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樣

美人魚
——謹(jǐn)以此文獻給爸爸

花樣

從前，每條線都涌起波浪，浪頭打在海上，打在海邊，盛開一朵朵潔白的花。我數(shù)著一分鐘里浪撲上來的個數(shù)和心跳的次數(shù)是不是差不多。如果不懂潮汐規(guī)律，要想知道現(xiàn)在是漲潮還是退潮，需要時間。如果流淚，我的眼淚是一滴滴悲傷的海。

幾步之遙，幾百步之遙，都有人在活動。在我心里，在我腦子里，也有人在活動。海風(fēng)拂面而來，對我最熱情的就是它了，但它的熱情是一陣陣的。

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喜歡自言自語?？赡苁遣豢鞓返氖虑樘啵穗H關(guān)系太糟糕，生活環(huán)境太壓抑，腦子太亂，內(nèi)心不良情緒的庫存積壓太多，清理又太不及時，久而久之，精神出現(xiàn)異常。這次來海邊度假，就是為了好好放松，緩解焦躁的心理，改善自言自語的癥狀?？墒堑搅诉@里，自言自語反而厲害起來，周圍全是陌生人，反讓我肆無忌憚，不怕被嘲笑?！澳愕降自诟墒裁?？”我指責(zé)自己。

“我在學(xué)游泳。我有很多老師，我可以學(xué)到很多游泳的方法?！庇幸粋€學(xué)游泳的人回答道。

他匆匆忙忙回答我之后，三步并作兩步跑到淺水區(qū)，繼續(xù)訓(xùn)練。他把一條狗扔到海里，跟狗學(xué)習(xí)狗刨式；他把一只青蛙扔到海里，跟青蛙學(xué)習(xí)蛙泳；他把一只蝴蝶扔到海里，跟蝴蝶學(xué)習(xí)蝶泳；他把一個裸體的人扔到海里，跟他學(xué)習(xí)裸泳。

當(dāng)他覺得游泳水平有所提高了，就壯起膽，往更深處游去。一個浪頭打來，灌了他一口水，慌亂中他把腳往底下探，想站起來，驚恐地發(fā)現(xiàn)夠不到底。他手足無措，學(xué)過的那些游泳的本領(lǐng)在緊要關(guān)頭完全派不上用場。他拼命掙扎，水一口又一口灌進去。有人扔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給他，他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不知道為什么，每次只要邊上有人聽到我的話像是在提問，就會回答我，這些人我沒有一個認(rèn)識的。我以為在這個陌生的海邊，對我熱情的只有一陣陣的風(fēng)，事實卻并非如此，熱心人有好多。應(yīng)該是他們看我太可憐，孤苦伶仃，就跟我說說話。他們真善良，出于一番好心。我不喜歡在想要獨處的時候有人打擾，但是出于禮貌，也只能客氣地回應(yīng)。

漸漸地我開始膨脹，沾沾自喜，以為不是他們同情我，而是我獨特的魅力吸引了他們。隨即我又想到他們這么關(guān)注我，是因為我自言自語的行為讓他們覺得很怪異。一想到這，像孫悟空對金箍棒喊變小，我又渺小了，小于一，還止不住地小。

我腦子里雜念太多，它們亂得一團糟。我不知道它們是自己冒出來的，還是我把它們想出來的。我不讓自己東想西想，我讓自己靜下心來，那么應(yīng)該是它們自己跑出來的。它們是主動的，我是被動地想的?！皠e想了，還有什么好想的？”我苦苦地勸自己。

有一個人看著潮水，苦思冥想，百思不得其解。他側(cè)轉(zhuǎn)頭對我說：“我在想退潮的時候，海水都跑到哪里去了？漲潮的時候，海水怎么又能失而復(fù)得呢？我想了很久，可是我想不出答案?！?/p>

他的話讓我立刻聯(lián)想到一個故事，我想我可以幫他解答，就問他：“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傻子的故事？”

他想了一會，說：“傻子的故事有很多，我知道的就有好幾個，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個？”

