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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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掙扎而妥協(xié):盛可以的短篇小說集《可以書》
韓梅
盛可以是當代文壇一位勇敢而有才華的作家,犀利兇猛的文風讓她逐漸被評論界發(fā)現(xiàn)和認識。出身于70年代的盛可以擁有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她曾輾轉(zhuǎn)于深圳、沈陽、廣州、北京等地,當過記者、編輯,證券公司職員,直到1994年發(fā)表散文,2002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這樣的閱歷,無疑讓她深刻認識了世界的光榮與卑微,明媚與憂傷,無疑為她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多樣的素材,賦予她充滿個性的解讀世界的方法。在70后女性作家中,盛可以凌厲而骨感的小說超越了“身體寫作”的狹隘疆域,以理性見長,兼具爆發(fā)力和持久力??梢哉f,這位擁有豐富人生經(jīng)歷的作家在時代洪流中找到了自己的坐標,已經(jīng)成為當代文壇冉冉升起的新星。盛可以于2011年出版了短篇小說集《可以書》,集結(jié)了她在新世紀初始的部分作品,共15篇,從多個角度切入探討“由掙扎而妥協(xié)”的不同模式,揭露社會人生的無奈;同時,她精妙獨到的病態(tài)意象不露痕跡地將生存困境具象化,展現(xiàn)出異于他人的個性文風。
在這個浮躁、物質(zhì)、虛榮的社會,很多人以一種不滿足、不開心的狀態(tài)活著,昏昏沉沉,隨波逐流。也許每個人內(nèi)心還有一絲絲期望,期望死水一般的生活蕩出波瀾,期望毫無生氣的日子翻出花樣。他們或是臆想一個不存在的以自己為中心的世界,或是從他人他物身上找尋虛幻的慰藉,在潛意識支配下,似有還無地試圖改變自己的無趣生活。無奈的是,生活默然地以它強大的吞噬力和消磨力頭也不回地前行著,讓所有人的反抗在不經(jīng)意間失去意義,將一切扳回原點。
《干掉中午的聲音》(2002)中,“我”是一個住著廉租房的單身女學生,寂寞、平凡、沒有強大的內(nèi)心,自作多情地認為有個別曖昧對象,渾渾噩噩地臆想著自己的生活,想要掙脫卻無力反抗,意識不到自己的迷茫卻早已迷茫。因此,圍繞著中午樓上的聲音,“我”對所謂的“211女子”、修保險絲的男人(艷遇)和魏書賢老師展開了“盛大”的幻想、推理、偵查和情緒付出。三個人物交織展現(xiàn),以“我”對他們的猜測身份活在“我”一廂情愿的關系網(wǎng)中,成為“我”無趣生活的頭條新聞主人公,甚至讓“我”以性作為發(fā)泄點、抱怨點和突破點產(chǎn)生強烈的情緒波動。
文末,這一系列混亂的關系和生活終于結(jié)束,但“我”的無趣生活和對之的臆想并不會結(jié)束??梢韵胂?,這個孤獨的女學生會繼續(xù)活在自己的世界,編織著他人的關系,醞釀著自己的情感,內(nèi)心深處時刻警覺,企圖為自己所憎惡的生活增加一些刺激。令人絕望的是,現(xiàn)實世界卻與她的生活情感平行運行,殘酷地以自身的節(jié)奏運轉(zhuǎn),讓過著無趣生活的人顯得荒誕而可悲。某種意義上,“我”的生活狀態(tài)即是對這種無法抗爭的后青春階段生活無奈的屈服和融入。可以說以一種自欺的方式妥協(xié),得到的卻是生活漠然的回應。實際上,“我”想要“干掉”的不是中午的聲音,而是一種虛無的生活狀態(tài)。
生活的無趣有很多具體形式,經(jīng)濟窘迫的單身女性包括其中,已婚高級白領也未必能夠幸免,《白草地》(2010)就是典型代表。主人公“我”的無趣生活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情感上,看似和睦美滿,可是妻子藍圖性情冷漠。這樣一來,“我”的生活就變得格外寂寥,以至于“從結(jié)婚那天起,我就感到已經(jīng)與她生活了一百年”。相比而言,情人瑪雅的柔情似乎讓“我”找到了溫存。工作上,表面光鮮,在外企當著精英銷售,但骨子里過得畏縮、屈就,觥籌交錯燈紅酒綠中,靈魂早已麻木,以至于同事Alex違反規(guī)定的行為引得眾人膜拜??上?,“我”雖然擁有了情人瑪雅,但只能妥協(xié)于妻子的冷漠、公司的壓榨以及無數(shù)的應酬,在物欲橫流、沒有人情的世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后,萬萬沒有想到看似親密的妻子和情人都長期在暗中殘害“我”的身體和精神。生活跟“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讓“我”的一切努力瞬間灰飛煙滅。
