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鵠 編輯|張卓 圖片編輯|王唯一 劉星雨 攝影|韓萌
童話里的烏云線
文|洪鵠 編輯|張卓 圖片編輯|王唯一 劉星雨 攝影|韓萌
2015年6月,美國馬薩諸塞州,菲兒和媽媽蘇珊在院子里玩
94%的被收養(yǎng)兒童要經歷艱難的尋求身份認同的過程。
而亞裔由于其基因、文化和西方的顯著差異,這一過程會更復雜。
對攝影師韓萌來說,開始拍攝“被美國家庭收養(yǎng)的中國棄兒”的計劃純屬偶然。兩年前的春天,她離開中國來到美國蒙大拿州學習。這里是美國的大西北—在這片白人眾多、鮮少亞裔的地區(qū),因為語言和鄉(xiāng)愁的雙重作用,很長一段時間韓萌感到格格不入,并且相當孤獨。一次,在系里一位老師辦的派對上,出現了幾個不到10歲的小女孩,黑頭發(fā)黑眼睛,韓萌眼前一亮,心想終于碰到了同胞,但很快發(fā)現她們只會講一口英語,身后則站著金發(fā)碧眼的父母。
“她們來自中國,但在非常年幼的時候就從福利院里被不同膚色的美國父母領養(yǎng)?,F在都不會說中國話了。”
這次意外的發(fā)現引發(fā)了韓萌的好奇。她在《新京報》當攝影師時去過國內的福利院,“里面的條件很多時候真的很可怕”。但是否離開物質落后的環(huán)境、來到“玩具豐富的美好家園”就萬事大吉了呢?這些孩子,她們在極幼小的年紀先是經歷了被父母拋棄,再經歷了巨大的文化沖突—她們在新環(huán)境里是怎樣的感受?有過被孤立嗎?會覺得孤獨嗎?她們還會覺得和中國有聯(lián)系嗎?是否想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她們被收養(yǎng)的時候還相當年幼,但文化沖突有可能是持續(xù)的,甚至是愈演愈烈的—她們遠遠比普通孩子的童年動蕩的人生,會不會更不容易獲得幸福?
這些問號促使韓萌開始了她的拍攝。在接下來一年半的時間里,她找到了10個州超過30個這樣的家庭,寫了“超過4000封聯(lián)絡郵件”,最終拍了20個家庭,19000多張照片,錄下了200多個視頻。2015年底,紐約時報Lens網站刊登了韓萌這組名為Chines Adoptees at Home in America的作品中的25張,這也讓韓萌成為了首個作品被Lens采用的中國女攝影師。
“我想在影像上去標簽化,不想刻意拍太明顯的符號:國旗、地標什么的,甚至是刻意規(guī)避了。”韓萌告訴《人物》記者,“我想從人本身去發(fā)現故事,去關心他們的生活?!彼秊榇藢iT買了一個35mm的定焦鏡頭,因為這是一個“對拍攝對象沒有任何侵犯的視角”,她一直使用這個鏡頭拍了20個家庭、35個中國孩子,慢慢發(fā)現即使語言不夠好也沒關系,“情感真的是相通的”。
韓萌曾在國內修過兩年社會學,但在做這個計劃的過程中,“常常覺得不夠”,“因為跨國收養(yǎng)牽涉到太多問題:中國政策、中美文化、價值觀、種族、身份認同等等”。一方面她希望能拋開政治因素甚至文化因素,直接看到這個群體里個體的訴求和渴望,另一方面,幾乎每次訪談時每個家庭都會落淚—大人、孩子,他們的反應讓作為攝影師的她知道了“其情感上最敏感的部位在哪里”,她又不希望最后做成一篇煽情的報道。
