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成舉
規(guī)矩
■譚成舉
譚成舉,男,土家族,湖北來鳳人,生于1966年。1987年開始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先后在《民族文學》《長江文藝》《四川文學》《西北軍事文學》《中華文學》《邊疆文學》《今古傳奇》《章回小說》《散文選刊》《小說選刊》及《古今故事報》《中國經濟時報》等60余家報刊發(fā)表或轉載小說、散文、詩歌、報告文學、文學評論百余萬字。作品多次獲獎并被收入各種選本。出版有短篇小說集《絕騸》。系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水利作家協會會員、湖北省報告文學學會理事。
彭仕順,字無為,光緒二十四年生人,居鳳中城南十字街。彭家世代為商,專營金銀首飾,壟斷鳳中,輻射周邊州縣,真乃家大業(yè)大。盡管彭家在商場上得心應手,卻無一人結緣仕途,是為憾事,故至仕順出,其父便為其取名“仕順”,意為能于官場上順風順水大干一場,又請八字先生輔“無為”字,借《道德經》“無為而治”意,望其在仕途上大展宏圖,成為治國之棟梁。仕順還真是塊讀書的料,一歲學背古詩,兩歲能背《三字經》、《百家姓》,三歲始背四書五經,并對書法大感興趣,這便喜煞彭家上下,都道仕順乃天生讀書的料,將來殿試必成那狀元郎。哪知愈六年,清廷卻終止科考,讓彭家一時希望破滅。彭父只得改弦易轍,讓仕順學經營之法,卻不想仕順根本不入道,學習幾年,連門也沒摸到,只對詩詞、書法上心。此時,世事又動蕩不休,先是光緒帝、老佛爺接連駕崩,接著是宣統(tǒng)即位才三年便被趕出了北京城,緊接著是民國才建立,卻又被袁大頭騙取大總統(tǒng)位后復辟了帝制,再接著便是討袁戰(zhàn)爭、軍閥混戰(zhàn)等等接踵而至,導致九州大地民不聊生,使得彭家生意也每況愈下,不幾年便走入低谷,只得靠吃老本為生。事事不遂心,處處不如意,彭父便身心俱染沉疴,雖延醫(yī)問藥,卻是毫無收效,及至民國四年,乃是飲恨而終。彭家至此變?yōu)榭諝?,唯有房產尚存。眼見得支撐不下去了,仕順之叔伯怕拖累得久了,于己損失慘重,便商議將家一分為幾。因仕順叔伯眾多,弟兄也不少,雖房產多處,然結果分到仕順名下,也只得廂房一間。手無縛雞之力,又無經營之技,空有滿肚子詩書和一手好字,卻難能填飽肚子,仕順生計一時陷入了窘境。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彭父在世時是那樂善好施之人,有了這一基礎,鳳中眾人對仕順自是盡力照顧,都愿無償支助,哪知仕順卻不吃嗟來之食,一一予以婉拒,鳳中人卻感念彭父的好,便改明助為暗幫,家中有個大事小情便請他去記記賬什么的,給予一定報酬,有個書信、對聯什么的需要書寫,便請他代筆,給點潤筆之資。然卻又不能多給,多了,仕順便知是在施舍,覺著有辱于他,便堅拒不取。如此,仕順只能勉強度日。
卻說民國七年的夏季某日,烈日當空,高溫普罩,不見有風光顧一二,整個鳳中城便是悶熱難當。仕順沒找到活干,至午時,是又饑又渴,委實要虛脫去了。他趔趔趄趄堅持走到“山珍樓”餐館前時,實在是再也無力邁動一步了,便一下子癱軟在地上。好在店小二眼尖,也是識得仕順的,對其家庭的變故及其秉性也多有耳聞,這便立馬跑將出來,將其攙扶著欲入餐廳內歇息,食些飯菜。拖步走至大門口,仕順望內一眼,見正是就餐的高峰,幾乎是人滿為患,就再也不挪半步了,道:謝謝小哥相幫!在下感激不盡!然在下卻不能圖一時之快,抑止了大家的食欲,也不能毀了“山珍樓”的買賣!在下還是借貴樓階沿之陰涼處稍歇片刻,待緩來些氣力便自離去!這便掙脫店小二的攙扶,自去尋得一不引人注意的陰涼處,掏出身上折疊好的一舊紙片墊了,便坐下埋頭歇息。然那廳內的饕餮之聲和陣陣山珍美味的源源飄出,如何讓仕順充耳不聞、聞香不動?口水就不自覺地流了出來,肚中更是咕咕地不停造反,其滋味實在是難受極了,只差要去得廳內,乞討一殘羹剩食,裹得一時之腹、抑得一時之饑。
正值仕順飽受煎熬之時,店小二竟端來滿滿一碗飯菜,笑迎著仕順而至。仕順自是雙眼看得直了,喉結疾疾地上下滾動。正要伸手去接,卻是一下子止住了,這就疾疾地將雙手往后一縮,鄭重道:感謝小哥的美意!俗話說,無功不受祿,在下自是不能壞了這個規(guī)矩!你快將飯菜端離,要是被你東家見了,也定會要責罵于你的!
