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明,黑龍江人。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花城》《山花》《青年文學》《長江文藝》等。
1
門從外面合上,熙熙攘攘聲漸行漸遠。安曉顯然尚未從剛才的驚慌失措中回過神來,坐在炕沿上時右手忍不住在她兩只豐碩無比的奶子間拍打了兩下,做了一次深呼。之前的一個小時,汽車沿著盤山路轉(zhuǎn),她胃里翻江倒海的那股巨浪險些噴涌出來,原以為下了車就化險為夷了,沒成想腳剛邁下車,紅蓋頭就撲了過來,隨著鞭炮齊鳴,她頭皮一陣發(fā)麻,好好的怎么像下起了冰雹一樣,噼里啪啦往她頭上砸,落地時卻變成了一顆顆黃豆、玉米碴和彩色碎紙片,接著她的手被一只青筋暴起的女人的手抓了過去,隨著人堆兒踉踉蹌蹌地走向前,還差點被門檻絆倒。進屋后,還沒等她坐到炕沿上,似乎一個孩子先跳到了炕上,她低頭時分明從紅蓋頭縫里看到一雙孩子的腳蹬掉了拖鞋,那孩子似乎在炕上蹦跶了一圈,然后和她并排在炕沿上坐了一會,拽起她的胳膊做拉扯狀,“嫂子、嫂子”男孩叫著,后來又說了一通什么,安曉已記不清了。
現(xiàn)在,安曉坐在炕沿上,她是在扯掉了紅蓋頭后才知道自己正坐在炕沿上,原來這就是火炕啊,她有些驚喜,隨即發(fā)現(xiàn)林夕實原來正并排坐在她身旁,就又一臉的不高興。
你干嘛去了?她問。
我沒干嘛呀!我一直在你身邊吶。
是嗎?他是在她身邊嗎?她確實沒注意這一點。
你之前都不跟我說一說你家的風俗!安曉噘著嘴,一臉尷尬。她對自己剛才的表現(xiàn)不滿意,壓根都忘了自己剛才是個什么狀態(tài),被紅蓋頭蒙著,稀里糊涂地煎熬了一會兒,就莫名其妙地到了炕上了,保不齊有出岔子的地方,她一個南方媳婦頭一次上婆家,要是丟了臉就不好了。
林夕實頗覺無奈,我也不記得有什么習俗了!他說,都多少年沒參加過東北的婚禮了。是啊,十年前,他通過高考離開六場之后,除了寒暑假外壓根就沒在六場呆過,參加婚禮的場景都停留在他兒時的記憶里,都是很久遠的事了,好像是上輩子一樣??僧敯矔詥柶饎偛抛哪莻€男孩時,林夕實脫口而出,那是七叔的兒子—他最小的弟弟,他是來壓床的。
壓床?安曉問。
對,壓床。林夕實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安曉,他們明明睡火炕,這個儀式卻叫了個“壓床”,他記得小的時候給好幾個大爺家的哥哥壓過床,那時是正經(jīng)八百的壓,接親的前一晚他要在哥哥的婚炕上睡上一宿,后來儀式漸漸簡化成了接親回來后他跟一對新人一起在炕上躺一躺、坐一坐,然后也是扯著新進門的嫂子喊一喊,也就結束了。人擠人的婚房里,面對新嫂子,還是孩子的林夕實總是抹不開面兒,可為了拿紅包也值了,三五下就能拿個紅包,是個不錯的買賣。
他一摸頭,對了,紅包。要給紅包。林夕實說。
人早走了。安曉不滿意地嘆氣,唉——她聲音拉得徐長,在這間不大的屋子里轉(zhuǎn)了個來回。這間屋進門一米就是雙人火炕,被和架從西側(cè)棚頂掛下來,東面火墻上貼著兩張大胖小子,炕上的大紅被子已經(jīng)鋪好。
