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享
(華中師范大學 中國近代史研究所, 湖北 武漢 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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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江南制造局的財務奏銷與管理
魏文享
(華中師范大學 中國近代史研究所, 湖北 武漢 430079)
江南制造局是制造新式槍炮的洋務企業(yè),但其奏銷和管理卻是在傳統模式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在經歷從開單奏銷到造冊奏銷、經費立案的變化后,制造局試圖從內部加強成本和財務監(jiān)控,但因為政治權力格局及洋務企業(yè)分割而治的影響,財務奏銷領款有方,但監(jiān)察無力。四柱清冊在技術上也難以應對復雜多變的洋務事務。在制造局內部,采買管理、庫房管理和薪酬管理為其主要漏洞。缺乏與人事控制相應的財務管理制度,使制造局的經費運用效率極低,成本核算難以反向控制。
晚清; 江南制造局; 奏銷; 管理
1868年(同治七年)9月15日,上海高昌廟江南制造局船塢。江南局自造的“恬吉”(后改為惠吉)號輪船鳴笛起航。在圍觀軍民之矚目下,由吳淞口入海,繞舟山群島返回,遇逆浪而平穩(wěn)無險,軍民“無不欣喜”。因滬上原有輪船數只均系購自西洋,“茲此船乃本國始初自造也”①。9月28日,“恬吉”號駛南京,兩江總督曾國藩登輪試航,晚歸于日記中記:“中國初造第一號輪船,而速且穩(wěn)如此,殊可喜也?!雹诖藭r江南制造局成立方三年,即能自制輪船,在國在民,堪為練兵制器之大成。朝野上下,充滿期待,曾國藩、李鴻章等督撫干臣也為此后的造船計劃繪好藍圖③。
不數年,江南制造局陸續(xù)建造了“操江”號、“測海”號、“威靖”號、“海安號”、“馭遠號”機動兵船,初步成軍。每輪試航,輒引關注。1872年5月24日,“海安”號試航時,《申報》報道:中外士女觀者如云,并大贊制造局制器之能,“督理局務者能以所事為事,招匠必擇其善,購物必求其精”,“制造之法不幾可日進于泰西諸國也哉”④。評論雖有夸張,然從無到有,從外購到自制,制造局在造船技術上的確取得長足進步。
但價格卻是自制輪船的硬傷。據測算,江南廠所造木質機輪船只平均造價在8至11萬余兩,而同級機輪外購價格則要低很多?!昂0蔡枴?、“馭遠號”工料價值更高達30余萬兩白銀,遠超外購價格⑤。福州船政局所造鐵甲船平均造價亦在30余萬兩⑥。緣此,朝臣造船靡費論起。1867年,閩浙總督吳棠在接替左宗棠后,稱“船政未必成,雖成亦何益”⑦。1871年,內閣大學士宋晉再次發(fā)難,稱江南、福州兩局“以有用之帑金,為可緩可無之經費”,要求停辦船局⑧。如從練兵制器自強的初衷而言,單純從經濟角度的評判顯然過于短視。但是,經費問題及成本控制,不僅影響到朝廷的財政,也關系到制造局的持續(xù)發(fā)展。朝臣非難,并非是捕風捉影,確為福州船政局和江南制造局共同面臨的財政危機。
李鴻章等主持江南制造局者,也知道控制成本的重要性。在制造局內,也設立重重監(jiān)督,但始終無法禁絕浪費公帑的情況。學界早期在批評洋務企業(yè)之弊端之時,將虛耗公帑視為其缺陷之一,分析其根源在于封建性,如官員專權、人浮于事、虛糜公帑及管理混亂等等。但洋務運動系在舊制度中辦新企業(yè),在以練兵制器為先的主旨引導下,堅船利炮為代表的產品才是直接目標。至于企業(yè)的經營與管理方式,此時尚缺乏預先的設計?,F代公司和會計的理念雖得有識之士關注,卻還沒有在官辦企業(yè)中走向應用。在這種情況下,以后見之明批評江南制造局所存在的封建現象較為容易,但其財務漏卮究竟何在,還需要從其奏銷及財務會計運行體制中加以檢討⑨。本文擬從財務、制度與人事關系的角度,對晚清江南制造局的財務奏銷與內部管理情況進行討論,以了解舊制度與新企業(yè)所存在的沖突與矛盾。
江南制造局由時任江蘇巡撫李鴻章于1865年在上海創(chuàng)辦,初定名為“江南制造總局”。以總局稱,因其規(guī)模品類齊全,不僅造船,且制造兵器,還生產“制器之器”。制造局的基礎,是1865年5月在上海虹口購買的美商旗記鐵廠(Thos. Hunt&Co.)及丁日昌、韓殿甲分別主管之炮局。三廠合并,設立總局。曾國藩原派容閎出洋購回的機器也歸并局內,設備得到補充更新。9月,江南制造總局正式得到清廷批準。李鴻章考慮場地空間及生產安全,于1867年將之由虹口移至高昌廟。到甲午戰(zhàn)爭之時,制造局建起鍋爐廠、機器廠、輪船廠、熟鐵廠、制槍廠、汽錘廠、炮彈廠、黑火藥廠、槍子廠、栗色火藥廠、無煙藥廠、煉鋼廠等十余生產廠,占地面積擴展至千余畝。所產軍工產品包括輪船、槍械、彈藥等,更有制器之器的機器廠及鋼鐵廠,成為名副其實的制造總局。
