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顧 桃
阿勒泰的別克
□ 顧 桃
去年9月,在青河北30公里的阿熱勒鄉(xiāng)喀讓格托海村,遇見了一位男主人,叫金格斯別克,48歲,灰藍(lán)色的眼睛挺明亮,圓臉盤,長胡須,高原人顯老,感覺55歲以上。名字太長,就叫他別克吧。
很久沒有夢了,早上夢到在海上漂,搖搖晃晃,朦朦朧朧的在黑里蕩,醒來也是在黑里,晃晃搖搖在一片呼嚕和磨牙聲中。原來是在長途大巴里,從巴音布魯克到阿勒泰的路上。
那天在烏魯木齊街頭看到很多標(biāo)語,其中一條很有意思:各民族應(yīng)該像石榴籽一樣緊緊地抱在一起。青河的早晨很安靜,一車人下來很快就不見了,看來只有我一個外人。在路邊買了個大石榴,石榴籽確實是緊緊抱在一起的。
打車去阿尕什敖包鄉(xiāng),終于上山。在青河北30公里的阿熱勒鄉(xiāng)喀讓格托海村,遇見了一位男主人,叫金格斯別克,48歲,灰藍(lán)色的眼睛挺明亮,圓臉盤,長胡須,高原人顯老,感覺55歲以上。名字太長,就叫他別克吧。
別克喜好馬,更吸引我的是他訓(xùn)鷹。去年在獵鷹大賽上,他得了一等獎,那次有70多只鷹和獵手,還吸引來外國人。但林業(yè)局宣布鷹為國家保護(hù)動物,取締訓(xùn)鷹狩獵習(xí)俗,所有獵鷹放歸山林,這預(yù)示著哈薩克古老狩獵方式的終結(jié)。但別克的鷹又飛回來了,現(xiàn)在就在他家的鷹房里,也是灰藍(lán)色的明亮眼睛,小心翼翼地窺視門外。
取得獵鷹許可證就如拿到持槍證一樣難。別克很苦惱,他只能自言自語地說上句“我不交”。讓我想起一個鄂倫春老人曾說的,“讓我交槍,我就自殺,沒槍活著還有啥意思”。
別克家不算富裕,70只羊,4匹馬,12頭牛。但他真的好客,當(dāng)天就為我的來訪殺了只羊。27日村里有個賽馬會,別克3歲的馬會參加。吃飯前,幾家要比賽的馬匯集到山腳下的空地遛馬,別克的馬跑在了最前面,他很得意地不斷捋胡須,騎馬的不是小孩,是他的哥哥,50歲,卻身材嬌小,我抱起他,感覺不到70斤,應(yīng)該是符合騎手的重量。
這匹馬是花15萬買來的伊犁馬,別克非常精心伺弄,和哥哥給賽馬洗澡,我發(fā)現(xiàn)他遛馬時用手指沾馬毛上的汗再放嘴里嘗味道。
哈薩克信奉伊斯蘭教,禮數(shù)很多,吃飯前要凈手,行禮拜,雙手在胸前手心向上,捧書狀,男主人念完感恩詞,雙手上移到臉面,手心沖臉,下滑,開始用餐。我們先分吃了羊肝,可能是最先熟的原因,其他的肉還在大鍋里煮,肉快熟時放進(jìn)斜切成片狀的胡蘿卜,在蒸屜上放上大塊的土豆,出鍋時在大圓盤子底鋪上洋蔥片。盡管同屬游牧民族,這完全和蒙古人的吃法不同,但和客人分吃肩胛骨是一樣的風(fēng)俗。
別克手拿已沒有一點肉絲的肩胛骨對著燈看里面的紋路,很嚴(yán)肅地用刀在弧度頂邊劃個豁口。在內(nèi)蒙古我聽牧民說過,在肩胛骨上能看到羊的數(shù)量,破一下是不會讓別人看到自己家羊有多少。不知這種說法的準(zhǔn)確性,因為語言障礙,我能做的只是在謹(jǐn)慎的觀察中吃,很香。
當(dāng)晚別克的女兒哈尼亞從青河回來,采購了很多糖果、點心,都是哈薩克斯坦的進(jìn)口貨,為24日的古爾邦節(jié)做準(zhǔn)備。他的兒子也要回來,這個家庭要熱鬧起來了。