店小二笑道:先生大可放心,我家掌柜的外出未返,再者我家掌柜的是歷來就敬仰先生的,就是在家,也會吩咐小可伺候先生的,怎會責罵于小可呢?先生還是將就著裹裹腹吧!這就又要將碗往仕順手頭送。仕順只是不予承受,推拒間,險些將碗碰落于地,仕順的臉一下子便白了不少。
卻在這時,“山珍樓”東家方立順自外歸,見店小二將仕順于階沿處安置,便大為光火,斥責道:怎可將先生安置此處?實實地不懂規(guī)矩了!還不快快將先生往里間請?
仕順見方掌柜斥責店小二,便道:感謝方掌柜一番好意!小二哥原本也是要在下去到里間的,是在下堅辭不就,掌柜的錯怪小二哥了!
方掌柜知道了原委,便道:那就請先生動步里間吧!
仕順道:似我等落魄之人,又破衣爛履的,怎可入得里間,攪了眾食客雅興,壞了諸位的食欲?不可不可!萬萬不可入內的!
方掌柜道:先生言重了!鄙店歷來只識客官,不認身份的!也不以衣帽取人!再者,先生乃飽學之士,身份不比其他食客低的!
仕順扔堅辭道:無功不受祿!在下怎可隨便入內?這就歇息片刻,緩得些氣力便走!
方掌柜一怔,稍停便道:鄙人有事求助先生,正要著人前去相請呢!想不到這就遇見了!這是緣分呢!說罷,便執(zhí)了仕順的手,往廳堂里拉。
仕順見方掌柜有事相求,這便不再推辭,隨其來到二樓。正好二樓一臨窗的餐桌客人剛剛離去,方掌柜便引仕順臨窗坐了,吩咐小二從新置酒上菜。
仕順見了,忙站起來,發(fā)急道:不可不可!哪有事未做而先獲取的道理?還是先將所托之事完結了再飲食不遲!就請掌柜的明示吧!
方掌柜將仕順按回原位,笑道:俗話說,民以食為天,雷公不打吃飯人!眼下正值就餐的時候,哪有讓先生空著肚子為鄙人做事的道理?這還是人做的事么?若讓他人知曉,該要怎么地詛罵鄙人為富不仁了!鄙人今后還有何顏面留存世上?“山珍樓”的生意今后還如何做得下去?這就又吩咐小二去置辦酒菜。
盡管肚中造反得更是厲害了,仕順仍然還是不依,道:在下絕不能不勞而獲,這是規(guī)矩。這個規(guī)矩是萬萬破不得的!
雙方爭執(zhí)不下,仕順這便要拂袖而去。不得已,方掌柜只得退讓,道:先生既然執(zhí)意堅持操守,那就依了先生!這就吩咐小二去給先生送一壺茶水來。
仕順聞聽,舔舔干裂的雙唇,毅然道:這亦不可!還是請掌柜的吩咐在下辦事吧!
方掌柜見仕順如此的固執(zhí),只得搖頭苦笑。
其實,方掌柜原本沒有事務需要仕順做的,只是見仕順饑渴如此,有意解其難而已,因二十余年前方掌柜陷入困境時,是彭父伸去援手,幫其置辦了“山珍樓”,是以方掌柜一直記得彭家的好,今日見仕順落魄至此,便欲報恩,哪知仕順如此的倔強。仕順催著要他吩咐事務,方掌柜卻一時有些作難?!吧秸錁恰蹦挠惺聞招枋隧榿碜瞿兀坎俚墩粕资隧樧霾涣?,抹桌傳菜有失仕順身份,算賬收銀卻有專人司職。再說,仕順除了吟詩、作對、書寫又哪能做得些其它的活計?
