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敏　張楨

1970年10月5日，西安市南郊何家村窖藏中兩件陶甕和一個銀罐在“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口號聲中偶然出土，一千多件沉睡地下的唐代遺珍重見天日。這批器物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金銀器，其數(shù)量大、種類全、價值高、工藝精，堪稱唐代金銀器的一次空前大發(fā)現(xiàn)，更是唐代工藝美術(shù)的杰出代表。本文選取了何家村窖藏中出土數(shù)量較少的鐺類器物的佳作進行介紹。

鐺，最早見于南北朝時期的典籍中，是一種帶柄的溫器，有的帶足?！短接[》卷七五器物部引《通俗文》曰：“黼有足日鐺?！薄豆沤裢崱肪砹唬骸拌K釜屬，有耳足者，一日溫酒器，也通作鉿?！辫K的用途很廣，從文獻和出土資料看，有茶鐺、酒鐺、藥鐺之分。《舊唐書·韋堅傳》曰：“豫章郡船，即名瓷、酒器、茶釜、茶鐺、茶碗?！薄侗笔贰っ闲艂鳌酚涊d：“乃自出酒，以鐵鐺溫之?！崩畎住断尻柛琛分杏小笆嬷蓁?，力士鐺，李白與爾同死生”。唐孫思邈《千金方》中所記錄的藥具有：“枰、斗、升、合、鐵臼、木臼、絹羅、紗羅、馬尾羅、刀、砧、玉錘、瓷缽、大小銅銚、鐺、釜、銅鑰匙等。”按材質(zhì)分，有金鐺、銀鐺、銅鐺、鐵鐺、瓷鐺等。在道教煉丹術(shù)的丹訣中，鐺為煉丹器具?！对企牌吆灐肪砥呤痘鄯ā份d：“上用勘盆子蓋鐺，已泥固濟周回另密，慢火鍛之，卻令汞飛上，以汞盡為度。……先取鉛三斤于銚子內(nèi)锫作汁，以杓子抄在合足。四面相次更锫鉛汁，漸漸灌滿鼎內(nèi)。”（《花舞大唐春》，文物出版社，2003年）

雙獅紋金鐺（圖一）器高3.5、口徑9.2、柄長2.9厘米，重268克，錘揲成型。鐺身為圜底缽狀，侈口，三足呈獸腿狀，遒勁有力，落地穩(wěn)實。葉芽狀的手柄由上下兩片金片焊接組成，婀娜柔美，小巧靈動，生機勃勃，富有自然氣息，為器物增添了活力與美感。靜而觀之，它似乎還有著某種動物的身影。文獻記載，鐺中有一類是模仿動物形象的。《古樂府》卷七《三洲歌》曰：“湘東釃酥酒，廣州龍頭鐺，玉樽金鏤梳，與郎雙杯行?！彼未咚茖O在《緯略》卷四古鐺中云：“古銅鐺者，龍首三足，挹注以口。翠蝕可玩，因考晉舊事有龍首鐺，即是此類?！睋?jù)此推測，龍頭鐺因其柄狀似龍頭而名。這件金鐺葉芽為頭，缽體為身，此時，它正昂首闊步，徐徐前行。這也正是昂揚自信、開放大度的唐王朝的一種藝術(shù)折射！

素面長柄三足銀鐺（圖二）器物通長28.5、口徑10.5、流長2.7厘米，柄長19.1、器壁厚0.2厘米，重519克。銀鐺表面光素無紋，澆鑄成型，其形狀像我們今天所使用的小鍋，口沿邊有一半圓形的短流，底部有三個獸蹄形足做支撐。銀鐺內(nèi)底有墨書”十二兩”（圖三），標明了銀鐺的重量。這件銀鐺的最特別之處在于器身一側(cè)的曲齒長柄，柄首是如意云頭狀，內(nèi)有一桃形孔（圖三），柄的末端用鉸鏈與鐺腹部焊接的形的構(gòu)件進行鉚接，使長柄與鐺的口沿保持在相同高度，使用時，滑動鎖扣至長柄末端進行固定（圖四）。不用時，長柄可以反折到鐺口上，以節(jié)省空間（圖二）。