我想媽應該給了,她應該能想到。林夕實寬慰著自己。
自己家的風俗還不知道?安曉嘟囔著。這句話卻像針一樣扎在了林夕實的心窩上。作為一個頭次上門的南方媳婦,面對幾年來一直只身飄在南方的林夕實,她原本不該說這句話的。
這一路,林夕實已經(jīng)忍了好幾次,她卻總是不經(jīng)意間變本加厲。在哈爾濱轉(zhuǎn)車時是凌晨一點,不夠出站的時間,他們就只能窩在站臺的角落里,風沿著鐵軌撲過來,她忍不住直打顫。林夕實本該將自己的衣服脫下來披在她身上的,可是他穿的也是短袖,沒有可脫的了。她就說了句,北方這什么鬼天氣啊,才八月份就這么冷。林夕實聽著就別扭。后來他們坐上從哈爾濱出發(fā)的小客車,安曉就靠著他的肩膀睡著了。他心想,她怎么就不體諒一下他呢?幾十個小時的干癟旅途早將他熬得精疲力竭,她就沒想到他也會累嗎?那么多空著的座位,她為什么就偏偏得靠著他睡呢?清早的時候,他們到了林業(yè)局火車站,母親的同學孫姨如約將他們接去了自己家里,他們需要在孫姨家休整一下,結婚嘛,穿上婚紗禮服,再去找家小店做個頭發(fā)、化化妝是必不可少的,可在孫姨家時,她又開始抱怨了,她小聲對林夕實說,你們北方的房子怎么這么小?。窟@格局也太不合理了吧!再后來,他們就坐上了孫姨事先給包好的車,從林業(yè)局到林場來,那是一輛簡單的微型面包,車前掛了一朵大紅花。她似有不滿地問,這就算婚車了?
這樣的問題,林夕實無從回答。如果他們倆都是本地人,當然各項儀式要復雜得多,可她偏偏是個南方媳婦,娘家人也沒來送她,沒有娘家人參與,很多儀式都辦不成,那就只能簡化了,要不然還能怎么辦呢?
他不回答她,她似乎也沒想著他會回答,問完也就問完了。她的那些問題,與其說是問題,不如說是祈使句,充其量就是起個發(fā)泄情緒的作用。這未免有點傻,林夕實想,她實在是個內(nèi)心藏不住事的女人,大喜的日子啊,不光是他林夕實的,也是她安曉的,怎么就像是與她無關一樣?后來,當他們坐上“婚車”在山里繞來繞去,繞得她幾乎暈厥時,他干脆徹底不理她了,吐去吧,我讓你說,我讓你嫌這怨那的。
現(xiàn)在要干嘛?安曉問。
林夕實沒看她,扭頭看了一眼鋪得齊整整的紅緞被面,上面繡著一對鴛鴦;再看枕巾,是粉撲撲的棉線枕巾,圖案是一樹繁花,上面立著一對喜鵲,都是母親早年攢下的老樣式被面和枕巾了。他記得以前看母親折騰這些東西時,他問過,母親說留著給你結婚用,他當時想那得多少年以后呢,到時候都不時興了,誰稀罕要呢!可現(xiàn)在林夕實卻歡喜得很,樣式確實不時興了,但他怎么看怎么高興。當年的對話歷歷在目,可一晃就十多年了,他現(xiàn)在真的結婚了,而且有幸能在家辦一次婚禮。林夕實百感交集,有點想落淚了,又怕安曉看見,他知道她理解不了,就干脆背過身忍了幾秒鐘,眨巴著眼睛讓淚回流回去,接著他轉(zhuǎn)回頭來,雙手放在身后,手心壓著褥子,直直地插到被窩里,真暖和。他想到這個插的動作,再想到安曉的問話,抬眼看她,臉上勉強擠出些淫蕩的模樣以作為例行公事的前奏,現(xiàn)在要干嘛?你說呢?
她神情先做出茫然狀,接著又變得夸張,現(xiàn)在?大白天的!
大白天怎么了,今天日子特殊嘛!