“傻子蓋被子的故事?！?/p>

“這個我好像沒有聽說過，你先說說看?！彼呐d致一下被我提了起來。

“有一個傻子想要用被子把自己整個人蓋住，但是被子太短，他把頭蓋住了，腳就露出來。把腳蓋住了，頭就露出來了。于是他又把頭蓋住，但是腳又露出來。他把腳蓋住，頭又露了出來。他就這樣折騰來折騰去，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覺?！蔽抑v這個故事的節(jié)奏好像是對小朋友講故事。

他聽的時候饒有興致，聽了之后一頭霧水，“這個故事挺有意思的，你講得也挺清楚，不過我犯迷糊了，你說的這個故事跟漲潮退潮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

“也就是說有一個地方退潮的話，世界上的另一個地方就會漲潮?！蔽液喢鞫笠丶右愿爬?，看他明白了，就招呼了聲走開了。我不想再聊下去了，我想安靜安靜。我不喜歡和別人交往，和別人交往讓我感覺很累。我腦子太笨，總是轉(zhuǎn)不過彎，得罪了不少人。“你怎么就腦子轉(zhuǎn)不過彎呢？”我自怨自艾。

“是啊，我也奇怪我腦子怎么轉(zhuǎn)不過彎。別人問我腦筋急轉(zhuǎn)彎的問題，我老是答錯，但是我不服氣，總叫別人出腦筋急轉(zhuǎn)彎的題目考考我，我就不信我的腦子就轉(zhuǎn)不過彎來。你也來考考我，怎么樣？”邊上有一個人懇求道。

“好吧，這里是東海，我就問你跟東海相關(guān)的問題。東海龍王有根定海神針，是鎮(zhèn)海之寶，后來被孫悟空拿去了，成為他的得意武器如意金箍棒。”能幫就幫吧，讓世界充滿愛。

“這件事我知道，孫悟空大鬧龍宮，被四大龍王聯(lián)合告上天宮。這里面有腦筋急轉(zhuǎn)彎嗎？”

“你別著急，問題來了，孫悟空有幾根棒？”

“一根啊，只有一根如意金箍棒，難道有兩根？”他反問我。

“請注意，這是腦筋急轉(zhuǎn)彎。”

“定海神針，金箍棒，定海神針，金箍棒，我知道了，”他臉上大放光彩，“金箍棒實際上是針，不是棒，所以孫悟空沒有棒！”

“看來你腦子確實是轉(zhuǎn)不過彎的，孫悟空身上除了金箍棒之外，還有一根棒，你懂嗎？”我怕他不懂，指了指他的褲襠。

他稍微想了想，隨即明白過來，感慨道：“??！這么簡單，我竟然沒有答上來！太可惜了！麻煩你再考考我，給我個機會，剛才沒有回答出你的問題，我很沮喪，你再問我個問題吧，這回我保證能回答出來。”他意猶未盡，纏著我不放。

“東海龍王的小女兒年紀(jì)輕輕出嫁了，一夜變老，請問為什么？”幫人幫到底，我只好再問他一個問題，希望他能答出，早點結(jié)束我們之間的對話。

“因為是東海龍王逼她嫁人了，她心有所屬，但是又必須聽東海龍王的，所以一夜白頭?！?/p>

“這你不能亂說，我又沒有說龍王逼她，龍王對女兒好著呢，不會逼她的。你不要考慮和題目無關(guān)的東西?！?/p>

“那么肯定是因為洞房太累，太憔悴了，看上去顯老?！?/p>

“錯。洞房還能把新娘憔悴成這樣？這新郎該有多少厲害。好吧，我直接告訴你答案了，聽好了，是因為她從一個妙齡少女變成了別人的老婆?！?/p>

“??！又答錯了嗎？當(dāng)了別人的老婆怎么就一下子變老了？”

“哎，別忘了這是腦筋急轉(zhuǎn)彎，老婆，老，明白了嗎？”我實在客氣不下去了，有些煩躁起來，口氣也沒有那么溫和了。

“這下我懂了。求求你再給我一個機會，我保證這是最后一個機會。再答不出來，就不問你了。”他絲毫不顧及我語氣的變化。

說白了我又不認(rèn)識他，憑什么要給他機會。好在他承諾是最后一個問題了，稍微再忍一忍吧，馬上就好。我想了想，問道：“東海龍王在自己的皇宮里是怎么喝水的？”