雙獅紋金鐺和素面短柄三足銀鐺，一金一銀，一小一大，一華麗一樸素，一精美一實用，其設(shè)計風格獨具匠心，裝飾手法各有千秋，它們從不同的側(cè)面為我們展現(xiàn)了唐代的社會風貌。

中西合璧——金鐺的裝飾紋樣

雙獅紋金鐺的裝飾紋樣，融合了西方特色和中國元素，是唐代中西方文化交流碰撞的印證。鐺的內(nèi)底（圖五）是“徽章式紋樣”的高浮雕雙獅。葉芽狀手柄的上芽（圖五）鏨刻有三朵“一”字排列的菱形花朵，四周飾有花葉，空白處填滿了魚子紋。鐺的外壁（圖六）以魚子紋為底，底部中央鏨刻有九枝逆時針側(cè)卷的三曲忍冬紋組成的圓形花紋，九條水波紋曲線與中央的圓形花紋相連接，將鐺的外壁分成了9個“s”形區(qū)間，內(nèi)部鏨刻出雙鳥銜綬、銜方勝、立獅及花卉等紋飾。金鐺內(nèi)底的“徽章式紋樣”，是指以神異的動物或人物為中心，圍繞以聯(lián)珠、麥穗聯(lián)成的圓框，形成一種固定的構(gòu)圖方式，它是波斯薩珊銀器裝飾圖案的重要特點。然而，占據(jù)金鐺的主體紋飾則是外底及壁上鏨刻清晰的忍冬紋、雙鳥銜綬、銜方勝、立獅、花枝等，它們是唐代頗為流行的裝飾體裁。忍冬紋又稱卷草紋，是一種纏繞植物，因為在冬天也不凋謝，故有忍冬之稱，在形態(tài)上與西方的棕櫚花飾十分接近，是西方傳人中國的重要紋樣之一，從魏晉南北朝時期開始流行，多用于石刻、壁畫等。唐代忍冬紋多為三曲至五曲的半片葉，作為裝飾時，或兩葉對卷，或與枝蔓結(jié)合對稱側(cè)卷，或與其他紋飾共同構(gòu)成花結(jié)（譚前學(xué)：《陜西歷史文化叢書盛世遺珍——唐代金銀器巡禮》，三秦出版社，2003年）。《本草綱目》中記載：忍冬“久服輕身、長年益壽”，因此用它來寓意長壽。雙鳥銜綬紋中，因綬與“壽”同音，也表達了唐人祈盼長壽的愿望。天寶時期，每逢玄宗千秋節(jié)時，就大量制作銅鏡，其主要紋飾就是鳥銜綬帶。方勝則是由兩個菱形花樣疊合而成的圖案，傳說是西王母的首飾，后也泛指古婦女首飾，寓意安寧、吉祥（申秦雁：《精美絕倫的金銀器》，陜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成雙成對出現(xiàn)的動物紋飾在唐代金銀器中非常多見，如何家村窖藏出土的鎏金雙魚紋銀碗、鎏金雙獅紋銀碗、鎏金雙雁紋銀盒、鎏金雙狐紋銀盤等，它們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中追求好事成雙的美好意愿和講究對稱布局的審美標準。這些中式的裝飾紋樣充滿了濃郁的現(xiàn)實色彩和自然氣息，是唐人向往美好生活，熱愛自然環(huán)境，追求長生不老的真實寫照。