小二見東家一時無語,知其作難,這便對東家耳語道:找個事由讓先生書寫一二個字便是。
方掌柜這便將后腦一拍,自嘲道:鄙人怎地就沒想到呢?真是老糊涂了呢!這便走至仕順旁,笑道:“山珍樓”的牌匾還是前朝所書,早已陳舊破損,還勞先生費心留下墨寶!
仕順凝重道:不可不可!萬萬不可!牌匾事關“山珍樓”興衰,在下乃落魄之人,滿身的晦氣,怎敢書寫牌匾?這給“山珍樓”帶來晦氣之事,若是做了,可是失德得大了,恕在下萬難從命!
方掌柜道:先生實在是太過講究了!
仕順道:在下有自知之明,這種有關大體的事,在下卻是要講規(guī)矩的!言罷便又立起要自行離去。
方掌柜急忙又將仕順按下,道:先生實乃高德之人!讓鄙人萬分的敬仰!這樣吧,先生既然執(zhí)意不肯寫那牌匾,也便罷了。近日“山珍樓”新開創(chuàng)了幾款特色菜肴,菜名牌尚未書寫,故未掛將出去,就請先生動筆寫下如何?
仕順卻是猶豫,道:這個......在下若是寫了,卻也是不妥的,怕對這幾款菜今后的紅火有損的吧......
方掌柜道:菜名牌實屬不足掛齒之細微事體,先生但寫無妨的!即便這菜紅火不了,對“山珍樓”也無甚影響,再者鄙人也找不到他人來寫,還望先生玉成!
仕順想想,便勉強地依了。
方掌柜便吩咐小二找來幾塊供書寫菜名的木牌,報上菜名,仕順稍作思考,便著手書寫。
那字卻是行楷,頗有書法名家張伯英之風,又卻自成一家,但見其萬毫齊力,圓滿峻發(fā),筆筆中實,字字氣滿,凝重含蓄,不泥于古,不媚于今,用筆能任情揮灑,意度卻自為高遠,真乃好字!
菜名牌書寫完畢,方掌柜道一聲謝,便示意小二將其收走。小二正要去拿,仕順則用雙手籠了,急忙道:且慢!待在下再行審視,若無不妥,方可拿去掛出!
那菜名牌也就四塊,仕順卻是忍饑挨餓足足審視了半個時辰,見有塊菜名牌上一字似有瑕疵,這就又運筆重寫,直至滿意為止。
方掌柜吩咐小二將菜名牌拿去掛出,并安排其即刻傳上酒菜、茶水來。仕順這才失卻凝重,臉上生出笑意。
酒菜、茶水瞬間便端來。仕順卻是認得的,酒是地產的古楊梅所結之果蒸煮的楊梅酒,菜是本地山珍之首的樅樹菌燉豬肉,飯則是前朝所列的本地貢米所煮,茶是有“賽龍井”之稱的地產名品“鳳原栗香”。仕順便知方掌柜將其當尊貴之人待了,內心很是感動。
菜卻才上得兩道,仕順便立起攔下小二,道:菜不可再上了!在下只書得菜名牌四塊,只值得這兩道菜的!再者多了也是浪費!只是還要勞煩小哥再送來一空碗!
店小二見仕順要空碗,不明所以,便一時懵懂,瞧瞧仕順,又瞧瞧東家。
仕順見了,便道:如此上等的飯菜,在下不可獨食的,得給家母帶些回去分享!這也是在下的規(guī)矩!
方掌柜見是如此,大為感動,道:先生“孝”字當先,讓鄙人感佩萬分!先生盡可放開食用,令堂之酒菜,鄙人另行備制!
仕順道:不可不可!在下及家母均食量小,分食足也!這等美味佳肴,即便浪費些許,也是失德之舉??!
方掌柜只得示意小二去取來一空碗。
仕順道一聲謝,卻又道:還勞煩小哥送些凈面之水來!
小二一怔,瞬間便明白了仕順的用意,這便歉意道:適才小可卻是忘了,抱歉得緊!這就快步去打來清水一盆。
仕順洗了手,凈了面,這便從新坐回原位,卻不忙著動箸,任那肚中自去翻江倒海、咕咕叫喚,只是面對酒菜,雙手合十,閉目靜心,如老僧坐禪般,靜默不動。
方掌柜見了,又是茫然,便勸道:先生勞動時久,也是饑渴得緊了,還是快快進食吧!