被他一說,安曉才發(fā)現(xiàn),窗簾一直是拉上的,從他們進屋時就是這樣的。
可你沒洗……
可我們坐了兩天火車……她的嘴已經(jīng)被他的嘴唇給堵住了,含糊不清地說著話,他卻干凈利落,壓根不給她講話的時間。野獸一樣,帶著不滿的報復,這么幾下,她的身子就軟了,嘴也不再說什么了??粺没馃?,熱脹冷縮,他隱約發(fā)覺身體的秘密部位較以往任何一次而言都達到了長度和體積的極限,它像巖石縫里迸發(fā)的新芽,穿過跌宕起伏的溝壑,抵達了安曉體內(nèi)的秘境。破土、吐芽、拔節(jié)、開花,每一環(huán)節(jié),他都喜不自勝,遍身麻酥酥的,而她身體里的土地像是爆發(fā)了不易察覺的低級地震,起起伏伏,直到植物吐漿、河流噴涌過后。安曉突然跳了起來,像一只大青蛙蹲在炕上,她遍尋不到衛(wèi)生紙,就將內(nèi)褲扯了過來。
不用避孕了。林夕實說。
之前,她回回如此,否則他就要戴套,她是無所謂的,南方人開放得很,懷了就生,生了再結婚能有什么的。林夕實卻死活不同意,那像什么樣子?他是不能接受在回東北辦婚禮之前她就挺起了大肚子的。即便肚子還沒挺,可到孩子出生了,親戚朋友總能算出日子來,那可不丟死人了??山裉焓撬麄兘Y婚的大喜日子,沒必要避孕了。安曉八成是習慣成自然了。安曉卻說,我知道不用避孕,可絕不能這次懷。
為什么?
臟死了,多臟?。∷f,咱們坐了兩宿火車,澡都沒戲。再說這兩天睡了多少覺?又吃了什么?盡吃泡面了。你說你的……她一副厭惡地看了看他裸露的身體……得啥質(zhì)量?懷個什么樣的孩子呢?
真掃興。這回反過來輪到他嘆氣了。之前每次都是這樣,不管戴不戴套,她總要求他洗澡,這是前提。他真不喜歡這樣,像做作業(yè)一樣,致使每次做之前都要說好,今天要做愛了。然后她洗完了他再洗,等兩個人打理了一個小時,最后只做了一刻鐘。甚至有兩次等到都打理完,他已經(jīng)一點興致都沒有了。她就把頭一扭,把被子一扯,整個人卷到床邊沿去了。
這叫什么做愛?還哪有愛?。亢貌蝗菀庄偪窳诉@一次,又是這么個結果。
林夕實看著那團粘稠的漿液滴落在她內(nèi)褲上,她兩只碩大的屁股上下動了幾下,她將內(nèi)褲一卷,扔在了地上。
林夕實背身過去,沖著火墻睡著了。
2
睡夢中,林夕實覺得真累,這一路上缺的覺是該好好補回來了。但他又立馬對自己說,不行,不能睡,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中午的婚酒他總不能不倒??!沒事,母親肯定會叫的吧!睡夢中的林夕實自問自答,一覺醒來后發(fā)現(xiàn)才只睡了一個小時,林夕實回頭看了一眼,身后安曉的微微鼾聲還在繼續(xù)。他又將頭轉(zhuǎn)了回來,沖著火墻,一個人發(fā)著呆。
一切順理成章,又似乎來得過快。三年前,他還幻想著愛情,怎么也要碰到一個兩情相悅之人,來一頓轟轟烈烈的戀愛,談個三年五載,最終水到渠成、修成正果。兩年前,他開始頻繁相親,一門心思奔著結婚去,卻遍尋不到那個她。他相過的那些奇葩姑娘屈兩指也數(shù)不過來。他記得有一次跟一個姑娘一起坐在西餐廳吃飯,當?shù)弥霞沂菛|北的時,那姑娘竟然瞠目結舌,天吶!那么遠,我最遠也沒出過省。沒聊一會,那姑娘再次拋出奇葩觀點,男人就是要考公務員啊!不是公務員怎么能行?然后就在他們認識的不足三十分鐘里,她就開始催促他去考公務員。林夕實盯著戴了副大眼鏡,嘴角還有一顆黑痣的姑娘,心想,你算哪根蔥?
