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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的藏品中,有兩件喻紅的作品,經(jīng)常被展出并引發(fā)話題:一件是喻紅本科學習期間畫的《大衛(wèi)》素描頭像,整開的大紙,刻畫得極為深入、到位、細致與生動,這件作品往往被用來說明央美的學生是如何既有才氣,又有一扎到底的功夫;而另一件作品是喻紅本科畢業(yè)創(chuàng)作,題為《川》(1988年),畫的是一組風華正茂的年輕人迎風而走的形態(tài),最前面的女性,大概是喻紅自己身影的寫照。這件作品除了色彩、造型、筆觸等的成熟精彩,我最感興趣的是這些年輕人的形象都被斜拉著并微微變形,身體的重心旁落,有些失衡,尚未走出校門的喻紅似乎已敏感地意識到他們這一代人走進社會可能面臨的種種失衡和變形,畫面中有一種不安的、扭曲的復雜情緒。年輕的喻紅似乎很早就有自我意識感,有深情的自我顧盼和反芻,且自覺不自覺地將這種感受表達出來。之后,她開始用“紀年體”繪畫,用記敘逝水流年的筆法,摹寫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心理和生命形態(tài),自己與外部世界構成的種種關系等。“目擊成長”系列組畫正是在這種背景下誕生的。應該說,關注自我、關注自我的生命狀態(tài)的創(chuàng)作方式,成為很長一段時間里喻紅藝術創(chuàng)作的基本特點。20世紀90年代前后,“目擊成長”與喻紅的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以年表式的系列組畫記錄自我成長歷程,喻紅的藝術一直與自我一起“成長”。
2009年,我在廣東美術館任館長期間,策劃推出了喻紅“時間內(nèi)外”展覽(郭曉彥策展),當時展出的作品主要是“目擊成長”系列及絲綢、聚酯系列作品。我從女性多關注自我甚至有些“自戀”的角度來進行分析,指出:“‘成長’對于一個女性來講,是一個持續(xù)的夢與現(xiàn)實的過程,這里交織著個人、家庭、社會、歷史的種種因素,交織著幻想、希望、感性、現(xiàn)實,等等。男人的世界更多的是現(xiàn)實和社會的世界,而女人的世界往往是充滿了個人和感性的色彩,但在喻紅的藝術表達中,在‘目擊成長’的獨特圖式中,流露著在我們無法回避的大的歷史社會背景下,作為女性的個人對生活、情感、行為、過程的種種安靜而細致的感受和關懷……這種關懷延伸著,在她后來的以絲綢為媒介、以聚酯為材質的創(chuàng)作中,嬰孩、女性與柔弱、優(yōu)美的絲綢所產(chǎn)生的關系,與冰冷、堅硬、透明的聚酯所構成的隱喻,無不指向于對生命,尤其是一種柔美的生命的關懷。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對‘趙波事件’的描述和演繹,對她那戲劇式的美麗和被殘害的呵護的刻畫,一再提示著生命的脆弱和優(yōu)美?!盵1]