金錢至上、人心不古的現(xiàn)實社會中,“我”做不到出淤泥而不染,為了渺茫的未來而生存,不斷加重自己的身體和心理壓力,用健康和生命換取浮華空洞的物質(zhì)生活,卻沒有得到一點心靈的快樂。無奈的是,“我”以最明確的方式妥協(xié)于這種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不自欺欺人,不假意作弄,卻換來生活最殘忍的回應。
在大眾的理想觀念中,愛情,是琴棋書畫詩酒花,充滿浪漫、溫馨、激情和非理性的氣息。那些小鹿亂撞、心跳加速,那些“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懵懂和羞澀,那些“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勇氣和悲壯,才讓愛情成為人類永恒的向往。婚姻呢?是柴米油鹽醬醋茶,是骨感的現(xiàn)實,是瑣碎的小事、做不完的家務,還有菜市場無休止的討價還價。愛情是精神范疇的事,婚姻是生活范疇的事,花前月下和鍋碗瓢盆的矛盾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對立統(tǒng)一起來,尤其是還沒有悟到和平過渡關鍵所在的年輕人。盛可以敏銳地捕捉到這一問題,用犀利的筆鋒道出這種年輕人潛在的焦慮,留下開放式的結(jié)局引人深思。
都市年輕男女的焦灼較為激烈,因為他們受傳統(tǒng)觀念影響較少,就有更多選擇和思考的余地,這使得愛情和婚姻在他們心底的對立更加尖銳。在《turnon》(2002)中,“我”和男友同居一段時間后的生活“越來越?jīng)]勁”,連吃飯的咀嚼聲都是“干燥的,枯燥的單調(diào)的,壓抑的沉重的,甚至還是尷尬的,澀澀地,澀澀地響。這種濕潤的聲音喚起某種溫馨的聯(lián)想,我的心里涌起冷冷的恐懼”。但“我”卻不得不接受這種平淡而無激情的生活,時刻擔心著自己在生活和精神重壓下的崩潰。
主人公覺得自己的身體是“一觸摸,內(nèi)里就奔涌熱血的有生命的紙”,說明她并不服氣這種“后青春時代”的寂寞,還是想要掙扎一番。過去與好友程曉紅一起的瘋狂歲月一去不返,可以揮霍放肆的青春悄然溜走,青春成為對比懷念的對象,這種巨大變化似乎成為一種“墮落”。最終好友選擇走向婚姻殿堂給主人公上了一課,雖然在愛情的名義下對靈與肉的不契合還是有所畏懼,但從同伴反觀自己,主人公意識到愛情到婚姻需要過渡,需要妥協(xié),需要犧牲和忍讓,也需要“活給別人看”的形式主義。結(jié)尾主人公只能用使男友發(fā)誓妥協(xié)的方式給自己一種暫時的安全感,開放式結(jié)局也讓人不由地掩卷反思。
農(nóng)村男女就沒有這么幸運了,愛情仿佛成了奢侈品,屈從現(xiàn)實,屈從父母似乎是既定命運?!兜S柳》(2006)中,桑桑愛著農(nóng)村小伙烏獲君,但還是在母親的勸告下放棄對愛情的堅守而選擇妥協(xié)于現(xiàn)實,不僅是“可惜時間太過龐大,大到桑桑無法掌握,對于其中的變數(shù)無招架之力”,還因母親的話道出了現(xiàn)實的真實面——“愛是一回事,生活是另一回事”。于是擁有物質(zhì)基礎卻沒有愛情基礎的婚姻順理成章地占了上風,尤其“生下兒子后,愛從桑桑的記憶里溜走了,她變成一個十分日常的女人,回憶愛情時,就像晾衣服時偶爾看見太陽”,愛情從此成為偶爾的回憶。在對待弟弟小冬的感情問題上,桑桑也和當年的母親一樣,采取了世俗的考慮方式,成為母親的同盟,直到弟弟提醒才讓桑桑想起當年癡情的自己。再見烏獲君,已時過境遷,雖然烏獲君向桑桑表白希望延續(xù)感情,結(jié)尾也沒有提到桑桑最后的決定,但是在桑桑已經(jīng)被生活打磨得只剩下現(xiàn)實與茫然的既成事實下,這份愛情修成正果的可能性又會有多大呢?
