在院里的規(guī)矩多得如麻。這些迎客的女人身上都被烙上一個小印記,說有了這個在身上,誰也跑不掉。敢出去宣揚,逮住了便把舌頭絞掉。姐妹們深受其苦,個個像受了傷的麻雀,在院落里不時地發(fā)出哀鳴。錦中說她就使勁干活兒,伺候著客人,她撩開下襟給秋莊看后腰上的圓疤痕。秋莊捂住嘴巴,胸脯不斷地起伏,像一座綿延的小山。
秋莊想出去干點兒什么,她用布條纏了身子,不讓自己看著太像女人的身板,她穿得很多,怕凍透了身體無法照顧精神有疾的錦西。她就像冬天里的一個胖子,和推小車運泥沙的兄弟混熟了,和他們像哥們兒一樣,你推我搡地在街頭上,幾乎每次都會被路邊的人厭棄地吼兩聲,才臊紅了臉低頭拉車。為了掩人耳目,每日都待兄弟們睡下后,很晚才回到錦西的住處,生火做飯。錦西很聽話,在屋子里撿芝麻。秋莊將白芝麻與黑芝麻混在一起放在一只盆子里,錦西在家里撿清楚了才算好,時光也就打發(fā)了。
秋莊力氣不大,平日里把聲音壓得低沉,眼睛像見不得光一樣垂著,和干活的兄弟們倒還好,但周圍的人跡聲卻與她一點兒關(guān)系沒有,仿佛要與這個世道隔絕,只有在伸手領(lǐng)錢時才知道原來她還是在這個人間的。她啃著一個饅頭,拿了一碗水倚著車只顧吃著,葉子飄進水里,她一咕嘟就吞進能唱出好聽歌兒的嗓子眼里了。
干活的兄弟只當她是兄弟,沒事兒便在那里用石子兒打牌,誰輸了便在誰頭上撒些沙子,秋莊也跟著一起玩兒。
錦東也可以出門了,在院子里應是守規(guī)矩守得好的。她經(jīng)過幾條街,有干苦力活的,一群男人聚在一起。她看見過打扮得像傻猴似的秋莊,她只是在秋莊看得到的地方埋了幾十塊錢,秋莊也是過去拿的。
冬去春來,一晃就是六年。秋莊帶著錦西也去過別處干活兒,再回來時,河上的船已經(jīng)停渡了,當初岸上留下的新鮮勁兒已不復存在,對面的小店沒有了往日的模樣,不再有歌聲了,興許是擴充了規(guī)模,都在街頭閃著霓虹的牌子,好多顏色的光交織著,店頭的名字多半是香艷的,也有美女的頭像,里面藏有粉子,也有樂子。
秋莊長成了,樣貌勝出錦家姐妹幾分,只是胸脯還捆著,有些透不過氣來,前些日子她被一個男人強占了,完事后,男人罵了幾句臟話走了,秋莊爬起身子,整理了一下麻亂的頭發(fā)往回走,秋莊早已打消傷心的念頭,想想痛苦完后自己還得過日子,為了能生活下去,就省去了痛苦這個極具吸引力的步驟了。確實,強占對于秋莊來講,不是什么痛苦的事情,從生姜叔接觸自己身體的那天后,不習慣也得習慣,沒有人會對她做出保護,她要用堅強的羽翼護著錦西。
秋莊要做得就是付出,給別人付出。她將胸脯放開了,拿出一點兒存的錢,扯了幾塊料子,做了幾件衣服。她路過懸著“翡翠城”三個字的二層樓時,看見亭上露天的地方,有幾位時髦的姑娘穿著八片兒的舞裙被風兒卷得好高,飛舞著彩霞樣的光影兒,她們在那里嗑著瓜子兒談笑著,秋莊想上去看看,她對這樣的地方特別動情。她走起路來還是輕輕盈盈,這幾年出力的身體沒有變硬,婀娜多姿的身段與生俱來的好。細一看,里面有錦東。秋莊扯著嗓門兒直喊:“錦東姐……”錦東循聲看見秋莊,那張消瘦的臉龐出奇地有味道。錦東指指那邊,意思是說有個小門可以進來。秋莊飛快地跑上去,抱著錦東不肯放手。錦東捶著秋莊埋怨她出去這么多年了,連個音信也沒有,以為和錦西早被人害了。秋莊嘆了一口氣,只是朝向另一邊說了句還是想唱歌……
錦東哭了,臉兒也別向一邊,秋莊看剛還在嗑瓜子的女子都散去了,而錦東的淚水垂在嘴邊,像要說什么。