江南制造局之費用由兩江總督專折向朝廷奏報,而制造局之具體管理者總辦、會辦及提調諸職掌者,須事先將財務上報總督,由總督加以核定,再呈報戶、工二部。在1875年10月19日的首次奏銷中,李鴻章依總辦馮焌光呈報上奏:“頻年用款漸巨,積牘亟應清厘。計自同治六年五月動支洋稅之日起,截至十二年十二月底止,共收江海關二成銀二百八十八萬四千四百九十七兩九錢八分九厘四
表1 江南制造局收入分類統計表(1867-1894)
資料來源:魏允恭:《江南制造局記》卷4,第2-8頁。
同治六年至十二年奏銷清單
舊管無項
新收
1.收江海關自二十七結起至五十四結止,陸續(xù)撥用二成洋稅銀二百八十八萬四千四百九十七兩九錢八分九厘四毫。
開除
1.購買外洋制造書籍等項及刊刻繙譯書籍等項共支銀一萬六千四百六十兩六分三厘七毫;
2.洋人辛工等項共支銀十四萬一千一百八十八兩九錢七分六厘八毫;
3.購買外洋大小機器、一切器具,各項軍火價腳及添購廠地、培成廠座、開挖船塢等項共支銀五十三萬五千一百九十兩一錢九分二厘一毫;
4.制造機器等件共支銀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兩四錢四分九厘;
5.制造槍炮等件共支銀一萬七千四百五十五兩四錢二分三厘二毫;
6.購解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銅鉛字模印圖、鐵架及轉解神機營千里鏡等件價腳共支銀五萬四千四百一十八兩八錢六分三厘八毫;
7.支委員薪水等項共支銀十一萬二千七百四十八兩四錢一分七里九毫;
8.代江寧炮局購買外洋物料價腳共支銀九萬五千五百一十八兩四分六毫;
9.另單開報輪船經費共支銀九十六萬二百二十四兩二錢六分二厘;
10.以上統共支銀二百二十三萬六千二百二十四兩六錢八分九厘一毫。
實在
應存銀六十四萬八千二百七十三兩三錢三毫,歸于下屆開報。
光緒八年(1882),戶部改革奏報方式,要求開單奏銷改為造冊奏銷,其意在于要求賬務明細更加具體,以便于逐項核查,所有機器局也都要求造冊奏銷。右庶子張佩綸上折《歷陳軍需善后免造細冊之流弊》:
張佩綸此折盡道奏銷之弊,“貧患在中飽,報銷為中飽之一端”,可謂深知核查錢糧之關鍵。任法不如任人,是說表面賬目清晰,內在秘辛難知。從開單到造冊,呈報更為細致,便于戶部核審,但如僅停留于紙面,仍難明就里。
在機構設置體系上,江南制造局規(guī)模逐步擴大,機構也隨之復雜。在高昌廟總局下,還有龍華鎮(zhèn)分局。整體來看,包括各廠、管理處、工程處、學館、防護所五大部分。各廠包括輪船廠、礟彈廠、槍子廠、火藥廠、鍋爐廠、機器廠、煉鋼廠、熟鐵廠、木工廠等類型,有十余個分廠。工程處設于同治六年,光緒二十九年改歸船廠兼辦,主要負責房屋、道路、橋梁等雜工,設有委員、司事、匠目及各類匠工。學館包括廣方言館、工藝學堂、翻譯館,負責培養(yǎng)人才及翻譯西書,設有提調、教習、翻譯、司事等職位。防護所包括礟隊營、巡警營,負責巡查及安防。這些都是屬于具體的生產及事務部門。
制造局的核心事務在管理處。在管理處下,設立有公務、文案、報銷、支應、議價、考工、軍火及藥庫等機構,舉凡局務之處理,材料之購銷,物資之領用,機器之采用,軍火之收發(fā),均由管理處總攬其責。其具體設置如表2。
按其職能,報銷處負責財務收支及造冊報部事務。制造局下設各部門及分廠,需將其收支狀況匯總至報銷處,經費的使用及核銷亦由該處負責。支應處是負責員工薪資,諸如職員雜役之薪資定級及發(fā)放,均由其負責。儲物庫是負責采買及發(fā)放物資器具,職權很重。制造局每年采購大量的生產原料、機器,也生產大量的軍火器械,均由儲物庫負責購買、分發(fā)與保存。這些處庫都是在同治六年建廠之初所設立的,履行制造局的財務管理與運行事務。到光緒十二年(1886)時,制造局內又設立了軍火處,專門負責槍械彈藥的存儲與分配事宜,包括采購自外洋的軍火亦交由軍火處統一進行管理。軍火處建立后,分擔了儲物庫的部分事務??脊ぬ幍焦饩w三十年(1904)才設立,目的是為了加強廠務督察,包括財務、人事及生產等方面的事務。此處設立時間很晚,說明早期的稽核工作仍不夠專業(yè)化。各處的人事設置,大致以委員統領其事,每處設立有1至2位委員,司事2至10人。再根據事務勞役之繁減輕重,雇傭小工或長夫若干,約在10至30人之間。就正式員役配備而言,人數其實相當精簡。相對于各處繁重的工作,還顯得有些事多人少。如儲物庫和軍火庫,和掌管100余間棧房及倉庫,人數僅30人左右??脊ぬ幧碡摫O(jiān)察之責,卻僅設有5人,要切實履行考評職責相當困難。報銷處同此,委員及司事合共12人,能依程序完成核銷可能都勉為其難,要辨識考究賬務是否合理也是一大挑戰(zhàn)。
