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寒

想念去年那只柚子

張寒

雨，時斷時續(xù)，落了有一個多月了吧。一切都濕漉漉的、黏糊糊的。

停下腳步，透過臟兮兮的玻璃，目光向前蜿蜒著，我又看見了那棵柚子樹。哦，那只金黃的柚子呢，它哪兒去了？

我睜大眼睛，急速搜尋起來。只見滿枝綠葉，經(jīng)過了一個春節(jié)，似乎更茂密了。眼下，有了雨水的拂拭、滋潤，顯得更綠、更亮了。

只是，那唯一的一只柚子，它哪兒去了？

我的心，一下子空蕩蕩的，像突然間，被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洞，且不時有冷風(fēng)鉆進(jìn)來，涼涼的，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搬上四樓，已經(jīng)三年多了。有時，坐得久了，便出來在走廊上轉(zhuǎn)悠。偶爾，停下腳步，對著廊邊的窗戶發(fā)一會兒呆。這時候，我大多也只是瞧一瞧那棵雪松，瞥一眼那架蹩腳的亭子，還有墻角那株一直病懨懨的石榴。

就在去年入冬，圍墻外的那棵樹，不經(jīng)意間捕捉了我。

那么大一片空地，只有東南角，孤零零地站了那么一棵樹。

遠(yuǎn)遠(yuǎn)望著它的枝葉，我怔住了。那是一棵什么樹？怎么只有一棵？是哪個人特意種下的，還是野生的？它的父母、兄弟姊妹呢？

它沉默著，面對著周圍的一切，不知是漠然，還是心懷歡喜。

一天，在濃密的綠葉間，我模模糊糊地看見了一個綠色的、扁圓的東西。我不敢肯定它是什么，也弄不清那枝葉間，是否還藏有別的東西。

圍墻里，是一溜藍(lán)色的鐵皮車棚。外面呢，環(huán)繞著一條淺淺的小河。我突然有了跑出大院，繞過遠(yuǎn)處的村莊，特意到那樹下察看一番的沖動。

然而，我并沒有把這個念頭付諸行動。正如我許多時候一樣。

正是從這一天起，那棵樹，長在了我的眼里，也鉆進(jìn)了我的心里。不，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那個綠色的、模糊不清的、扁圓的東西。

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它在不動聲色地長大，也隨之變得越來越清晰。我的心里，似乎也有什么東西，在一天一天，無聲地膨脹起來……

幾個星期過去，我又發(fā)現(xiàn)，它在悄悄地變黃。這不，正因為有了顏色的變化，它的形體，也從濃綠的枝葉間，漸漸顯露出來了。

柚子！這時，我恍然大悟。這是一棵柚子樹！這是一只柚子！

幾天前，我曾轉(zhuǎn)悠到鄰居敞開的后院，盯著那棵樹看。

那上面，也掛了幾只小小的柚子?？煽雌饋?，它們似乎營養(yǎng)不良，想憋著勁兒變黃，又有些氣力不足。結(jié)果，就成了綠不綠、黃不黃的模樣。

鄰居出來了，看看我，又看了一眼他的樹枝，說，這柚子不好吃，味道不行……

我臉上發(fā)訕，心里也怪怪的。我明白，鄰居只是隨口說了一句，是我自己有些過敏。突然想起魯迅先生，在仙臺學(xué)醫(yī)時，受到同班學(xué)生干事的刁難，他一下子竟記起幾天前對方在黑板上寫的那個 “漏”字，外面還畫了個圓圈。

看著遠(yuǎn)處這只黃色的柚子，我有些驚喜，也充滿了期待。

凝視著這個柚子，我不由得想起初中時，學(xué)過作家魯彥的那篇 《聽潮》。當(dāng)時，懵懂無知的我，沒有品出文章多少精妙之處，印象最深的，竟是課本底下那第一條注釋。因為它，提到了作者的一部作品——《柚子》。