院子里的老大被人投了毒,也不敢找當?shù)刂伟瞾聿?,非法營生都得被抓,失去主心骨的院子被傾覆了。這些女人無法生活,到處找活兒,自己單干過,組成團出去鋪活的都有。做這個營生還落了一身的病,去醫(yī)院也沒個正經(jīng)的大夫給瞧,為了活著,還是回了大院。各干各的,沒個領(lǐng)頭的人。吵吵打打的一天兇似一天。去年,治安大隊被一伙人控制著,到后來好得像一家人似的。當?shù)氐闹伟泊箨牉檫@伙人到近處找女人,就盯上了這些現(xiàn)成賣的女人。現(xiàn)在的新老板就是這群人中的頭目。之后才知道,是騾子山上的野光棍,一直混吃混喝,是街頭的無賴,這群像瘋子一樣的男人把粉子亂吸,又把姑娘亂睡,起初哪有個經(jīng)營買賣的意思……這半年好了,恢復了行當?shù)囊?guī)矩,缺哪一口的吃上了哪一口兒,也不似先前那樣急眼睛地亂摸,生意也就鋪開了路子。今年才剛搬到這地兒。
錦東說著,不停地抹淚,眼眶子通紅,是被生活的淚辣出的紅。
最慘的是,錦中下藥時,被一個叫后柄的騾子山人發(fā)現(xiàn)了,拖到老板腳前,讓人把衣服撕了個精光,一直鎖在房間里。
境遇不比當年的錦西好多少,錦中沒有發(fā)瘋,只是一心求死。成日倒在房間里,骯臟得令人生厭,去看她的人回來都嘔吐不止,做飯食的有好心的扔一塊饅頭給她,她喝著冷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后柄看著她,沒有人能幫上一點兒忙。那些從院子里一起過來的姐妹,都幫不上忙。老板說這個賤人有毒死客人的心,還有什么不敢做的,美麗的錦中殘喘著,后柄常說自己心里蕩著莫名的喜悅與狂躁。后柄經(jīng)常不住地罵,這個臟×,現(xiàn)在讓我游她,都沒有現(xiàn)成的水……
錦西的精神狀態(tài)好多了,她頭上扎著一塊布巾,在院子里揉衣裙。秋莊進了院子,一頭扎進水缸,又舀了一盆冷水澆在身上,她的怒火燒著心尖,有著皮膚裂開一樣的痛,像被一把匕首捅穿柔嫩的肌膚,她狂吼著,將嘴里的水都吐了出來,錦西慌得直掉淚。
秋莊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大顆淚落得迅速。
這一夜又出奇地靜,布簾子垂在門坎上,拖地的一塊很臟,灰塵使簾子的分量加重。
一陣風,吹得身子發(fā)抖,錦西拉過一床被子,蓋住秋莊的腿與她的腿。灶臺上的粥是涼的,心也涼透了,眼淚也涼透了,整個臉頰在空氣中也涼透了。炕還算暖和,支撐身子的雙腿在打顫。秋莊回憶著村子里的事兒和直到今天錦中在“翡翠城”里生不如死的消息,她把牙咬得疼。錦西抱緊她,不住地哭泣。原以為姐姐們伺候好客人能得條命,可是錦中卻辦這樣的傻事兒,落這么個下場都沒有人能去搭救。
秋莊隨錦東進了“翡翠城”,生姜認出秋莊這個小媳婦。暴躁地罵著:“賤貨,還是來找我了!給你兩條腿,你去跑啊……”秋莊撲通跪下了,錦東驚了一陣子,幾根指頭將一只帕子不斷地擰著,手心的汗從帕子上落下,成了水滴,騾子山的兄弟前后擁著把驚恐的錦東推出去了。
“叔,我回來了,你罵我打我都行!你……求你再給我一張床……”秋莊淚眼相望,生姜叔瞪著銅鈴一樣的眼睛,秋莊想起了不足十歲那年,就是這雙眼睛,這雙老手摧殘她幼嫩的身體,不免心頭一顫。秋莊是畏懼生姜的,打心眼兒里對第一次的凌辱充滿了恐懼。
“日你個×,你以為你算什么,娘的,騾子山上的男人哪個缺女人,哪個缺你這樣的女人,當初把你當個奶奶供著,你她媽的偏偏腦子中槍,撒腿跑了,來人!拿我的槍!”生姜吼罵著,上前拖起秋莊,就是兩個嘴巴子。