表2 江南制造局管理處機構設置表
資料來源:魏允恭:《江南制造局記》卷2,第12-13頁。
表3 江南制造局部分產品工料價值表
資料來源:魏允恭:《江南制造局記》卷7-10資料匯編而成。
在每一分項之下,又有進一步的原料分類價值及工匠薪資說明。如栗色火藥需用原料包括凈硝、凈磺、煙煤、馬口鐵合、柳炭、洋松板及雜料,薪資中包括員司及匠工薪水(表4)。
表4 江南制造局栗藥每百磅工料價值表
資料來源:魏允恭:《江南制造局記》卷9,第55-56頁。
明列的成本價值也有存疑之處。其一是各項成本是否屬實,其中是否存在虛浮之處;其二是已知制造成本較高,是否能夠采取反向定價法,來控制壓縮成本。這兩項問題,都需要結合前述的制造局的治理結構及工序管理加以分析。自制成本高昂,受到購買外洋機器物料的影響。同時,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中國銀價不斷跌落,也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外購的成本。在這些不可控的因素之外,在制造局內部,與其所議價采買機制、庫房管理及人事制度有著緊密的關聯。
表5 江南制造局職役平均日工資表
資料來源: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編:《江南造船廠史(1865一19495)》,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89頁。
在總體支出方面,江南制造局之出項可分為薪工膏火口糧、華洋工匠、購置機器、定購物料及預付各洋行定銀、譯書及購買軍火、學館及辦輿圖經費等。除開譯書及學館等非生產性支出外,其余多與生產成本控制相關。華洋工匠及薪工口糧均可納入人力成本,主要就是行政管理的費用,在初建的十年間,占到總支出的近20%。到1878年后,這一數字還在不斷提升。購置機器及物料的費用超過總支出的半數,在有擴建或建立分廠的年份,購置機器的費用有明顯增加。在物料部分,一直保持較高數額,總額達至千萬以上。采買及庫房管理部分的職權之重,亦由此可見。具體情況見表6:
表6 江南制造局支出分項表
資料來源:魏允恭:《江南制造局記》,卷4,第2-8頁。
江南制造局是代表性的洋務軍工企業(yè)。自創(chuàng)建及至清帝遜位,耗費公帑近兩千萬兩白銀。在晚清財政困境之中,能維持此項驚人支出,實屬不易。不論是李鴻章等的騰挪調款,還是江海關的洋稅留存,都明確表明制造局的官督官辦性質。
兩江總督之財務奏銷清冊來自于總辦及總局報銷處之整理,不論是清冊用項,還是數額存核,其實都來自于制造局內部的財務賬冊。在會計制度方面,也仍然是采取的四柱記賬法。蔡錫勇的連環(huán)賬法對四柱法有所改進,但應用還不廣泛。西方的復式借貸簿記法主要是在洋行及新辦銀行之中應用,洋務企業(yè)限于人才及理財的觀念,還未加采用。在企業(yè)的組織結構上,采取的是總局集中的財務管理,各廠沒有實行單獨的核算,這給財務的管理帶來相當的困難。在總局,報銷處、儲物庫承擔著財務報銷、物資采買及分配的重要職權。制造局對于成本問題其實較為看重,在由清單奏銷轉為造冊奏銷后,對于工料價值、工序工價都有基本的標準。但問題是,在制造局內缺少成本核查與價格反向壓縮機制。除了購買外洋機器及物料的價格高居不下外,在采買及庫房管理的環(huán)節(jié)中,存在著極大漏洞。虛報價格,舞弊徇私之事極為常見,物資管理過于松散,無論是原料還是成品,都難以做到精確控制。在這個過程中,存在著極大的浪費與虛耗,均增加了制造局的成本。制造局恢復議價處,成立選料處,都是希望能夠對此有所改變。
注釋
①《中國始造輪船》,《教會新報》第1卷第6號,1968年10月10日,第24頁。
②《曾國藩全集》日記二,長沙:岳麓書社,1989年,第1542頁。
③嚴格來說,通常以為近代第一艘自制輪船為安慶內軍械所建造的“黃鵠”號,為木質機輪,由徐壽、華衡芳所設計。之所以說恬吉號為第一號輪船,是說此輪是由制器之器所造,也是江南制造局所造第一艘機輪。
④《制造局“海安號”試航》,《申報》1872年7月4日。
⑤《江南制造局歷屆報銷清單》,中國史學會主編:《洋務運動》第4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第110頁。
⑥許滌新、吳承明主編:《中國資本主義發(fā)展史》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76、277頁。
⑦⑧中國史學會主編:《洋務運動》第5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第58頁,第105頁。