金鐺的分區(qū)構(gòu)圖，是西方金銀器的構(gòu)圖方式，類似的分區(qū)構(gòu)圖風格在何家村窖藏出土的帶有粟特式分瓣和分曲風格的鎏金仕女狩獵紋八瓣銀杯及海獸水波紋銀碗上也有體現(xiàn)，但不同之處在于粟特式的分瓣常常是凸鼓較明顯（齊東方：《西安市文管會藏粟特式銀碗考》，《考古與文物》，1998年第6期），而這件金鐺是平面分區(qū)，九條水波紋曲線只做了紋飾的分割線，這與孫機先生談到的“唐代的凸瓣更較低平，有時僅作為紋飾間起區(qū)劃作用的分割線”（孫機：《凸瓣紋銀器與水波紋銀器》，《中國圣火》，1996年）的說法相吻合，這說明金鐺的設(shè)計制作也一定程度上借鑒了同時期的金、銀碗和金、銀杯。水波紋的曲線也是西方銀器中常見的題材，如圖七（孫機：《凸瓣紋銀器與水波紋銀器》，《中國圣火》，1996年），但這件金鐺上的水波紋疏密有致，簡約大氣，優(yōu)美靈動，分布均勻，與“s”形區(qū)間中豐滿絢麗的紋飾一同營造出了簡與繁、疏與密、靜與動的藝術(shù)效果，給人一種和諧自然的美?？梢姡拼疸y器從域外取得了借鑒，但是，唐人對外來紋樣并不是一味地照抄照搬，而是在悉心節(jié)選的前提下消化吸收，博采眾長而擇優(yōu)吸收，他們保持了自己具有鮮明民族特色的審美情趣，并未在主體上失掉自我。唐人這種非凡的開放態(tài)度和成熟的創(chuàng)新精神，在這件金鐺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記。

巧奪天工——金、銀鐺的制作工藝

華麗精致又充滿文化內(nèi)涵的雙獅紋金鐺、簡單實用又融合睿智巧思的素面短柄三足銀鐺，完美展現(xiàn)了唐代精湛的金銀器制作工藝。據(jù)《唐六典》記載，僅黃金的加工工藝就有銷金、拍金、鍍金、織金、砑金、披金、泥金、捻金、戧金、圈金、貼金、嵌金、裹金等14種。但考古實物表明，唐代金銀器還普遍使用了錘揲、鏨刻、鏤空、范鑄、焊接、切削、拋光、鉚接等工藝，很多器物融合了多種工藝進行制作，其步驟之復(fù)雜，技術(shù)之精細，令人嘆為觀止。

仔細觀察，雙獅紋金鐺所用的主要工藝有錘揲、焊接、鏨刻、拋光。錘揲，又稱鍛造、打制，出土金銀器銘刻中稱“打作”，它是利用金銀質(zhì)地柔軟的特點，將金銀片襯以軟物或置于模具上錘擊成型，一些形體簡單、較淺的器物可以直接錘制出來。雙獅紋金鐺的鐺身即錘揲成型。

焊接是通過加熱使焊藥融化，把被焊部件與主題粘接牢固。據(jù)史書記載，胡桐淚是唐代使用最普遍的一種金屬焊藥。但何家村出土的金銀器物上的焊藥明顯不同，金器上的焊接點結(jié)合緊密、光滑平整，焊接后一般不經(jīng)過修整。金鐺的柄部、三足和內(nèi)底的裝飾圓片皆使用了焊接的工藝，但卻看不出有焊接的痕跡，推測應(yīng)是使用了以黃金為主的焊藥。而銀器上的很多焊接點都附著有綠色銅銹，焊接部位的焊料外溢到接口，焊接完成后，需要打磨外溢的焊料。素面長柄.三足銀鐺的三足部分可以看見明顯的綠繡，其所使用的焊藥應(yīng)含有大量的銅質(zhì)。

鏨刻是在器物成型之后對其表面進行裝飾的工藝，是細部加工最主要的手段。金鐺外壁上的精美紋飾均鏨刻成型。

拋光是金銀器加工的最后工序和工藝，指用切削、銼磨、擦拭等方法去除器物表面的毛糙部分。金鐺的內(nèi)壁光滑細膩、亮麗奪目，這得益于拋光工藝。

素面短柄三足銀鐺的主要制作工藝有范鑄、焊接、鉚接和鏤空。范鑄是最早的金銀器加工方法，它是仿照青銅鑄造工藝，按所要制作的器形制模翻范，然后把金屬熔化后倒入范中，冷卻后即成所要制作的器物。焊接工藝已在上面介紹，這里不再贅述。