騾子山的兄弟們齜著牙,有一個馬上擎上槍,生姜扣動獵槍扳機。
“叔,叔,你留我一條賤命吧!我這個賤人身子還值錢吧,我還會唱歌兒,留著我給你賺幾張票子贖罪吧……那孩子呢!我是孩子的親娘啊……”秋莊不怕死,但秋莊不找死。錦東、錦西弱弱的,虎性子的錦中卻淪落成提不上褲子的女人,秋莊哪能閉上眼睛,就算把頭磕下來求,她也得求生姜留她的命。
生姜收回瞄準的眼神,上前一把拽起秋莊,瘋狂地搖著她瘦弱的肩頭,一直逼到案桌,桌角頂在秋莊的腰根上,有一股發(fā)脹的痛漫遍全身。
“我留你這條賤命!你給我老老實實地賣,有多少賣多少。我可以養(yǎng)著你,同樣也可以把你扔到騾子山喂狼,你就是死也給我死在騾子山上?!鄙獨夂吆叩赜媚_踹著秋莊,披頭散發(fā)的秋莊咬緊了牙忍受非人的虐待。
生姜周圍的女人很多,他也是近七十歲的人了。頭發(fā)都花白了,左邊的手臂當年去山上打獵從豺狗口里奪下馮二時,被咬去了。
秋莊收拾得干凈體面,把自己妝扮得粉里透香,在臺子上自顧自地唱起來了,招來許多客人看著她,她像在一個大戲臺上,圍著她的人都是捧場的觀眾。她招呼客人消費水酒、喝茶,轉(zhuǎn)著圈兒地晃著身子挨個往嘴里填一粒冰糖,坐到這個腿上,裸露的手臂搭在那個肩頭,沖另一個拋個眼神,一扭身子發(fā)出喘喘的嬌音兒……
夜里,她按照錦東說的地兒,去往那間關(guān)著錦中的屋子,沒有上鎖,錦中也不敢跑出來,被棍子打怕了……
秋莊感覺身后一陣涼氣,周圍有人。秋莊故作嬌羞的樣子回過頭,刻意紅唇一張貼在那人的嘴巴上。那人是后柄,騾子山上的男人沒有一個不膜拜秋莊的,那是當年的寶巴疙瘩,女人身上的內(nèi)容都是從解讀秋莊開始的。
秋莊在走廊匆匆與他完事之后,又朝著這間屋子來。錦中趴在門縫邊看著,剛才她見是秋莊的身段與氣韻兒,急得秀眼冒著汗,直勾勾地借著屋外垂下的那點燈光,等著照見來人。那腳影與人影貼近了……
“錦中姐姐,你放心,秋莊什么都不要,也會給你一個人過的日子,你一定要挺住。我比你們小,我都能挺住……身體垮了,心不能垮……”
錦中摸到秋莊的手:“怎么有了你這個好妹妹啊……我做事動上心機,害人害命……活該受這份苦,不是我情愿光的,是被逼的……”
秋莊吁了一口氣:“好姐姐,就是一句話的事兒,你能這樣想就好了?!?/p>
秋莊向錦東要藥,錦東勸秋莊別這樣做了,不想秋莊成為下一個錦中。秋莊還是使盡了主意,從錦中那里得知了存藥的地方,挖了出來。用水調(diào)了一點兒,聞了一下,有點兒味道,添上些茶葉,清淡了些,加上一點兒糖,吸進鼻子還有一絲絲的甜。
秋莊到生姜的房里求了一件事兒,生姜應了下來。時間一長,畢竟是兒子馮二的娘,也就不太折騰她了。錦中是“翡翠城”的“十大惡人”之一,每月的月初,都要拉到院子里震懾,這時候錦中凄慘的叫聲,全灌進秋莊及錦東的耳朵里。
馮二學會了調(diào)茶,慢功的活也做得細致輕巧,在生姜聚兄弟吃喝的屋子里,周到地給每一位叔叔大爺送上茶水,自己的生姜爹也不例外……
秋莊說:“制茶的人不能喝自己制的茶,喝下去那茶香就到不了客人的口中,生意怎么興隆……”
錦中穿上衣褲了,黑的。她拿著一只清掃廁所的搋子從每個房間里出來,又向每個房間敲門進去。幾個穿戴新鮮的姑娘笑罵她:“攪屎的婆子,看著正午的太陽,才出來,整個樓都是她的味兒……”錦中用一只粗棒子掛著需要清洗的床單褥罩,走得歪歪斜斜,頸下瘦削的臂膀像折彎的枝條……她低著頭走路,打量著黑色的褲褶抖動著腳步的姿式。