“柚子”——那是我第一次接觸這個詞，發(fā)音也有些底氣不足。盡管我明白，遇到這種情況，大多可以認(rèn)半邊字，但我更記得自己曾鬧過的笑話。

生長在渭河邊的我，雖然查過字典，對讀音放了心，卻一直在傻傻地想，這 “柚子”到底是什么樣的東西，作家怎么會用它做書名呢。此后多年，這個 “柚子”一直是我心中一個謎，一個隱隱的有些誘人的謎。

南下后，我才真正認(rèn)識了柚子。超市里、水果攤上都有，當(dāng)?shù)厝艘步兴牡?/p>

哦，原來這種球形的、黃色的、光溜溜的東西，就是柚子！一種驚喜，一種親切油然而生。我像見到了一位未曾謀面、卻一直牽掛著的朋友。

然而，盯著它，撫弄著看，先前那種驚喜和親切，卻在心底悄悄隱退。

它的顏色太黃了，從蒂到臍，缺少那么一種自然的漸變，黃得有些太徹底、太直白，也便讓我覺得有些假了。它又是那么光溜溜的，從蒂到臍，光溜得也有些滑膩，有些過分，讓我覺得赤裸裸的，甚至有點不潔……

面對紛繁復(fù)雜的國際形勢，國家之間在稅收征管時的政策、規(guī)章制度等方面的不一致，國際稅收協(xié)議的簽訂能有效地解決這些問題。協(xié)定是進(jìn)行貿(mào)易的雙方通過談判才確定簽署的規(guī)范性文件，其中的條款已經(jīng)得到了雙方的一致認(rèn)可，因此能夠解決由于差異性而產(chǎn)生的稅收矛盾與一些投機行為。

皮，倒是挺好剝的，而且包了一層白色的、軟綿綿的絮狀物。看著里面的結(jié)構(gòu)、紋理、果肉，我不禁又想到了橘子、柑子、橙子……

它們應(yīng)該是近親吧?；蛘哒f，柚子只是放大了的橘子、柑子、橙子……這樣一來，它也顯得富態(tài)了不少。當(dāng)然，在味道上，也做了一些微調(diào)。

它的味，在我看來，似乎也不很特別。甜中常常帶著一些酸。有時，酸味甚至壓過了甜。一大瓣入口，再去吃別的，才知道牙齒有些不聽使喚了。

但對圍墻外這一棵孤樹上的柚子，我還是有些掛心。

也許，因為它是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我和它之間，似乎默契地保守著一個什么秘密。于是，我又想，那些售賣的柚子，是不是被人強行在外層涂上了什么，才無奈地變成了那般模樣。如果真是那樣，我先前算是冤枉它們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著，柚子在悄悄膨脹，顏色也似乎更黃了。

不時地，我的目光還在搜尋著，卻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另外的黃色。難道，這樹上只有這一只柚子嗎？難道，這是它今生今世第一次掛果？

這棵孤零零的柚子樹，它第一次掛果，只結(jié)了這么一只柚子，竟然被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我又暗笑自己的自戀了。你沒有發(fā)現(xiàn)，它就不掛果了么？你又怎么知道，別人就沒有注意到這個小小的果實呢？

風(fēng)，緊起來了，有了些凜冽的意味。我套上了一件羽絨服，還纏上了那條灰色圍巾。這樣的日子，我得倍加小心。我知道，稍不注意又要咳嗽了。

我不敢開窗，只是用那條破毛巾，擦了擦那臟兮兮的玻璃，又往外看。

那滿枝的葉子，依然綠著，卻隱隱帶了些憔悴，在寒風(fēng)中瑟縮著。它們似乎在相互間低聲私語，又似乎在靜默中一起等待著什么。那只柚子呢，它依然沉默著，孤單單地掛在那里。它冷嗎？想到了它那層 “保暖內(nèi)衣”，我又有些釋然。