23日早上,喝過茶,女主人開始收拾自己,穿上皮靴、漂亮的坎肩。女兒哈尼亞給媽媽編辮子,還特別上了點頭油。男主人別克倒沒怎么打扮,含了口水,用食指在嘴里和牙反復(fù)摩擦幾次,把水再吐到手上洗手,牙也干凈了還洗了手。這的水資源豐富,用電把地下水抽上來,但牧民依然遵循自然法則,絕不浪費。別克沒戴他那頂像保爾·柯察金的尖角帽,戴了紅色的摩托頭盔,他們要去青河縣城走親戚,明天回來。這是古爾邦節(jié)日中的一項內(nèi)容。
當(dāng)晚,別克的兒子哈德斯也回來了,22歲,靦腆,挺精神的小伙,在烏魯木齊新疆大學(xué)讀法律,但和他聊天似乎未來更喜歡做生意。
24日一大早,別克家的長條餐桌上已擺滿了豐富的食物,糖、各式點心、果醬、葡萄干、奶疙瘩、水果,色彩豐富地襯托在民族圖案的桌布上,很漂亮的一組節(jié)日靜物。快中午時別克和媳婦騎摩托從縣里回來,買了新靴子給女兒,兒子從鄰居家玩回來被爸媽親了幾口,一家人在古爾邦節(jié)團(tuán)聚了。
這一天宰羊是不綁腿的,因為傳說宰的這只羊,是上天堂騎乘的交通工具,綁了腿就無法行走,也就上不了天堂。所以別克全家齊上陣,解脫了這只未來騎乘的工具。之后男女分工明確,別克和兒子剝皮肢解,哥哥把羊頭放在外面的樹枝隆起的火上烤,褪毛,媽媽和女兒處理內(nèi)臟,獵狗就不斷伸出舌頭上下舔著嘴唇急切地等待賞賜,獵鷹在它的房間里撲騰著翅膀,呼呼做響。
開始串門,像漢族春節(jié)一樣地拜年。我們?nèi)チ藘晒锿獾娜思?,我和哈德斯騎摩托車先到,在鄰居家白色的房子斜角處,拍到了別克在遠(yuǎn)處騎馬來拜年的長鏡頭。這戶人家有86歲的長者,深沉有型,哈薩克版的教父。凈手后,祈禱,一盤帶羊頭的肉上桌,別克用刀把羊肉切成片,很奇怪不是主人在分肉,主人也不用上座,等羊頭的兩個耳朵切下來后,主人開始在一旁吃羊頭。我拍完也抓著吃了幾塊肉,別克和鄰居卻已凈手做起了禱告,我慌忙的雙手在臉上抹一把,趕上了進(jìn)度,卻也抹上了一臉羊油。
再次見到別克,是幾個月后的冬天。
別克更顯精神,可能和鷹有關(guān)。果然下午就開始喂鷹了,他戴上套袖一樣的厚皮手套,拿著鷹眼罩到倉房里把鷹架回有爐火的房子,把眼罩摘下,用準(zhǔn)備好的狐貍?cè)庖粔K接一塊地喂,獵鷹迅速環(huán)視四周后,豎起毛發(fā),瞪起帶黃圈的圓眼睛,貪婪地吞噬起來,很快吞凈了狐貍?cè)狻e克為他梳理毛發(fā),抹干凈油嘴,再套上眼罩,讓兩個小孫女坐在腿上玩鷹。但還沒等開始,吃飽了的獵鷹突然揮起大翅膀,嚇跑了倆孩子。
有一天太陽很大,似乎春天在悄悄走近別克的家。別克穿上了老的羊皮襖,腰扎武裝帶,挎著獵刀,頭戴狐貍皮帽要去訓(xùn)鷹,很威武。把鷹架在有民族圖案的皮手套上帶回廚房,黑色的長三十公分的吸管直插進(jìn)鷹嘴到胃,別克用嘴含口水對著吸管把水順進(jìn)鷹胃,被刺激的獵鷹又呼扇起大翅膀,把兩個小孩又嚇了一大跳。
太陽沒落山前,哈德斯給新來的小白狗搭了窩,別克回來,給小孩們講他過去訓(xùn)鷹的故事,小孩們用雙手支起下巴聚精會神地聽,像回到了久遠(yuǎn)的狩獵時代。電視里江蘇臺在播放著黨員反腐的講座,鄰居艾波力躺在床上玩手機,太陽就落山了。
第二天回到別克家,有三個理由讓他宰了只羊:兒子哈德斯開學(xué)了,我也要回布爾津,青河來了親戚。在去年秋天的麥地上,錯過他們中午的一次馴馬,這是紀(jì)錄片常有的遺憾吧,不過我還有時間繼續(xù)觀察別克和他的生活,三月再見。
那晚,既有朦朧的月光,也有毛毛雪灑在拴馬的院子里。
(摘自《新周刊》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