能出了屋子做這份活兒還是秋莊求來的,秋莊借著馮二得寵,讓馮二向生姜說了點兒教好的想法,換作是別人的話生姜是絕對不認的。生姜是厭棄秋莊的,自己的尊嚴談不攏就是因為這個女人背叛了他,害得他在兄弟們面前掉了價,失了雄風。幸好獵槍玩得讓看他光景兒的人都犯傻,這才一路跟著混。在他看來,錦中這個女人很有招人的地方,鎖在房里可惜了,出來干點粗活也聚集點人氣兒,同樣也給其他姑娘做個警醒。
生姜的身子有些不應景了,成日地喊累,喝口烈酒也擔不起走路的力氣,眼皮子不斷地打架,合上去就會舒服些。胸口也憋得發(fā)慌……急得是又捶桌子又敲地,手里那根荊條制成的拐杖在地面到處留下印子。
秋莊喊馮二到房間,凳子上放著一碟干咸菜,是蘿卜的后屁股那部分做的,秋莊吃著它去火的,馮二十歲了。秋莊給馮二一只壺,里面盛著水。這是制茶要用的,馮二也去抓那去火的蘿卜吃,秋莊拍掉他手上的蘿卜說去吃些好的,這是下料做的,吃些好料子的。
門“砰”的一聲被有力地推開,一只拐杖朝秋莊打過來,秋莊的額頭上滲出殷紅的血,順著烏黑的發(fā)辮往下傾,青絲沾上了紅珠子,掛著一個一個的。是生姜,瞪著一雙要吃人的眼睛,舉杖還要打,馮二嚇得在秋莊的腿彎子處蜷縮著,顫動著脖子,捂住耳朵尖叫著。秋莊打量著發(fā)瘋的生姜,知道事情敗在生姜眼前……
“你也使藥!!你!”生姜腳根未站穩(wěn),胸口一陣刺痛,這藥勁兒就怕急火,攻住心肺,生姜一口氣吐了好多血……
秋莊說:“那些藥都是我給錦家姐妹的,你打的應該是我。我那么小,你占有了我,我恨你!毒死你是我這輩子的想法!你應是分得清的,越老越糊涂了,本來也不是什么能耐人,還抓個女人去山上撐臉,其實你一直沒有臉……你分清了什么,侮辱著不該侮辱的,生姜叔,秋莊長大了,也得了一個倒霉的名分是你兒子的娘,你教會我什么,就是看了一群裸著身子的野人,現(xiàn)在下了山來又在這里害人……”
生姜用拐杖抵住秋莊的喉頭,脖肉處有一個窩窩,秋莊伸直了眼睛,后腦不知被什么重擊,暈死過去了。
生姜的氣兒上不來,一個勁兒地往外咯血,馮二捂著耳朵一直尖叫著,晌午的那一幕深深地被刻在眼睛里,眼前全是秋莊伸直眼睛時的樣子。生姜吼著兄弟的無能,占著婊子的身子,戀著婊子喂的藥,一群窩囊廢。騾子山的兄弟們是有了女人,同時性命也在大樂時忘乎所以地交給女人了。兄弟們看見生姜無力回天的今天,想起半年前馮二的茶開始給他們時,哪個不是像個大爺似的吃著少爺給的茶,那陣子的沾沾自喜成了今日的膽顫心驚。
馮二領(lǐng)著兄弟們進屋子拖秋莊時,秋莊突然朝天慘笑,抓狂似的朝馮二咬了過去,馮二嚇得逃出屋子,秋莊被捆了,鎖進地下室。次日,衣裙被剝下,露出一直不被光芒照見的身子,準備接受最凜烈的攻擊。
在“翡翠城”亂成一氣時,錦東帶著錦中悄悄地順著客流逃出去了。
后柄按照生姜的意思領(lǐng)來照相的,給秋莊拍了相片,洗了送給吃粉子的客人隨身收藏。大街小巷也撒得到處都有,無家可歸的街流子抱著相片齜著牙,樂得鼻孔都開始喘大氣兒了,個個都似討了一個光著身子的媳婦正放在床上要入洞房的樣子。生姜又吩咐掛在吃粉子的地方,一盞燈光下盡是少婦數(shù)不盡的肉欲美,粉子的輕煙飄在圖上,淫蕩的心開始浮動,秋莊就會裸著被抬到這場合,供所有人消費……整個身子垮得像破敗的棉絮,很輕很舊。
生姜艱難地呼著氣兒說:“她不是不愿賤嗎,她不是有種罵我沒能耐嗎,她有!我這輩子被這個秋莊賤胚毀了,娘的,在我這兒,她注定是個婊子命,有能耐的婊子命!咽氣那天她也要給我賤!”