“我希望能站在故事中間,去看看這些被改變命運的孩子的生活?!表n萌告訴《人物》記者。半年前,她回到了國內,但和那20個美國家庭依然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故事并沒有結束,韓萌希望能找到更多的家庭,在多樣性上拓展廣度—她的采訪里包括猶太家庭、非裔家庭、單親媽媽等,她還希望看到更多,比如亞裔家庭,再比如是否有同志家庭在收養(yǎng)中國孩子?以及地域上的開拓:之前她采訪的更多集中在更為開放的美國東西兩岸,她希望接下來能深入“更保守的地區(qū),那些美國純白人社會”。
兩位小姑娘穿著看起來一模一樣的紅格子裙但比紅格子裙更像的是兩個小姑娘的長相。圖片來源|網絡
12歲的她們是真正的一見如故—出生時曾見過彼此長大后,我就成了你。圖片來源|網絡
跨國收養(yǎng)這一并不輕松的行動里最美好的案例,大概就是雙胞胎姐妹米婭(Mia)和亞歷山德拉(Alexandra)的故事了。2004年之前,米婭和亞歷山德拉還沒有獲得自己的名字,她們被親生父母扔在長沙郊區(qū)的一座橋下,不滿一歲,一樣的大眼睛和剛長出一點點的黑發(fā)茬,擠在一個紙箱里。與此同時,她們后來的父母—來自美國的漢森夫婦(Andy & Angela Hansen)和挪威的豪格拉姆夫婦(Wenche & Sigmund Hauglum)也在等待:首先通過本國的海外收養(yǎng)中介機構讓自己的名字能排在負責涉外收養(yǎng)的中國兒童福利與收養(yǎng)中心漫長的等候單上,大概9個月之后,他們被“分配”到了各自的嬰兒:漢森家是米婭,豪格拉姆夫婦是亞歷山德拉。但是,兩個家庭收到的中國方面給的檔案里都沒有提及他們即將收養(yǎng)的女嬰是一對雙胞胎的其中之一。
本來他們甚至不會相遇。由于文件耽擱,豪格拉姆夫婦在長沙多待了幾天,當他們抱著小亞歷山德拉正要走出收養(yǎng)機構時,驚訝地遇見了抱著米婭的漢森太太。兩個小姑娘穿著看起來一模一樣的紅色格子裙,豪格拉姆家是在挪威就準備好這條裙子了,漢森太太卻是前一天剛剛在長沙的地攤上買的?!斑@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兩位媽媽還沒感慨完,便發(fā)現比紅裙子更像的是兩個小姑娘的長相。并不是所有的雙胞胎看起來都那么相似,但米婭和亞歷山德拉真的就像一個小娃娃和她的鏡像一樣。
然而復雜而漫長的領養(yǎng)手續(xù)已辦妥,兩個小女孩只能跟隨她們的新父母去往各自的國家。臨走前兩對夫婦交換了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確保這對姐妹—即使她們地理上暫時還不能在一起,但必須不能失去聯(lián)系。當她們學會說話,兩方的父母就開始幫她們打電話,6歲那年,漢森夫婦帶著米婭來到了冰雪皚皚的挪威松恩峽灣,這是兩個小女孩在分別數年后首次見面,在她們通過了那么多電話、交換了那么多禮物、連對方寵物的健康狀況都倒背如流之后—她們略帶別扭、卻又迫不及待地親近著對方。說一口挪威話的亞歷山德拉英語還不是太好,表達不順時就溫柔地看著米婭,不好意思地笑起來。直到米婭走了,她還每天鋪一遍米婭睡過的小床,不斷地問媽媽:“米婭什么時候能回來?”然后把Hello Kitty靠枕擺得端端正正。