天氣預(yù)報說，近日可能有雪。我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惆悵。

身處江南，多年沒有見到雪影了。每當(dāng)寒風(fēng)襲來時，我只是偶爾就著文字，在那些古今文人或矯情或深摯的句子里，回味一下故鄉(xiāng)的雪景。

要是真的落了雪，我干澀的內(nèi)心，也會滋潤一點兒吧。這柚子樹呢，戴上一頂雪白的帽子，又會是怎樣一番奇妙的模樣？可是，它會不會承受不了雪的親昵，以致斷條折枝呢？那只孤單的柚子，會不會要承受撕裂的痛楚，悶聲墜落呢？

冷雨，一直飄灑著。雪，卻始終沒有落下來。

望著陰沉沉的天空，我暗暗舒了一口氣，又有點悵然若失。

就這樣，這棵孤單的柚子樹，那只孤零零的柚子，一直陪我到年底。直到放假離開單位的那個黃昏，我和它又一次默然對視。

如今，對著這滿枝綠葉、又空蕩蕩的樹。我驚訝，無語。

這棵樹，它究竟從何而來？它怎么獨自生長在這里？是哪只鳥兒銜著的籽粒無意中落到了這里，還是哪個小孩撅著屁股在這兒拉了一泡？它愿意生長在這里，還是不得不生長在這里？它的故鄉(xiāng)，它的親人呢？

沒有人照料它?？伤?，就這樣享用著陽光和雨露，一天一天悄悄地生長著。終于，在漫長的期待和孕育之后，它結(jié)出了果實。盡管，只有一只。

那只金黃的柚子呢？僅僅過了一個春節(jié)，它究竟去了哪兒？

它是被人用竹竿狠狠地打落，還是用雙手輕輕地摘下？摘它的，是一雙粗糙開裂、沾滿泥土的大手，還是細(xì)皮嫩肉、帶著戒指的小手？那手的主人，心中充溢著喜悅和感恩，還是滿懷著僥幸和貪婪？它被人咬了一口就扔進(jìn)了垃圾桶，還是在一片贊揚聲中，一并滋潤了好幾副干澀的腸胃？

或許，它是在某個清晨或黃昏，獨自微笑著，輕輕地墜到了地上。如今，就在那一樹綠葉下的地面上，它已在寒風(fēng)與雨水的侵蝕下，變形、腐爛……

這些，與站在這遠(yuǎn)處高樓走廊上的我，有關(guān)么？若有，還是若無？

它，成熟了，注定要被人摘走食用?；?，自行墜落，融入泥土之中。它難道要一直掛在那樹上，直到永遠(yuǎn)？它完成了自己的生命歷程呀！

這柚子樹，應(yīng)該是幸福的。它結(jié)出了果實，雖然只有一只，卻能讓它從幼小走向成熟。這只柚子，應(yīng)該是幸福的。它從出生起，可能也經(jīng)歷了許多或隱或顯的危險，但還是一直走到了生命的終結(jié)。人比樹幸福嗎？

一陣風(fēng)兒吹過。我突然發(fā)現(xiàn)，樹冠南邊有一綹葉子翻轉(zhuǎn)起來，竟帶著淺淺的、極易被忽略的棕黃色?；蛟S，那是去年的冬陽吻過的痕跡。

一年，又無聲地過去了。今年，這棵樹，可能會結(jié)出更多的柚子，那又是一番怎樣繁盛的模樣呢？而我自己呢，我是一棵柚樹，還是一只柚子？

這棵柚子樹，它還記得去年那只柚子么？今年冬天要掛上樹的那些柚子，會知道去年冬天的那只柚子么？我想念去年那只柚子。它在被摘下，在被吞下肚腹時，是哭著，還是笑著？那時候，它想念過那個曾經(jīng)癡癡眺望過它的人么？

幾絲雨水，不知從何處鉆進(jìn)來，飄落到我的臉上。柔柔的，涼涼的。

為什么一定要記得？為什么竟然會想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