還有另一種是組團式相親的,一大家子齊出動,而林夕實只身一人赴宴。他挺不喜歡那種感覺的。最要命的是有一回一大家子人齊出動卻唯獨不見相親對象,那次是同事給介紹的。那幫人將他包圍在單位門口,問東問西,重點卻不在問,而在自報家門:我們給姑娘準備了兩套房子,隨便你們住哪;我們還早就給姑娘買好了車,車也不用你操心;我們家還有幾個店面吶,即使你不工作也沒什么……林夕實胃里翻江倒海,能讓我見見她嗎?他問。對方連聲說好,下次見下次見,她出差去了。可到了第二次卻還是只見到這些人沒見到那姑娘。這樣的相親,難免讓林夕實想到殺雞取卵,讓他覺得自己是一頭被洗得干干凈凈準備配種的公豬,次數(shù)多了他自己都開始厭惡自己。
多數(shù)情況是他們各自的客觀條件不合適,這又包括很多種情況,有年齡相差太大的,有身高比例太不協(xié)調(diào)的,有他看不上的,也有人家看不上他的。他還碰到兩個人家姑娘原本有男朋友可家里死活不同意非給她重新介紹的,也就是說林夕實充當過兩次備胎,莫名其妙就被攪和進一段三角戀里,其中一個還鬧的女孩差點自殺。當然,在認識之初林夕實不可能知道人家有男朋友這一情況,對方早已將敏感信息隱藏得天衣無縫。事后林夕實想,這種情況倘若兩個人真走到了一起,結婚有了孩子,孩子究竟是否是自己的,他都無從知曉。
從發(fā)情期似的到處求偶到遇到安曉,林夕實用了一年半的時間;從認識安曉到現(xiàn)在用了半年。以前,林夕實覺得找個人長期又固定地解決自己的生理需求并非易事,就如同讀書那會兒想破處卻破不了一樣焦灼,可現(xiàn)在,他發(fā)覺這事竟是這么容易,他也從懵懂、笨拙變得駕輕就熟,而一旦駕輕就熟后,他又難免陷入一種巨大的空虛和無聊中,并最終演變成了一種悲傷,悲傷的在于當他沉湎于這件事時,這件事本身就證明了他的愛好、他的追求早已脫離了青春,他從思想到身體儼然成了一個老男人了。結婚,無疑是變老的最有力證明。
眼下,老男人林夕實心中的壓力陡增,他預感自己的生活要變了。他小聲嘟囔了一句,壓力、壓力……進而他又想到剛才的壓床。他怎么就想到壓床了呢?他自己也不甚明了。想到壓床,他就想到給二大爺家四哥壓床的那次,真是怪了,他壓過那么多次床,怎么就偏偏想起那次了呢?他發(fā)覺之前的他是想不起來的,大約就是從那一年他開始記事了吧!那次他是被母親逼著去旁邊的八場給四哥壓床,因為彼此不在一個林場,來往不多,再加上新娘子更是從關里討來的,一行都是生人,他別提多緊張。跳到炕上時,大人們說滾兩圈啊,他就在炕上滾了兩圈;大人們說坐炕沿上啊,他就坐炕沿上一動不動;大人們說你倒是拽呀,他就拽著她;大人們說喊啊,他才想起來喊……
按理說,壓床嘛,肯定是圖個吉祥。結婚的習俗有哪一項不是圖吉利的?可四哥結婚后沒兩年,竟然因一次采山突發(fā)腦溢血死在山里了。等人們發(fā)現(xiàn)時,他身體早已僵硬。
大喜的日子,林夕實鬼使神差地就想到了四哥。他趕緊讓自己別去想,想點別的,想什么呢?他腦亂如麻。這時,他電話響了,是單位里他的領導。
喂領導……嗯,謝謝,挺好,好的……知道了,我馬上弄……
安曉也被吵醒了,怎么了?
說是祝賀新婚的,還不是打個幌子讓我做事,休個假也不消停。說是陪一把手下鄉(xiāng)調(diào)研去了,拍了些照片想在QQ群和微信里發(fā)發(fā),讓我趕緊寫個幾百字的消息稿發(fā)給他……
沒有電腦,也沒網(wǎng),怎么寫?