2013年,米婭和亞歷山德拉的故事出現在了挪威紀錄片《雙胞胎姐妹》里。她們快10歲了,兩個人看起來都活力無窮,很適應各自的生活。而她們的父母—影片里的4位配角,幾乎是你見過的最和善、最支持孩子的父母,他們無條件地愛著她們,并且深深理解她們對遠方姐妹的需要。米婭住在加州一個綠樹成蔭的郊區(qū),非常忙碌,她要參加體育比賽并且學習樂器,因為媽媽擔心她的安全,她去哪里都坐車。而亞歷山德拉生活的那個童話一樣的小村莊一共只有200多居民,去哪里都靠走,圣誕節(jié),她要自己砍圣誕樹,每年有好幾個月她得滑雪上學。這對雙胞胎姐妹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但模樣氣質仍然驚人地相似,她們篤定地信任和想念著對方,毫無疑問,這形成了一種共生關系。就像《兩生花》—基耶斯洛夫斯基那部閃爍的電影里描繪的一樣,如果一個人受傷時另一個人會感到真切的難受,那么她便是世界上的另外一個我。
2015年,美國弗吉尼亞州,薩拉·博斯被收養(yǎng)前,皮膚曾有燒傷。如今,薩拉的父母堅持給她清理、包扎傷口。
毫無疑問,亞裔—尤其是華裔兒童成了跨國收養(yǎng)里最受青睞的選擇。從1999年起到2009年,中國都是全球最大的兒童跨國收養(yǎng)輸出國,峰值期僅2005年一年就有超過14000名兒童因為被領養(yǎng)而去往海外。其中,又以美國為最大接收國。
中國從1992年正式開放涉外收養(yǎng),1996年,民政部下屬的中國兒童福利與收養(yǎng)中心成立,專門負責涉外收養(yǎng)的資格審查和協(xié)調服務工作。根據該中心提供的數據累加,到2015年為止,中國涉外送養(yǎng)的兒童至少有13萬。由于巨大的人口基數、計劃生育政策和傳統(tǒng)“重男輕女”觀念的疊加影響,中國被遺棄兒童(尤其是女嬰)數量龐大,福利院等機構也不得不想辦法來解決孤殘兒童人口日益增長的問題。
在中國開放涉外領養(yǎng)之前,韓國孤兒扮演的正是現在“中國孩子”的角色。美國人對韓國兒童的大規(guī)模收養(yǎng)開始于20世紀60、70年代,其時韓國迅速完成了工業(yè)化和城鎮(zhèn)化,離婚率和青少年懷孕率上升,勞動階層的貧困單身母親無法帶著孩子度日,一個尋求收養(yǎng)的市場開始出現。到了80年代,收養(yǎng)已成了一項可觀的生意,1985年巔峰時期,每天平均有24個孩子被送出國—由于其高效的不斷輸送健康幼兒的體制,韓國甚至贏得了“收養(yǎng)規(guī)劃領域翹楚”的曖昧名譽。
如今,經濟環(huán)境和政策(尤其是計劃生育的逐步開放)正逐年降低著中國孤兒的數目。2014年,美國家庭收養(yǎng)中國兒童的數字為2040名,不到峰值年份的1/3,但仍然占全美海外收養(yǎng)的2/5以上。另一方面,中國政府也在采取更加鼓勵境內收養(yǎng)的態(tài)度。2006年,湖南衡陽一家福利院工作人員為謀求更多跨國收養(yǎng)捐款,從人販子手中“購買”嬰兒,最終被以買賣人口罪起訴,此事讓中國跨國收養(yǎng)遭受了沉重的打擊。
揚州來的漢娜在紐約的家中迎來21歲生日,她在角落里用手機和朋友們聊天
也是在這一年,《海牙公約》(即“跨國收養(yǎng)方面保護兒童及合作公約”)開始在中國生效,其中一條原則為“在充分考慮原住國內安置兒童的可能性后,再確認跨國收養(yǎng)符合兒童最佳利益”—也就是說國內收養(yǎng)優(yōu)先。2007年,中國提高了對外國收養(yǎng)申請者的準入門檻,高標準的經濟、教育背景、婚姻狀況都成了考察因素。2005年,跨國領養(yǎng)一度曾占到我國全部收養(yǎng)登記的25%以上,而到了2014年,這個比率已降到了不到10%。