仕順只是充耳不聞,亦不為酒菜飄來的縷縷清香所動。過了片刻,這才回歸原樣,道:但凡飲食,都是上蒼的賜予,大地的恩惠,農人的血汗,得來實屬不易!我等食客,得珍惜,得敬重,得感激。在下每遇進食,都要感恩一番的!
說罷,這才拿起竹筷,將多半飯菜留與母親,余下少許自己食之。
卻在此時,但聞窗外傳來小女孩的嚎哭之聲,接著便有一小男孩的乞討之語。仕順這就又站立起來,與方掌柜同時將頭伸出窗外觀看。
就見兩瘦小的孩子至“山珍樓”乞討。
方掌柜就吩咐店小二送些食物下去。
仕順見了,即刻立起,揮手止住小二,鄭重道:即便小孩,也不可不勞而獲的!需讓其養(yǎng)成有勞而獲之良習,絕不能食那嗟來之食!這便離席下樓,走至兩乞兒前,道:知爾等饑渴得緊,然古人有云,君子不食嗟來之食!爾等淪落至今日,盡管實屬可憐,然飲食還需要靠勞動所得,絕不可不勞而獲!這樣吧,在下有筆一支尚不曾清洗,爾等將其洗凈,在下便送爾等食物,若何?
兩小孩自是應承。
仕順便去樓上將先前書寫菜名牌之筆拿來,交與小男孩,著二人跟店小二清洗去了。
仕順回到樓上桌前坐定,卻是不食。方掌柜見了,又是茫然,便催促道:先生這下可以進食了!不然這菜肴便要失卻了新鮮的勁道。便要執(zhí)壺去為仕順酌酒。
仕順忙道:且慢且慢!這些食物卻是要與倆小孩的!
方掌柜急了,道:倆小孩的飲食,鄙人再著小二去安排就是,哪能要了先生的食物呢?
仕順忙擺手道:倆小孩是為在下勞動的,怎能要掌柜的您來付與酬勞?不可不可!
方掌柜驚愕不已,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是好。
少頃,倆小孩到來,將筆交與仕順。仕順上下周遭仔細驗看一遍,見那筆清洗得頗為凈潔,便夸贊了幾聲,又拉來二位的手瞅瞅,卻也干凈,再瞧瞧二位的臉面,也是凈潔,便欣然道:不錯不錯,知曉凈手潔面!落位不落價,甚好甚好!只是衣物看似好久不曾洗得了,有了污汁和臭味,下次可得記住要勤洗的,破爛不怕,污穢卻是萬萬不可有的!這才將食物讓與二位。
倆小孩自是風卷殘云。
食后,便要飲茶。仕順又對二位道:茶只可品,不可飲,否則便是暴殄天物了。這可是上等的綠茶,爾等看,這茶湯色清澈醇和;視其形,乃身若雀舌,平滑細嫩;聞其味,清香撲鼻,回味無窮;若品其質,定是清醇甘冽了。品茶得知茶,知茶須善待于茶!品茶前須得凈手潔口的。這是禮儀、是文明、是格調、是品質。爾等可得切記,否則便是有辱茶這圣物了!
倆小孩不甚明了,卻是諾諾,在仕順引導下,這便慢慢品味起來!
果就享受無窮。
品茶畢,仕順再次叮囑二位今后務必要有勞而獲。若是生機走入囧途,可來尋他。然絕不可乞討!二位諾諾,也是感恩!
二位離去,仕順也便要下得樓去,方掌柜哪能應允?自是極力挽留,又囑店小二再去置酒上菜。仕順直是不應。方掌柜見勸不動仕順,便道:鄙人再尋些事務請先生勞動就是。
仕順已知方掌柜用意,便是力拒,道:謝謝方掌柜美意!然在下卻是萬萬不能破了規(guī)矩的。“山珍樓”有事體要做,下次只管著人來喚就是。這就掙脫方掌柜的強留,趔趄下得樓去。盡管邁步艱難,然卻決絕,自是另尋活計,一解饑渴去了。
方掌柜望著仕順離去的背影,定定地立在了大門口。許久,才回過神來,搖搖頭,又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