⑨洋務運動是長期以來是近代史研究的熱點問題,大陸早期的研究多為否定,改革開放后漸肯定其在發(fā)展資本主義經濟方面的重要作用。海外學者較少稱洋務運動,多以自強運動名之。參見章鳴九、徐泰來:《洋務運動研究的回顧》,《歷史研究》1982年第4期;姜鐸:《洋務運動研究的回顧》,《歷史研究》1997年第2期;邱志紅:《60余年來國內洋務運動研究述評》,《蘭州學刊》2014年第12期。關于江南制造局的財務方面的研究,主要從兩個方面展開:其一是對洋務企業(yè)性質研究中的討論,其二是在研究晚清之奏銷制度之時,關注到洋務企業(yè)的經費奏銷問題,說明傳統奏銷制度在適應“洋務”時所面臨的問題及其調適。參見全漢升:《清季的江南制造局》,《“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傅斯年先生紀念論文集)(上冊)》,1951年;姜鐸主編:《江南造船廠廠史》,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3年;樊百川:《清季的洋務新政》,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申學鋒:《晚清財政支出政策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王海明:《晚清奏銷制度論略》,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年6月;高德罡:《晚清軍工企業(yè)管理機制研究——以福州船政局、江南制造局為中心》,河北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年6月。2015年5月,在上海又舉辦了江南造船廠建廠150周年學術研討會。
⑩《江海關洋稅酌留二成統歸機器局用片》(同治八年二月),《馬端敏公奏議》卷7,臺北:文海出版社,1969年,第26頁。
責任編輯梅莉
The Financial Submitting to the Imperial Court and Management about Jiangnan Manufacture General Bureau in Late Qing Dynasty
Wei Wenxiang
(Institute of Modern Chinese History,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Jiangnan Manufacture General Bureau was a new modern military factory in the Self-Strengthening Movement in late Qing Dynasty, but whose financial management was built on the traditional model. The financial system changed from submitting by list to by account book, then by budget, the government tried to strengthen the financial control. Because of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the general bureau could not supervise the financial operation effectively. It is also hard for the managers to use Four-column(si zhu) bookkeeping to deal with the foreign affairs. Inside the general bureau, the purchasing management, the store management and salary management were chaotic. So, the general bureau had low efficiency and could not control the cost from the source.
Jiangnan Manufacture General Bureau; financial submitting to the imperial court; management
2015-12-01
2013年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國家與社會互動視野下的所得稅研究”(13BZ5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