“美國之音”曾有報道分析,美國領養(yǎng)家庭之所以首選中國,一部分原因是受到美國主流社會認為華裔聰明、勤奮、乖巧印象的影響,另一部分人則是出于對中國文化的向往。但在美國國際中華兒童服務中心(CCAI)創(chuàng)始人仲輝看來,中國“便捷、便宜”的收養(yǎng)制度對于美國夫婦也有著強大的吸引力。
弗吉尼亞州的早晨,新疆來的Gabi和爸爸Marty晨跑
2015年3月,一涵與養(yǎng)母卡拉維亞在等待參加空手道課程。一涵被收養(yǎng)前全身80%被燒傷
外國人在中國收養(yǎng)一個孩子的費用約為5000美元,其中3000美元作為捐款直接捐給孩子之前所在的福利院,領養(yǎng)人能收到發(fā)票和榮譽證書。剩下的所有手續(xù)費用約2000美元。當他們的名字進入了中國方面的收養(yǎng)者候選名單,大約需要經歷一年半的等待期,直到收到中國寄來的孩子照片與檔案。當然,隨著跨國收養(yǎng)在中國的比率降低、難度增加,等候期逐漸變成了3年甚至5年。最新的情況是,如果你勾選“愿意接受可恢復性殘障兒童”—等待的時間才有可能壓縮一半。除此之外,中國收養(yǎng)中心要求收養(yǎng)人必須親自來華辦理收養(yǎng)手續(xù),才可以接孩子回國,來華辦理手續(xù)的效率很高,短則三五天,長不到10天。最令收養(yǎng)父母滿意的是,他們在到達之后的一兩天里就可以參觀福利院,并且見到日思夜想的孩子。
對于有收養(yǎng)意愿的美國家長而言,中國的收養(yǎng)要求構不成負擔,“他們甚至很喜歡中國這樣的制度設計”。比如拉美國家沒有統(tǒng)一的收養(yǎng)機構,一些美國父母在當地住上3個月、甚至半年都不一定能找到可以被領養(yǎng)的小孩。再比如韓國不要求外國收養(yǎng)人去韓國接他們的養(yǎng)子女,而是由工作人員直接把兒童送到美國某機場,養(yǎng)父母在那里“一手交錢一手交人”。韓國人認為這么做可以省去美國夫婦遠赴他國的車旅費,但大部分美國夫婦對此很反感,認為這令他們失去了親自看一看孩子出生國的機會—他們認為,了解養(yǎng)子女出生國的文化,并保持與它的聯(lián)系十分重要。
另一方面,中國殘疾兒童的比例并不高,更多的棄兒是年幼、健康的女嬰。最終收養(yǎng)了一對中國姐妹的美國夫婦理查德夫婦(Paul & Laurie Richard)祖上有斯拉夫血統(tǒng),一度曾考慮收養(yǎng)一個俄羅斯孩子,但他們發(fā)現俄羅斯的棄兒們“很多來自酗酒的母親”,有著“記錄很不清晰的復雜病例”,而中國的孩子們——即使是棄兒,整體來說“也更健康、被照顧得更好”。
2015年3月,思萍(左)和思楠在馬里蘭州的一所老年人護理中心表演中國的扇舞
和美國的本土收養(yǎng)相比,去發(fā)展中國家領養(yǎng)一個孩子無疑容易太多。美國國內實行的是“公開收養(yǎng)”模式,即被收養(yǎng)兒童的生身父母不僅全程參與收養(yǎng)抉擇還有權利介入養(yǎng)育過程—一旦他們改變主意想要回孩子,無論兒童被收養(yǎng)了多長時間,優(yōu)先養(yǎng)育權都在生身父母。對于美國的收養(yǎng)父母來說,這樣的制度安全感太低了。而種族隔閡則是另一問題:無論大部分人平時如何約束自己的言行使之政治正確,白人夫婦愿意收養(yǎng)黑人兒童的比率始終上不來。而黑人兒童的生母們也更愿意讓外國人收養(yǎng)自己的孩子。