“這還不簡單，東海龍王一張嘴就喝水了?！?/p>

“錯了！”這個 “錯”字讓他敏感，像弦一樣繃緊，繼續(xù)講下去，我甚至有點于心不忍，“東海龍王不是直接張嘴喝水的，他要拿一個杯子，用杯子喝的。杯子里的水不管怎么喝，永遠(yuǎn)都是滿的，永遠(yuǎn)不會少，除非海枯了。東海龍王的水晶宮就跟人間的皇宮差不多，都是根據(jù)人類的居住需求建造的，水晶宮里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習(xí)慣和人類差不多?！?/p>

我想幫他，問了他不止一個問題，他還是沒有答出來，結(jié)果他變得更加沮喪，我想我是幫了倒忙，既然想幫助他，就應(yīng)該問得簡單點。我肯定沒有掌握好每個問題的難度系數(shù)，以致他到最后還是沒有回答出來。還有一個辦法就是不管他回答得是對還是錯，我完全可以說他回答得對，讓他高興高興。我怎么就這么不會靈活變通呢，我這個死腦筋，也同樣沒有轉(zhuǎn)過彎來。我也是一個多么沮喪的人，一個沮喪的人跟另外一個沮喪的人在一起，只會加倍沮喪。

跟他聊好之后，我的頭腦還停留在和龍王有關(guān)的事情中，我想到，東海龍王的皇宮又叫水晶宮，水晶材質(zhì)的建筑是透明的吧？那么在這樣的宮殿里生活怎么保護自己的隱私？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有什么隱私。

海鷗喜歡舒展著翅膀滑行，很少扇動翅膀。當(dāng)它不扇動翅膀的時候，除了飛，它的身體幾乎一動不動。當(dāng)它停在水上，它的雙腳也幾乎沒有劃動，只是隨波逐流?；蛟S它的雙腳在水中劃動，而我看不到，看上去它是不動的。我喜歡海鷗的輕盈和從容，仿佛感覺不到活在這個世界上任何的壓力。

有只海鷗從我面前飛過，當(dāng)它離我很近的時候，我對它說：“你能做我的寵物嗎？”它很快就從我眼前掠過。它在我面前畫出的那條不斷靠近我又不斷遠(yuǎn)離我的弧線仿佛還停留在眼前。

有一個穿比基尼的女人尖叫道：“流氓！”

“我又不是跟你說話，我是在跟海鷗說話。你搭什么腔。”我生氣地說。

“神經(jīng)病，跟海鷗也會說話?！彼跉鈵汉莺莸?。

要是再跟她說什么，不知道她又會罵我什么。不要理她。

“啞巴?！彼龑ξ艺f。

等到我平靜下來之后，咀嚼咀嚼她的話，還是值得回味的。她說得沒錯。盡管我們素昧平生，但是她句句一針見血。我覺得自己確實是個流氓。氓，在古代是人的意思，按照這個意思，“流氓”可以理解為流浪的人。我的腳步并未流浪，但我的心靈在流浪，居無定所，四海為家。我也確實是個神經(jīng)病，很多時候我會覺得這個世界不可思議，現(xiàn)在我明白了，這不是世界的問題，而是我出了問題；不是世界不可思議，而是我不可思議。我也確實是個啞巴，吃到生活很多的苦，有苦說不出。

這個世界上最理解我的人竟然是她！

高山流水覓知音，天下知音最難尋。遇見了，就要珍惜機會，把握機會。不過不能心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要先從做普通朋友開始，先熟悉熟悉，培養(yǎng)感情基礎(chǔ)，再慢慢發(fā)展為戀人。我往回走，找到她，熱切地對她說：“我們能交個朋友嗎？”我的眼睛充滿無限渴盼。

她驚訝地看著我，自我防衛(wèi)似的后退一步，怒道：“走開，瘋子。”

事實再一次證明，她確實挺懂我。又被她說中了，我就是個瘋子。我原本好好的，一點也不瘋，那么我肯定是被逼瘋的。我被我自己逼瘋還是被誰逼瘋的？而我和誰有時候是一樣的，這如同任何有關(guān)于 “我是誰”的故事。我是誰？我是誰！我就是誰！我就是那個誰！我就是那個誰誰誰！