愛是人類情感發(fā)展的高級形態(tài),為我們帶來感動、帶來愉悅,可惜愛情與婚姻的差距是很多人必須面對的難題,不論城市農(nóng)村,不論古今中外。當夢幻般的愛情遇到市井氣的婚姻,還能否保持那份純粹,還能否守住那份堅持,個中煎熬不言而喻,但讓愛情妥協(xié)于婚姻,也許是大部分普通人的答案。就像盛可以在長篇小說《道德頌》中對愛情婚姻的復雜糾葛發(fā)出的感慨:沒有婚姻,愛情將是愛情的墳墓。
對文學而言,最根本的還是關注人的生存和靈魂。《可以書》中的很多作品,直擊社會底層無形的、充滿欲望的潛規(guī)則,在人性幽深之處凌遲般探詢,切割開了一個又一個讓我們窺視人性的窗口,人情冷暖、靈魂畸變、世相百態(tài)都被作者做了獨具匠心的探幽和鉤沉,并梳理成人生本相的圖片。小人物們反擊的奢求被現(xiàn)實蠶食,發(fā)聲的渴望被社會淹沒,最終在翻滾的人流中銷聲匿跡。逼真的一線視角和充滿張力的語言強有力地勾勒出靈魂的黑洞,盛可以在此背后為剖析人性的弱點張目。這與盛可以的長篇小說《北妹》《火宅》及其新作《野蠻生長》秉承的創(chuàng)作思路是一脈相承的。
盛可以展示黑暗現(xiàn)實的方式是黑暗的想象。以《中間手》(2003)為例,主人公“我”被裁員,生活拮據(jù),“降級”成城市的最底層。生活束縛雙手,束縛靈與肉,壓抑所有的快樂,“我”便長出第三只手發(fā)泄難以發(fā)泄的怨念。
底層人勉強維持著面子上過得去的生活,始終步履維艱,就像乞丐一樣落魄、到處被人驅(qū)趕的“我”路過婚紗店時的感慨——“婚紗從來都只是光彩照人,婚紗背后的生活基本是黯淡無光的,像大街上的痰那樣,透著血絲”。底層的“我”是如此卑微,從未被關注,以至于在被圍觀時竟有一絲得意。在中間手生長期間,“我”發(fā)現(xiàn)了中間手帶來的低俗樂趣——騷擾所謂的“上層人”來讓他們難堪,同時,“我”慢慢淪為了野人一樣的存在,被人群隔離,最終成為一只侍奉名貴母猴的下層“公猴”,關進動物園供人欣賞,底層人又一次“降級”為“非人類”,不斷被邊緣化的底層人荒誕地對猴子產(chǎn)生了愛。名貴母猴艾麗絲“像廣告牌上那個涂著晶瑩唇彩的女孩,嘴唇微張形成一個黑洞,仰起頭深情地看我一眼,把屁股對著我”,可以說是對底層人眼里“上層人”的虛假做作最好的注解。不過《中間手》的超現(xiàn)實感過盛,反而影響了故事的張力,未免是一種失策。
對于女性,中國傳統(tǒng)理想人格是忽視個性的張揚的,依附、屈從作為一種集體無意識積淀下來,依然影響著今天的女性,尤其是農(nóng)村女性。中國的農(nóng)村女性是中國社會典型的弱勢群體,“農(nóng)村”和“女性”的兩重角色決定了她們的一生將永遠圍繞婚姻、生育、家庭事務。更可悲的是,由于沒有受到良好的教育,也沒有足夠的謀生技能,習慣聽從家族中男性的指使,她們很少能建立完整的自我意識,因此難以逾越既有的生存障礙。例如《苦棗樹上的巢》(2009)中農(nóng)民工麥根、春香、三表叔與留守農(nóng)村的徐愛真之間的情感悲劇。再如《蘭溪河橋的一次事件》(2010)從一位農(nóng)村老奶奶的視角講述了一個城里的畫家騙走了一個農(nóng)村女孩的故事,間接反應了農(nóng)村女孩的生存悲劇。中國年輕的農(nóng)村婦女們有一個共同的愿景:改善自身經(jīng)濟條件和日益惡化的社會形勢,然而這個群體的發(fā)聲有限。
盛可以所表現(xiàn)的“由掙扎而妥協(xié)”主題是多元化、多層次的:各種身份、各種年齡改變無趣生活的努力,面對愛情與婚姻差距時的困惑和無奈,底層人生存的艱辛和由此產(chǎn)生的畸變,農(nóng)村女人的血淚和辛酸,都是盛可以想要表達、渴望發(fā)聲的主題。力透紙背的描摹、或平和或驚心的敘述,呈現(xiàn)的都是現(xiàn)實的黑暗和人心的復雜。如此壓力之下,主人公褪變的方向往往是墮落,道德墮落、尊嚴墮落、人格墮落,有的只敢偷偷臆想、有的已經(jīng)做出實踐,可惜社會之力過于強大,抗爭如蚍蜉撼樹、螳臂當車,轟轟烈烈之后除了妥協(xié)別無他法。
韓梅,1993年生于山西呂梁,本科畢業(yè)于蘭州大學,武漢大學文學院2015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在讀。有詩作發(fā)表。
文學觀:“文學即人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