盡管這樣講來對孩子們很殘酷,但在全球范圍來看,跨國收養(yǎng)確實早已成為一個供需分明的市場:需求方是越來越多的發(fā)達國家收養(yǎng)人,中國、俄羅斯、中美、東南亞則成為兒童的輸出國。而供需之間越來越大的不平衡也使得誘拐和販賣兒童的行為屢屢出現在跨國收養(yǎng)中。2013年,俄羅斯已因為在美被收養(yǎng)兒童遭到遺棄、虐待而暫停了與美國之間的跨國收養(yǎng),并要求締結雙邊條約保護被收養(yǎng)的俄羅斯兒童。
《雙胞胎姐妹》里的米婭和亞歷山德拉是幸運的——米婭生活在最多元開放的加州,亞歷山德拉一家住在與世無爭、遼遠平和的北歐鄉(xiāng)下,那些最容易發(fā)生悲劇的“收養(yǎng)斷崖”:比如文化隔閡帶來的身份認同障礙,甚至或隱性或顯性的種族歧視,她們都跳了過去。
更為重要的是,她們保有了彼此:血緣上的姐妹,這讓她們比起一般被領養(yǎng)兒童多了難以估量的安全感。“盡管我們如此愛她們,但有時我仍然覺得,不能和血緣上的父母生活在一起,她們肯定會感到孤獨?!泵讒I的媽媽安吉拉(Angela)這么認為,愛總有被懷疑的時刻:比如在誤解的時刻。血緣相連卻是寫在基因里、天然帶來安全感的、更確定無疑的事情。
但童話也有背面—根據南佛羅里達大學的譚星(Tony Tan)教授對跨國領養(yǎng)兒童的長期研究,94%的被收養(yǎng)兒童要經歷艱難的尋求身份認同的過程。而亞裔由于其基因、文化和西方的顯著差異,這一過程會更復雜。與養(yǎng)父母明顯的膚色差別必定會給孩子帶來困擾:它過于明顯地揭示了孩子是被領養(yǎng)的事實。在感受到這點之后,很多孩子會產生難以避免的不適甚至焦慮。
2014年底,俄亥俄州被領養(yǎng)的華裔女孩艾米麗·奧爾森(Emilie Olsen)在自己房間里開槍自殺了。她只有13歲,她的養(yǎng)父馬克·奧爾森(Marc Olsen)和他的妻子2002年從中國把襁褓中的她帶回美國東北部這座叫費爾菲爾德的傳統(tǒng)鎮(zhèn)子時,這對好心的夫婦絕對想不到這會成為噩夢的開始。
鎮(zhèn)上幾乎都是白人,艾米麗是學校里少有的亞裔。在父親印象中,隨著艾米麗的年級越升高,她的麻煩越多,“學校里總有人挑釁她,你為什么這么黑,你怎么打扮都和大家不一樣,你父母能算你父母嗎?”五年級后,原本成績優(yōu)異的艾米麗開始故意考差,原因是她想退學,因為校園里針對她的華裔身份的攻擊已經從言語發(fā)展到了網上。13歲的艾米麗最終因為不堪重負在房間里開槍自殺了,學校卻聲稱對其死亡不負責任,因為“并未接到過艾米麗關于校園霸凌的投訴”,這讓奧爾森夫婦傷心又憤慨:“他們沒有人想過我們女兒的感受,歧視不需要出拳頭。”
而最最根本的—養(yǎng)父母有時或許高估了愛的療效,很多被領養(yǎng)孩子對于“我是被親生父母放棄的”這一元命題的傷痛,未必是有愛就能修復的。
但是,對于具體的收養(yǎng)人夫婦而言,很多苛責都是難以成立的。勞拉·克隆德(Laura Klunder)—1985年被運送至美國芝加哥機場的韓裔女孩,她如今已毅然決然地離開了美國養(yǎng)父母,回到首爾從事著反對國際收養(yǎng)的工作。即便她在養(yǎng)父母威斯康星州舒適的家里度過了很長一段溫馨的家庭生活,但問題在于,作為一個生活在白人社會中的白人家長,在孩子跨出家門后,根本無法保護自己的孩子。
勞拉中學念的是一所路德教會學校,她被學校里的男孩奚落了好幾年:“為什么你的皮膚那么臟?”“你看上去像一個黑芭比?!薄澳闶遣皇撬さ乖谀嗫永锪??”她的養(yǎng)父母對她呵護有加,“我承認他們對我的愛遠遠超過了他們做得不夠之處”,但是他們永遠不能理解種族在他們黃色皮膚的女兒的生活中有多重要。