可惜的是不能和她成為朋友。那么，繼續(xù)做陌生人吧。陌生人，我也祝福你，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中獲得幸福。

我在陸地的生活已經(jīng)節(jié)節(jié)敗退到海邊，到了海邊，又遭受這樣的失敗，心情一下子跌入低谷。我還能負(fù)隅頑抗多久？我還能有什么夢想呢？

“你的夢想呢？”我問自己，我對自己感到十分失望。

“都打水漂了?！庇幸粋€在打水漂的人回答道。他扔出的小石子在海面穿行了很多下，最后一下一頭扎入水里。石沉大海。

我再也沒有心思搭理別人了，我自顧自走開，繼續(xù)問自己：“難道你就這樣被打倒了嗎？”

有一個人暈船暈得很厲害，剛上岸的時候，大地像船在洶涌的海里晃動，讓他感覺站立不穩(wěn)，讓他覺得左搖右晃，但是他就像一個不倒翁，始終沒有倒下。他說：“我是不會倒下的，什么也不能使我倒下！”

大陸在漂移，一艘龐大無比的船載著城市、鄉(xiāng)村、山川、原野、沙漠以及萬事萬物，浩浩蕩蕩行駛。我們都在同一艘船上。百年修得同船渡，這是我們修行百年獲得的正果。躺在沙灘上洗陽光浴的人，他們把沙灘枕在頭下。千年修得共枕眠，這是他們修行千年獲得的正果。我看著遠(yuǎn)處海天相連的線。如果這個時候有條船出現(xiàn)的話，我應(yīng)該先看到它的桅桿，然后再出現(xiàn)船身，這證明地球是圓的。遙想當(dāng)年蔣介石的部隊潰逃到海邊，乘船穿過海天相連的地方，那么那個時候在岸上肯定是先看到船身消失，最后才是桅桿。他們的船隊越行越遠(yuǎn)，是不是途經(jīng)了太平洋，在太平洋他們看到了什么樣的風(fēng)景？想到這，我不禁遺憾地小聲嘀咕：“太平洋又會是一番什么景致？”

“我經(jīng)常去太平洋捕魚的，那邊我很熟悉?！庇幸粋€水手說。他皮膚曬得黝黑，胸膛寬闊結(jié)實，手臂粗壯，是個吃菠菜長大的大力水手。“在大海洋里，放眼望去，是一望無際的海水，不見一座島嶼。有時候，我突然會覺得這一輩子再也上不了岸了，有時會突然覺得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岸，除了水還是水。風(fēng)平浪靜的時候，海水清澈得陰森森的，藍(lán)得發(fā)黑，讓人害怕。船只吃水線以下都能看見，你甚至可以看到附在船身上的海貝海螺之類的東西和綠色的苔蘚。要是你跳到水里，潛水潛得再深，別人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彼穆曇糇詈笤絹碓降统?，仿佛他的聲音也沉入了海中，越沉越深。

“都說水平如鏡。在大海洋洋里，風(fēng)平浪靜時，水面像鏡子一樣嗎，人可以像照鏡子一樣照見自己嗎？”和他對話，饒有興致。

誰知他突然變得惶恐不安，似乎很不情愿回答這個問題，猶豫了下，還是回答了我：“可以是可以。但是，但是大部分時候我都克制住自己不要去照?！?/p>

“為什么？”我很好奇地問。

“有時候看著看著，你會發(fā)現(xiàn)大海不滿足于把你的影像吸進水中，還要把你的身體也吸到水里去。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知道人類追根溯源來自哪里嗎？”

“這個問題簡單，我知道，來自海里。”我不假思索，這是一個常識，讀書時學(xué)過。

“是的，人類起源于海洋。我無數(shù)次在海面照見自己的時候，海中的我都暗示我，讓我跳到海里，回到人類的歸宿去，我會冒出一股跳入海中的沖動。萬一哪一天我克制不了這種沖動，我很有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他說這話的時候，試圖使自己的聲音不要打顫。