錦西打開信,是秋莊最后一次離開家門的時候?qū)懙?,囑咐等姐姐都回來了再看?/p>
錦中睡在暖乎乎的炕上,一驚一乍地坐起來,又睡下,錦東哄著她,逃出來時發(fā)了熱,高燒還沒有退,一身的汗浸在平日累積的傷口上,像剝皮一樣地痛,炕也硬貼著細肉疼得真咧嘴,發(fā)出一陣陣的“哎喲——哎喲……”
錦中夢中問著:“今天也穿上褲子了嗎……”錦中時不時的手就摸到腰間,摸到褲子就安心了。
“錦中,你每天都有褲子穿了,那樣的日子走了,秋莊幫你趕走了……”錦東大把的眼淚落在秋莊寫的那封信上:
姐姐……這字兒還是你教的。姐姐,我是一個無依無靠的人,你們給我飯吃,讓我有個屋子落腳,沒把我當外人,我也算過過好日子了。想吃辣的吃點兒辣的,想吃甜的吃點兒甜的,還可以去街頭吃塊熱乎乎的烤地瓜。
姐姐,我不能看著你們遭罪,小吱已經(jīng)丟了,我們不怕任何人了,不會聽著他們的擺布,我們要活著,笑呵呵地活著。錦中姐姐受苦了,錦西姐姐也受苦了……秋莊不圖別的,圖個姐姐們都能堅強地活著,別哭別怨……秋莊也會好好的,拼了命也得好好的……
“我們要好好活著,等著秋莊回來……”錦西的命也是秋莊背回來的,錦西掩著面,掀開簾子,跑到院子里朝著天責問為什么有些女人要這樣生存……
秋莊閉著眼睛,呼吸著煙霧。
馮二一眼不眨地看著秋莊,眼睛里滿是淚水,他搖了搖秋莊,他找來被子給秋莊蓋著,一陣暖和進入干冷的骨縫,秋莊艱難地用手扒開自己的眼睛,身子太虛了,站不起來,她模模糊糊地看到馮二站在面前,眼里淚汪汪的。
秋莊虛弱得打不起一點兒精神:“你……你來干什么……”
“娘——”馮二撲向秋莊:“娘,你別死……”
“我……我……”秋莊的舌頭打結(jié),嗓子涌進一片汪洋,她十五歲生下這個孩子,她從沒有想到馮二會過來喊娘:“孩子……別喊……我……我不是……”秋莊淪落成這個樣子,她怕馮二受到迫害,生姜什么事做不出來?
生姜吞氣了,話沒有說完,就瞪著銅鈴大的眼睛見閻王去了。騾子山的土將他掩埋在時光中,飛禽與猛獸不會忘記那把獵槍,只可惜這次獵槍飄在黃泉路上,與騾子山的鳥獸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他孤零零地躺在這里。
雜病聚到秋莊的身體上,后柄讓大夫給她瞧了瞧,大夫說是臟病,等死就好。誰沾了誰就會早些見小鬼兒。院子里一下子晦氣了,秋莊也知自己不久于人世。她忍著雜病帶來的下體及皮膚上的疼痛,讓人找馮二進房間來。別人都離她遠遠的。
馮二憂郁的眼神,哭完了生姜爹后,就沒有人疼他了。
“堅強些,孩子……娘放心不下你,這么走了……沒有人會對你好……只能自己對自己好……別哭……男人更不能哭……”秋莊哭了,身子很痛:“孩子,娘求你一件事好嗎?”
馮二點點頭:“娘,你說……要馮二死都行!”
秋莊嘆了一口氣:“死是最容易的,要想怎么活……每個人都有心思,用心思在活著,我的兒……娘想求你一件事兒,再給我拍張相片吧,我想站起來,穿得干干凈凈地拍……”
可惜的是,秋莊沒支撐到將衣褲穿好,就扶不住壁子了,拍了一張相片……安靜地去了,結(jié)束了身體上的疼痛……
秋莊生前說過,想埋回村子,那是她的家。騾子山的兄弟和馮二拉著棺材去的,騾子山的兄弟沒有帶馮二再回翡翠城,那條街上已經(jīng)沒有他的家了……
秋莊放心不下馮二,也想過讓馮二去投奔錦家姐妹,回念一想又怕再生事端。馮二將來會是個什么樣的人,誰又知道?所幸馮二是個男人,男人的日子自己去過吧!
村子里的人聽說秋莊死著回來了,都跑來看光景兒。這個女孩的命不好,一直在外面漂泊……村民談論一陣子后,也就沒有閑心再談了……翡翠城依舊在街市上燈光閃爍。
鳳 閣:曾用名鳳格。八○后,省作協(xié)會員。著有長篇小說《西洋表》,中篇小說集《千紙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