對于喻紅來說,這種對自我和生命的持續(xù)關懷,既是她藝術表達的出發(fā)點和邏輯起點,也似是她的歸宿。作為一位女性藝術家,她對身體、生命的敏感和執(zhí)著,一直沒有改變。她的“目擊成長”系列,目前還在繼續(xù)進行著,她說,這個系列的創(chuàng)作會伴隨著她的生命旅程 ;但“時間內(nèi)外”展覽,也呈現(xiàn)喻紅藝術創(chuàng)作另一條線索的出現(xiàn)。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絲綢系列作品的舞臺性效果追求,“我們倆”系列(2007年)、《天井》(2009年),以及稍后的《天梯》(2008年)等作的出現(xiàn),到近期的《云端》(2012年)、《坤乾》(2014年)、《游園驚夢》(2015年)、《百尺竿頭》(2015年)等,她的畫面更像一座承載景觀的劇場。巨大尺幅、大開大合的畫面,不再只是自我形象描摹,而更像一座舞臺,融入了繁復、華麗、眾聲交疊的內(nèi)容??鋸埗鴱娏业牟季埃换コ鲅莸谋姸嗳宋?,扭曲郁結的形態(tài)舉止, 恣肆地展開著自己的種種表演,畫面充滿戲劇性細節(jié)。一種景觀式的劇場接連不斷地出現(xiàn)在她的畫面中,現(xiàn)實的奇觀,個人的幻覺,社會的儀式,參與者與旁觀者角色的游移,表演的欲望與幻象的交織,而這一切,帶來的是畫面情緒的復雜多變,有驚恐不安,有迷茫疑慮,有裝腔作勢,有無奈彷徨……
我一直在留意和關注著喻紅藝術的這一變化,她似乎在游移,或者說游移中貯蓄著變化,一種重大的變化。從畫面的情緒、形象的精神氣息、物象和色彩的戲劇性,到尺幅、結構和視覺的景觀感,等等,都在發(fā)生重大變化,有很強的不安感,即強烈的不穩(wěn)定性。在這樣的不安中,似乎能看到喻紅在尋找什么:生命脆弱無奈又華麗如歌;死亡之軀被放置在蔥蘢茂盛的萬物中,生與死相互映照;老林、孤樹、曠野,殘陽如血,為罩著塑料膜的少女提供一抹“隔膜”的春光;水銀隨處流淌的土地上,男孩俯臥于上面,四周是勃發(fā)的仙人掌花蕊;云端上包裹整齊的死嬰,云梯邊上享樂的男女,手拉手飛離蘑菇云的情侶。喻紅用一種二元分裂的極端方式,摹寫世間萬物相離相吸的情景,這一幕幕都是戲劇性的,充滿不可理喻的悖論。在這批作品中,喻紅似乎有意地將自我抽離,藝術家作為一個在舞臺之外的導演,設置、調(diào)配著戲中之景,以另一種方式表達對奇觀式的生命存在于奇觀般的境況的憂傷和感嘆。
喻紅 奧菲利亞布面丙烯 250 cm×300 cm 2016年
我們所處的正是一個被不斷描述為景觀的社會,居伊·德波(Guy Debord)的“景觀社會”[2]理論對現(xiàn)代化的社會奇觀,包括人的奇觀、物的奇觀、行為的奇觀,及奇觀背后的構成方式和目的性,都做了刺痛式的概括和揭露。景觀正日益把社會變成一個表演性的舞臺,而無處不在的社會表演進一步加深了社會景觀化的程度。德波所指的“景觀”,其深刻之處在于其邏輯上的普遍性,而景觀的巨大能量和潛在性的權力正越來越嚴重地蠶食、扭曲我們的日常生活,它將所有的一切都變成景觀,抽空人類日常存在的血肉性,使人的異化,人的感知、情感、行為的異化成為社會表演的主角。
不知景觀社會的特點是否已為喻紅所敏感捕捉。從喻紅談及她這一階段藝術創(chuàng)作時常使用的“戲劇感”“布景”“舞臺”“戲劇化的色彩”等語詞看,她對這方面顯然有所體察,她這一時期的畫面表達與她所觀察的社會特點,應有某種敏感而特殊的關聯(lián)性。她將諸多互不關聯(lián)的細節(jié)整合并置,放在巨幅的畫面中,構成互為對話的關系,隱含她獨特的景觀處理態(tài)度。
而喻紅的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來的戲劇感、表演性,這使我想到所謂“劇場”的概念和相關的理論,爾文·戈夫曼[3](Erving Goffman)運用“戲劇”的相關概念和語言,對人們之間的相互交往進行了豐富而深刻的社會學分析,人在社會中的行為方式與在劇場中的表演有著極大的相似性,包括劇本、在場性、誤演與即興、前臺與后臺、印象控制、角色與面具,等等,社會是一個巨大的“劇場”,而我們在其中各自扮演著相應的角色,并以劇場的方式和規(guī)則出演、轉換、調(diào)整著自己的行為。有意思的是當這樣的“劇場”變成了景觀,當景觀式的劇場用其相應的“奇觀”“異化”的規(guī)則上演著一幕幕奇葩的悲喜劇,作為演員的人,也成為景觀的一部分,或成為景觀本身。