我感到很茫然，這就是我非常非常想去的大洋嗎？如果我真的去了，我敢不敢把它當(dāng)鏡子照？我靜靜地坐在沙灘上，盯著大?？矗F(xiàn)在并不安靜。有一個人用手在我直勾勾的眼睛前晃著。我的目光穿越他晃動的手指，繼續(xù)盯著大?？础Ｋf：“你不能盯著波濤起伏的大?？春芫玫?，看久了就會頭暈，難受得想吐，有時候會連黃疸都吐出來，就像暈船暈得厲害，恨不得要跳到海里去?！?/p>

“謝謝你告訴我，我不看了?！?/p>

于是，我就把眼睛轉(zhuǎn)向別處，有個穿比基尼的美女躺在沙灘上曬太陽。目光又漫無目的地轉(zhuǎn)遛了會，回到她身上，留了下來。那個人用手在我直勾勾的眼睛前晃著。我的目光穿越他晃動的手指，繼續(xù)盯著那女的看。他又對我說：“你不能盯著一個女人看很久的，看久了，她就會深深地刻在你的心里，讓你難以忘記，讓你想要得到她，得不到她，你就會得相思病，你就會傷心難過，痛不欲生?！?/p>

“謝謝你告訴我，我不看了?！?/p>

我索性閉上眼，什么都不看。一閉上眼，我的眼里還印刻著她的模樣。我趕緊眨巴幾下眼睛，把她從我的眼睛里眨掉。幸好有好心人提醒了我，不然再看下去，她就會侵占我的心，在我的心里作威作福，狠狠地折磨我，從此我就沒有了自我，我的心也不再屬于自己了。

他真是個好人，看來世界上還是好人多。

我什么也不看了，我開始內(nèi)斂到內(nèi)心世界，我想象我有一匹馬，它帶我跋山涉水，穿越廣袤的陸地，歷經(jīng)磨難和風(fēng)霜，來到海邊。四蹄踏在海水邊上，低頭喝起了海水。它低頭喝水的樣子是多么溫順。浪花散落成白沫在它的腳下展開。它是一匹白色的馬，這樣的場景仿佛一匹白馬站在一匹白色的菱紗上。順著它頭的朝向，往遠(yuǎn)處，海天交界處，仿佛整個世界到此為止。我坐在沙灘上，靜靜地看它飲水。

又想了一會，我想我不能再想下去了，只會讓腦子更亂。去游泳吧，活動活動就不會多想了。我起身走到可以跳水的巖石上，脫掉鞋子和衣褲放好。我站在巖石的邊緣，雙腳一蹬，一躍而起。重力猛地把我往下摁，噗的一聲摁進海里。水從我的腳上開始，于一瞬間包圍到我的頭上，在我的頭頂匯合。我閉著眼睛，調(diào)整了姿勢，頭朝前方下潛下潛再下潛。這里是東海，如果我就這么一直下潛，下潛得足夠遠(yuǎn)，足夠深，我會到達東海龍王的水晶宮的。我想生活在水晶宮中，讓別人可以透過水晶看到我是如何作息起臥的，成為一個沒有秘密的人，那樣我是不是會輕松很多？

用盡跳水前深吸的一口氣，又憋了一會，猛地浮出水面，用手?jǐn)]臉上的水，把流進口中的水連帶唾沫啐掉。遠(yuǎn)處有座荒島，無人居住，我可以去那里，學(xué)蔣介石做島嶼的統(tǒng)治者。想當(dāng)年蔣介石帶走了很多人去臺灣?？晒┪?guī)ё叩?，只有我自己也只能是我自己。吾帶著余。孤家?guī)е讶?。我朝著荒島的方向游，因為離得太遠(yuǎn)，荒島看上去有些小，實際上它很大。游到那里去是不現(xiàn)實的，我打心底里知道我是游不到那里的，只是裝裝樣子，小小地滿足一下自己，讓自己覺得自己很厲害。