手機短信唄。林夕實晃晃手里的手機。
你也別牢騷了,領導吩咐了那就趕緊辦,這才能有前途。工作第一。
林夕實看了安曉一眼,他真不喜歡她說話的語氣。
有什么前途?他嗤了一聲。認識安曉后,他的生活悄然變化著,也包括工作。他竟然從區(qū)局調(diào)到了市局,半年來,他像孫子伺候爺爺一樣伺候著他們,領導站起身椅子上的外套就得跟上,水杯空了就要馬上斟滿,甚至廁所沒紙了他都給送過幾次。可有什么用呢?人家吃飯應酬照樣輪不到他。市局跟區(qū)局不一樣,區(qū)局一共二三十個人,你稍微有點眼力價往上湊湊,吃喝就不愁,總能帶上你。市局就不一樣了,科級干部一大堆,上面來人陪酒的活拼了命也輪不到他林夕實。況且在市局領導眼中,他實在不算機靈,甚至有些木訥。領導蹲在廁所里從他手中接過揩腚紙的時候就說了,你不要覺得給我送個揩腚紙就值得表揚,你應該提前注意到廁所怎么沒紙了這件事不是嗎?這里是市局,你得再活躍一點,你現(xiàn)在還是借調(diào)吧?
明知故問!廁所沒紙了我怎么就得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我他媽又不是清潔工!林夕實想,你怎么不干脆發(fā)明一個可以自動揩腚的東西,省得您老人家親自動手!
現(xiàn)在,林夕實開始懷念起在區(qū)局的日子,那時隔三差五單位同事還能聚到一起喝兩杯,而現(xiàn)在,他半年都沒喝過單位的酒了。領導給他的定位是:做服務的。領導口中服務的意思就是:倒酒的。就是別人喝著你看著,別人坐著你站著。對了,不光倒酒,還得打湯、盛飯,還得披衣服、拎包,就他媽差系褲腰帶了,他是一個萬能的服務員。
別急,你以后也一定能當領導。安曉說。
萬一當不了呢?
他以為她會說萬一當不了她也一樣愛他,那樣的話他沒準會感動的。
可她卻說,沒有萬一,我相信我的眼光。
3
林夕實心里的壓力是與六場的氛圍極不匹配的。他從炕上爬起來時就注意到了這一點。院子一片寧靜,地上還殘存著早上放過的鞭炮和鬧洞房的人打新娘子的那些黃豆和玉米碴子,人卻早已散去。不僅家里沒有人,整棟房子的其他人家也都沒有有人的跡象。隨著林區(qū)棚改,林場的人越來越少了。但凡有人結婚,都無疑是六場的一件大事。林夕實知道,父母和鄰居大概都去婚禮現(xiàn)場忙去了吧!婚酒擺在林場唯一的一家小吃鋪,平日里幾乎很少開張,而一旦有人訂了婚酒卻又忙不過來,通常鄰里街坊都得去幫忙,就理所應當萬人空巷了。
家還是幾年前的模樣。在六場,時間從來像是靜止的,有點《桃花源記》的味道,院子西面的角落里晾著一地黃蘑,此刻,正午的太陽正曬在黃蘑上,它們已經(jīng)從黃漸漸變黑。他想到,現(xiàn)在正是采山的時候,倘若不是他回來結婚,大家都該忙著進山采蘑菇呢。林夕實抬頭望著幾年未見的家鄉(xiāng)的藍天,白云變成幾朵棉花糖在空中游弋,天真高,太陽更高。天高皇帝遠??!林夕實忍不住伸開雙臂仰頭做了一次深呼吸,要是能一輩子呆在這該多好。
他想,倘若是安曉是六場人,是跟他青梅竹馬的六場人,該有多美滿。
大門被拉開,母親火急火燎地進了院,才起呀?快點拾掇拾掇,等下開席了。我都忙忘了,這主角怎么還沒到呢!