喻紅 守株待兔布面丙烯 300 cm×150 cm 2016年
于是,“巢居”的現(xiàn)代時髦年輕人在布滿監(jiān)視器的高高的空中,無助地等待著、翹望著,但等待的是否是劇場里一個叫作戈多的演員?(《百尺竿頭》2015年)蜷曲伏貼在地面,似乎在傾聽大地融化的金屬聲音的孩童,使我聯(lián)想到那幅一只禿鷲在安靜等待孩童慢慢死去而可以一飽饑腸的著名照片——凱文·卡特(Kevin Carter)攝影作品《饑餓的蘇丹》,孩童在像毒花一樣融化著、擴散著的水銀融流當中,安靜地傾聽銷蝕著自己的聲音(《金屬的聲音》2016年);而在現(xiàn)代景觀化的游樂園度假村的廢墟里,充滿荒誕感的“盲人摸象”“水中撈月”“刻舟求劍”等,充斥著戲劇化的場景和演繹著錯位荒謬的情節(jié)及寓言(《游園驚夢》2015年);還有,那些惶恐不安的云空、災禍詭異的天象、亂流驚變的大地,而置身其中的蕓蕓眾生,戲劇般地各得其果,各樂其樂。(《云端》2012年、《坤乾》2014年、《日月同輝》2014年、《大風起兮云飛揚》2016年)這一切都在這樣巨大的景觀劇場中一幕幕地上演著,而在這樣的劇場和戲劇化的強烈燈光下,生命顯得如此的荒謬、蒼白、詭誕,人也如此的奇異、瘋狂、不安和無奈。
從“目擊成長”到景觀劇場摹寫,盡管途徑和方法不同,關注、關懷生命一直是喻紅藝術創(chuàng)作的主線,表演性也隱約貫穿其間。在“目擊成長”系列作品中,擇取特定的社會背景,講述自我成長的故事,客觀記錄之外,也有自我與外部世界達成特定關系的表演。即便一些作品描述的背景年代閃爍著不安動蕩的青春、政治、社會的因素,畫中的人物形象、形態(tài),包括色彩和造型,呈現(xiàn)的是相對天真、輕松、祥和的感覺,尤其是當從兩聯(lián)畫變成三聯(lián)畫,由一人、兩人世界變成三人世界時,有一件作品,畫面是喻紅坐在一邊,安詳?shù)乜粗畠嚎鞓诽煺娴赝嫠V欠N感覺似乎是生活中的母性的喻紅。然而,生命總會面對一個復雜現(xiàn)實的社會,生命本身也會在一個日益成為景觀、劇場的社會中變成了一種無奈的景觀,有責任感的藝術家總會在景觀化的生命情境和他者化的劇場現(xiàn)實中,去關懷被異化了的人和被異化了的生命。于是,我們在喻紅近些年來的作品中看到,她隱喻性地借助一些著名藝術家作品,如約翰·艾佛雷特·米萊(John Everett Millais)的《奧菲利亞》、亨利·盧梭(Henri Rousseau)的《夢境》等的畫法或圖式,表達她對人美麗而脆弱的生命及愛的關懷,同時,也以巨大的畫面尺幅和戲劇化、布景化的形象、色彩,及游動錯亂、電影鏡頭的視覺結構,來營造其社會人生景觀化的劇場感。
其實,我們正一步步地跟隨著喻紅的眼光和鏡頭,走進一個個景觀劇場,自覺不自覺地扮演著自己生命的和社會的角色。
2016年7月29日 于燕京綠川書屋
注 釋
[1]王璜生:《時間內(nèi)外的“女性”:關于喻紅》,載《喻紅:時間內(nèi)外》,江西美術出版社,2009,第6頁。
[2]居伊·德波:《景觀社會》,南京大學出版社,2007。
[3]爾文·戈夫曼(1922年6月11日—1982年11月19日),加拿大裔美國人,著名社會學家及作家,被認為是“20世紀美國最富影響力社會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