再游下去，怕是游不回去了。越來越發(fā)怵，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的道理。不敢再有片刻耽擱，掉轉(zhuǎn)頭回游，好不容易游回到岸邊，身子發(fā)虛，小腿肚硬邦邦的，緊縮著，手指被海水泡白了，皺巴巴的。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放在巖石上的衣褲和鞋子都不見了。反反復(fù)復(fù)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仔仔細(xì)細(xì)尋尋覓覓，找到了別人脫下的衣服，沒有找到我的。我的衣服和他們的衣服的最大的區(qū)別是，我的衣服是我的，他們的衣服是他們的！現(xiàn)在他們的衣服還是他們的，問題是我的衣服不再是我的了，它們消失了。我生氣地喊：“誰拿了我的衣服？他媽的，誰這么缺德?！笔澜缟嫌心敲炊嗟暮萌?，都抵不過一個壞人造成的影響。

先前我沒有問別人問題，都有人來回答我?，F(xiàn)在迫切需要有人來給我答案，卻沒有人來和我說，他們好像都沒有聽到我的話，盡管我說得比自言自語時響好幾倍。我憤怒地罵了幾句骯臟得不堪入耳的話。

真是夠倒霉的，我很郁悶。低頭看了看內(nèi)褲，它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一滴、兩滴、三滴……每一滴之間都有著一定的秩序。是重力在維持著它們之間的秩序。突然強烈地意識到，它不是內(nèi)褲，也不是游泳時的泳褲，它是用來遮羞的遮羞布。

看著自己的一雙赤腳，心想這下成赤腳大仙了。當(dāng)年赤腳大仙和眾仙各顯神通，和蔣介石一樣，過了海?？墒俏覅s什么神力也沒有，過不了海不說，連衣服都沒了。我的衣服，它們走了，它們不需要我把它們撐起來，它們不需要我這個衣服架子了。它們自己把自己穿好——我無數(shù)次訓(xùn)練過它們，它們學(xué)成出師了：衣服在上面，褲子在下面，系好腰帶，再下面是襪子，襪子穿在鞋子里。它們沒有穿內(nèi)褲，就走了。

我聲音響亮地勸慰起自己，這樣的音量更有慰藉和鎮(zhèn)靜作用，一切也許并沒有那么糟糕，你不能這么消極悲觀，應(yīng)該多往好處想，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

從小就聽說過牛郎織女的故事的，七仙女在湖中游泳，牛郎把她放在湖邊的衣服拿走藏了起來，后來他們就相愛了。這里是海邊，說不定是美人魚拿走我的衣服，偷偷地藏了起來。等到夜深人靜，再也沒有別人的時候，她就會出現(xiàn)，把衣服還給我，并且會永遠(yuǎn)地愛我。

一個年老的乞丐，肩頭一根木棒，后端挑一個不是很大的蛇皮袋，我看到過乞丐撿可回收的垃圾，估計裝的是垃圾。不過，民間傳說和武俠小說中有很多乞丐捕蛇的故事，我寧愿相信這里面裝的是蛇，這給乞丐涂上一種神秘色彩。他左手端一口鐵碗，腳步蹣跚地朝我走來，在我面前顛顛碗，幾個硬幣叮當(dāng)作響，仿佛在召喚它們的同伴。他有一半牙齒掉了，說話嚴(yán)重漏風(fēng)。他說：“行行好吧，老板，給我點錢吧，祝老板發(fā)大財?！碑?dāng)時他站在我的西北面，漏出來的是西北風(fēng)。他眼睛的生存空間受滿是褶皺的眼皮擠壓，變形了。眼神渾濁，但眼神蘊涵的欲望清晰。

我的內(nèi)褲還濕濕的，但已經(jīng)不再有水滴下來了。我無可奈何地看了看內(nèi)褲，然后抬起頭對他說：“你覺得我全身上下，哪個地方可以放錢了？”

他訕訕地走開了?？粗谋秤?，我覺得很羞愧。從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對我寄予厚望，本來不管錢多錢少，多多少少都要給他一點的。我辜負(fù)了他。

太陽快要下山，不再像白天那么毒辣，它心愛的月亮快要出現(xiàn)了，所以它變得格外地溫柔。大部分人陸陸續(xù)續(xù)離開，有個釣魚的人還不肯走，他跟自己耗上了，發(fā)誓一定要再釣起一條魚才能走。魚好像是知道了他的想法，故意跟他對著干，一下子全變得很精明，怎么都不肯上鉤。他餓極了，釣了一天的魚，也累極了，他想到家人正在著急地等他回去吃飯，慌張極了。但是他已經(jīng)信誓旦旦要釣起一條才能走的。人無信不立。盡管這個誓言沒人知道，但人在做，天在看。