“我父母告訴我他們看不出膚色有什么不同?!眲诶J為這荒謬透頂,甚至懷疑父母對她有“同化”的欲望:他們并不真正接受她的膚色和種族,他們甚至希望勞拉也忘記“我是個韓國人”這一點,默默變成一個白人。如果他們真的接受,他們應該說:抱歉,美國還是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讓我們一起來面對吧。
一些養(yǎng)父母認為和亞裔子女的矛盾更多是因為后者青春期的叛逆而已,但勞拉用行動反擊了這一點。成年后,她先是在美國念完了社會工作專業(yè)的研究生,然后短暫地工作了一段時間,2010年,26歲的她下定決心—搬回祖國,搬回首爾。她想和跟她看起來一樣的人生活在一起,想打開電視是和她同一膚色的偶像,想找到和她一樣有這種“倒霉經歷”的人面對面地聊天,想走在哪里都不會再被當作少數人種來看待。這些是勞拉從少年時代就在反復盤算的事,她的韓語很不靈光,但她決定從頭學起。
在韓國首爾弘大區(qū)以畫廊和酒吧聞名的一帶,像勞拉這樣來自ASK(韓國收養(yǎng)互助組織)、離開被收養(yǎng)國返回韓國定居的年輕人至少有500人?!按蠹叶枷M苷业胶晚n國、和自己的親生父母,以及其他被收養(yǎng)者之間的聯(lián)系?!?/p>
他們聚餐,聊天,互相介紹工作,討論韓國女性地位,亞洲單親媽媽的困境,討論更多的是跨國收養(yǎng)對于自己的傷害。在勞拉們看來,這是不可逆的傷害,“第一次你被你的親生父母拋棄了,第二次則是你的祖國”。作為亞裔,過于明顯的膚色差異幾乎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們“被收養(yǎng)”這一處境,而第一代的領養(yǎng)父母本身也缺乏更多的能力,去幫助—或者說陪伴子女共同面對跨文化加上被收養(yǎng)帶來的雙重困惑。一些憤慨的領養(yǎng)兒會認為自己被祖國變成了流放嬰兒,而祖國甚至還從中牟利。其中的激進者開始組織一場名為“ASK堅決反對國際收養(yǎng)”的運動。他們售賣一種T恤衫,上面畫著一個哭泣、臀部蓋著大圖章的嬰兒,上面寫著“韓國制造”。
韓萌的采訪里尚未碰到這樣的案例。中國—哪怕是最早一批被收養(yǎng)的孩子,仍然太年輕了,剛剛成年,或許才開始為自己的人生做第一個重大決定。一個重要的區(qū)別是,如今的父母在意識更新的育兒導師的教誨下,普遍持有和勞拉的父母不同的理念,很少有人回避種族、膚色等問題,被收養(yǎng)的子女從小就被鼓勵學習本國文化、培養(yǎng)原生國族的自豪感,很多人在成長過程中會被安排不止一次的尋根之旅。
韓萌采訪到的大部分美國父母表示,如果孩子長大后希望能尋找親生父母,一定會助其一臂之力。有些父母在學習中國文化,他們的努力程度往往比他們處于身份認同迷茫中的子女更起勁。
另一方面,互聯(lián)網在很大程度上也抹平了人類可能感受到自己與他者不同的感受。無論你是誰—包括被收養(yǎng)的兒童,在互聯(lián)網上都太容易找到與自己類似的人了。比如說,在那個孤單的俄亥俄小鎮(zhèn)上,如果14歲的勞拉第一次被挑釁前的夏天就能在Facebook上通過ASK找到其他的韓裔被收養(yǎng)者,一起分擔彼此的痛苦,甚至組織線下聚會研究對策—異國生活對她來說或許就會容易一些。
或者說,亞細亞的孤兒也可以擺脫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