現(xiàn)在,他又得再次穿上緊繃繃的西裝,而安曉也得從炕上爬起來,變白婚紗為紅旗袍。她的紅旗袍上還長著金光閃閃的刺兒,就跟她這個人的性格似的。
酒席早已擺上了。苫布從小吃鋪的屋檐下一直拉到街對面,把店門口二十米的馬路整個遮起來了,除了屋里,外面路上也擺了十幾桌。門口還支起兩口大鍋,弄成了第二廚房,鍋邊的架子上擺滿了盛好盤的涼菜。
林夕實注意到,他和安曉的那張巨幅海報結婚照早被母親撐起來了,就立在店門口。照片拍攝于半個月前,并非婚紗照,只是一張修得很有懷舊味道的生活照而已。那一次,他和安曉在南方爬上了一段即將廢棄的鐵路,遠處的高架橋早已架起,新鐵軌也已鋪就完成,時不時有輛測試車呼嘯而過。在這段廢棄的鐵路上,他們一人占據(jù)一根鐵軌,牽著手走著模特步。他說他一直佩服雜技里走高空鋼絲的人,他們的平衡力是如何練就的呢?她沒有回答他,提著氣,走得小心翼翼,似乎這樣就輕飄了一些。他們小腦緊繃著,像是驚弓之鳥,隨時準備面對即將到來的那“砰”的一聲,然后跌個人仰馬翻。
他記得安曉說,即使跌倒也不要松手,看能走多遠。
他當時點了點頭。就這樣,他們從午后一直走到黃昏,走走停停,說說笑笑,偶爾也唱兩嗓子。到最后,她說,腳下的鐵軌好像已經(jīng)和我粘在了一起。他說,我和鐵路有緣,我好像把半生都走完了呢!
就是那一次,當夕陽的余輝鋪灑下來時,鐵路和他們都變成了金黃色,仿佛置身另一個世界。他們蹲了下來,將相機擺在前方五米遠的枕木上,延遲十秒自拍,畫面定格。
林夕實笑著說,這張照片具有偉大的意義,是一次南方和北方的牽手。
她問他,林夕實,你會帶我回東北嗎?
當然啦!毋庸置疑嘛!那時,他們才認識一個月。林夕實想,雖然一個月,可幾乎將他全部的談戀愛技能都用光了,吃飯、看電影、逛公園、偶爾約三五好友去KTV吼兩嗓子……再不結婚他都不知道該怎么談下去了,他黔驢技窮,所以才突發(fā)奇想,去壓鐵路好了,別人壓馬路,我們壓鐵路。他說。
眾人圍著他們的巨幅海報談論著,幾個不相熟的人中有人說,你們看夕實媳婦像誰不?
誰呀?
我看有點像演《玉觀音》的那個女明星呢!
安曉憋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這說的是孫儷呢。林夕實心情也隨之好了許多。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他理應高興才對呢!正聊著,突然眼前竄出個人影將海報撞翻了,那人還險些撞到門柱上。
唉,你……
林夕實打斷了安曉,趕忙去扶眼前的人。二哥——這是大伯家的二哥。
噢,二哥。安曉叫道。
二哥這才轉(zhuǎn)過身來,兩只手舉在身前滑動著摸向了林夕實。夕實,你聲音怎么了?
林夕實這才發(fā)覺,他嗓子啞了。奔波兩日,他似乎要感冒。
你二哥怎么了?安曉小聲問。
瞎了。林夕實記得那年二哥只是一場感冒,竟然就瞎了,從此再也沒治好。
二嫂呢?
走了。不要他了。說著,林夕實看了安曉一眼。
4
整場宴席,林夕實都沒敢喝酒。在安曉多次逼問何時要孩子后,他的防線守不住了,就跟她約定好了只要回到六場辦了婚禮,他們就不再避孕了。不再避孕就代表有懷的可能,隨時都有,這太具有不確定性了,他也就得謹小慎微、不再敢放肆。他只是在敬酒的環(huán)節(jié)端著一杯啤酒將所有的客人敬了一遍。等回到自己桌時,已經(jīng)有婦女在陸陸續(xù)續(xù)折盤子了。酒席才進行到一半。
此地民風早已不再純良。關于這一點,他記得父母多次說起過。以前他小時候經(jīng)常替父母去吃酒席,替嘛,意思就是他去了,他父母就不去了,他雖是個孩子,也按個人頭算。幾十元的份子錢,一家派一個代表就夠了,大家都這么想。現(xiàn)而今,份子錢沒漲,赴宴的人數(shù)卻激增了,動輒就拖家?guī)Э诘?。這兩年更是盛行起一種風氣,不光去吃,還得打包帶走,赴宴的婦女各個懷揣幾個塑料袋,酒過半,不管桌上人吃沒吃完,就開始起身折菜了,大有為著一個盤子大打出手的架勢。
真不嫌丟人呦!安曉說。
林夕實兀自尷尬起來,臉一陣火辣辣的。他也憋了一肚子氣,可安曉一說出口,他聽著怎么都覺別扭,他甚至瞪了安曉一眼,怎么丟人了?他在心里想跟她理論幾句,可還是壓制住了,理論個什么勁兒呢?真理擺在那,他再怎么吹毛求疵,還能將歪理說正了不成嗎?