鉚接，是重要的成型加工工藝之一，它主要運用于器物的一些功能性附件的安裝上，如：子母口、環(huán)柄、鈕、鏈條、鉸鏈、搭扣和提梁等。這件銀鐺上的鉚接方法是在長柄的末端和“A-”形的構(gòu)件上加工出大小一致的透孔，用粗細相當?shù)你y釘，穿孔而過，再將銀釘?shù)膬啥舜蚰サ门c器物表面平齊，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鉚接的痕跡。

鏤空，是指用尖利的工具鏨刻掉設(shè)計中不需要的部分，形成透空的紋樣，故又稱為透雕。該銀鐺長柄首端的桃形小孔為透雕而成。

煉丹盛行——金、銀鐺的藥具功用

從漢代起，方術(shù)就認為使用金銀食器可以延年益壽，長生不老。到唐代，統(tǒng)治者為了以“君權(quán)神授”的輿論捍衛(wèi)其統(tǒng)治地位，利用道教祖師李耳姓李的巧合，尊老子為唐王室祖先，大力尊崇道教，道家的煉丹術(shù)發(fā)展到了鼎盛時期，王公貴族競相服用丹藥以求長生不老。唐代22位皇帝中有15位皇帝熱衷于服食丹藥，其中，憲宗、穆宗、敬宗、武宗、宣宗均因服食丹藥而中毒死亡。道家的術(shù)士們深信以金銀玉為食器就可將金銀玉的穩(wěn)定性轉(zhuǎn)移到人體中，以此提高藥效，實現(xiàn)長生不老，青春永駐的-愿望。何家村窖藏出土的藥物及藥具中，有“舊涇用十七兩曖藥”墨書題字的金銚，推測分析，雙獅紋金鐺和素面短柄三足銀鐺應(yīng)當是煉丹過程中用來煎藥的器物（申秦雁：《唐代皇家金銀器鑒賞系列之五：唐人煉丹服藥多用精美金銀器》，《藝術(shù)市場》，2008年第12期）。雙獅紋金鐺和素面短柄銀鐺正是當年煉丹風氣盛行的佐證，它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唐人對生命的熱愛，對現(xiàn)實生活的留戀。

滴水映日——銀鐺墨書所反映的唐代衡制和金銀器管理制度

素面短柄三足銀鐺內(nèi)底的墨書“十二兩”（圖三）三個題字，表明器物的重量，然而銀鐺實際測重為519克，而非600克，可見唐代的一兩并非現(xiàn)在的50克。何家村窖藏中帶有墨書文字的69件器物中，63標注的器物重量，所用的計量詞有斤、兩、分、錢、字，有的器物中也有軟、軟少、強這樣的描述，是對器物重量的細微差異的描述，說明當時測量者盡力追求精確，但也有少數(shù)不相符合。研究表明，唐代衡制一斤等于十六兩，一兩等于四分，一兩等于十錢。據(jù)此計算，唐代的一兩大約相當于我們今天的40克至43克左右。墨書標重后入藏也是為了防止以小換大、以輕換重，體現(xiàn)了唐代嚴格的金銀器管理制度。

雙獅紋金鐺和素面短柄三足銀鐺，是唐代金銀器大繁榮的產(chǎn)物。這一切又源于唐代社會的富足，為金銀器的使用提供了物質(zhì)支撐；海陸絲綢之路的繁榮，客觀地為胡風和胡器的傳播創(chuàng)造了可能；唐人近乎狂熱和饑渴的文化需求，使得他們對異域事物表現(xiàn)出巨大的好奇心和占有欲；道家的煉丹術(shù)是金銀器盛行的又一強勁助推器。這兩件藥鐺集中展示了唐代的藝術(shù)追求、精神弘揚、實用技能、情緒宣泄及科技進步，是何家村窖藏文物中不可多得的珍品，它們以自己歷史的、審美的、工藝的獨特方式，默默傳遞著大唐的盛世雄風，訴說著唐人的開闊胸襟，散發(fā)著古人的奇思妙想，激勵著今人以海納百川的氣魄開拓創(chuàng)新。

（責任編輯：阮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