不知道這樣耗下去要耗到什么時候，萬一釣不起魚來，飯沒得吃，晚上還要在這里露宿，最重要的是還要讓家里人擔(dān)心。釣魚要有耐心，他的耐心完全喪失了。他不僅僅是害怕釣不到魚，他開始害怕要把整個后半生全搭進去，把自己囚禁在這個地方，再也無法離開了。情急之下，他想到了一個辦法，他把魚鉤扔到桶里，那里放著釣到的魚。有條魚又一次上鉤了，這條魚連傷疤都沒好，這么快就忘掉了被魚鉤刺進去的痛。既然釣到魚了，也就可以心安理得離開。他發(fā)誓要釣到一條魚的時候，可沒有指明這條魚是從海里釣上來的，還是從桶里釣上來的。

再晚些時候，人們又陸陸續(xù)續(xù)來到海邊，海邊的人又多了起來。天上飛著好多好多風(fēng)箏，一根根線把天上人間連了一起。有各種各樣的動物造型，老鷹啊，燕子啊，老虎啊，馬啊，魚啊，蟹啊……不像白天，只有海鷗在飛，多么單調(diào)。這些來自海陸空的動物，打破海陸空的分界，在天空中歡聚一堂，其樂融融。它們快樂地飛來飛去，把天空變成一個動物世界。

天上的那些馬，其中有一匹就是我的那匹馬。放風(fēng)箏的人把它放到天上去了，讓它變成了一匹飛馬。我們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我們之間有著天差地別。它曾經(jīng)陪伴我馬蹄勝雪，踐踏關(guān)山，后來我們到了海邊，在它喝水的時候，我被困住了，被那些消失的衣服困住了。那些放風(fēng)箏的人中，是誰把我的馬兒放上了天，用一根柔軟的線把它送到天上去。這本應(yīng)該由我自己來完成的。它帶著我跑，我?guī)еw。

等到放風(fēng)箏的人都走了，我的馬從天上回到海邊喝水。這個時候海水已經(jīng)漲起來了，漫到它的腹部，它的頭也不用像原先那樣低垂。一個浪過來，浪峰沖到了它的背部。不管海水漲得怎么高了，它還一直站在那兒喝水，難道它太想喝水了，死在水的手里也在所不惜？

海水終于將它整個漫過。它開始在海底奔跑，跑著跑著，變成了一條龍，飛快地游。原來他是白龍馬，是西海龍王的三太子變成的。

海水漲一步退一步，卻還是能漲上來，就像人走一步退一步，卻還能往前走。海水漲的步子比退的要大一點，就像人走一步退一步，但是向前邁的步子要比向后退的步子大，最后人還是前進了。如果海水不用漲一步退一步，能夠一直往前走，也就不用花那么多時間漲潮了。退潮則與此相反。

夜半時分，海邊早就沒有人了，天上的動物世界也早就沒有了。西海龍王的三太子也應(yīng)該到了東海龍王的水晶宮里，東海龍王正在設(shè)宴款待他的侄子。我在背靠一塊巖石，靜靜地等待。迷人的女聲獨唱響了起來，循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有一個美女坐在一塊巖石上唱歌。我走到她身邊，她看到我來了并沒有慌張，也沒有停頓。星月之下，朦朧而空曠，別無他物，只有我和她，還有地球，她唱著仿佛為我和地球而唱。她唱得悅耳動聽，唱得我心兒醉。唱得我整個人像雪人一樣融化了，變成春水。春水流啊流，向她流啊流。一曲終了，我問：“你是美人魚嗎？”

“不是?！?/p>

“你是不是有衣服和褲子要還給我？”

“沒有。”

“你是不是會永遠(yuǎn)愛我？”

“我不愛你?！?/p>

我原先設(shè)想的那些差一點就實現(xiàn)了，這讓我很遺憾。我想肯定是當(dāng)時想得還不夠精確，出了點小小的差錯，要不是出了這么點差錯，現(xiàn)在發(fā)生的事情就跟設(shè)想的一模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