別說了,你。他不滿意地提醒,然后盯著三五婦女將盤子里的菜折騰得只剩下湯湯水水。
菜沒了,宴席結束了。
出門時,林夕實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終于松懈下來。
吃飽了嗎?他問安曉。
沒有。
怎么呢?
吃不慣,不好吃,太油膩了,全是肉。
他斜了她一眼,那就餓著。說著加快了腳步。
哼……安曉嬌嗔著,她沒得到想要的答案。
她想要什么呢?他又給不了。這里是六場,是東北,菜怎么做不都是他母親掌勺,不都是東北的口味嘛!他又不會做飯。而她,擺出一副大小姐的模樣,她會下廚?
女人這才意識到眼前的男人認真了,就追上了他。她楚楚可憐地看著他,他也看到了她的楚楚可憐,想到,這里就她一個外人呢!心里終于柔軟起來。
林夕實發(fā)覺,整場婚禮都與他想象得大相徑庭,并不是秀甜蜜,而是在完成任務?,F(xiàn)在,任務完成了,他就在想此次回鄉(xiāng)結婚的第二項任務了:給爺爺奶奶上墳。對,假期這么短,他早就將任務在心里列成表了,給爺爺奶奶上墳是一項重要的任務,現(xiàn)在,這個任務無疑被他提前了。他想,結婚了,新的生活要開始了,這是有點里程碑的意義呢,那么就應該第一時間讓爺爺奶奶知道才對呀。新的日子會過得怎么樣呢?這要爺爺奶奶保佑呢!這么一想,他挺羨慕他的爺爺奶奶的,他們從關里逃荒到了朝鮮,建國后回到了祖國的懷抱,后來又定居在這小興安嶺。他們一輩子生了七個兒子,那得經(jīng)歷多少磨難啊,可他們卻挺過來了。想到這些,他對他們不僅是一種血脈的延續(xù),更多了一份對這樣人生的向往,即便是跟他無關的一個路人,這樣的人生也是讓他崇敬的。
他順了一瓶沒喝完的“桃山莊”夾在懷里,到家后換了身迷彩服騎上了自行車。
你去干嘛?安曉問。
上墳。
我也去吧。
那你趕緊把衣服換了。
不一會,安曉換下了大紅色的旗袍,穿上了黃色短袖T恤和牛仔短褲,跳上了車后座。
在六場唯一的小賣部,林夕實將車子停下來,進屋買了幾刀燒紙。出門時,與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太太打了個照面。
這不是小林子嘛!
林夕實盯著她,臉上洋溢出熱情的笑,到嘴上卻不知怎么稱呼好了。眼前的老太太姓劉,比林夕實奶奶小不了幾歲,奶奶活著的時候也經(jīng)常有些走動,那就應該稱呼劉奶吧!可他父親輩分大,他又覺得他父親似乎是喚她嫂子的。這么猶豫著,就什么也沒叫出口。
老劉太太卻問,給你奶奶上墳去呀?
林夕實點點頭。
老劉太太人已跨進了小賣部,回頭看了看屋外馬路上坐在車后座的安曉,熟練地沖林夕實使了個眼色,小林子,你配你這媳婦可是綽綽有余。說完,嘴角嘖了兩聲。
林夕實像被觸著了命脈,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個滋味。
他隱約想起了什么。之前在南方的時候,她見過他父母一次,那時他們還短暫地相處了一個星期。林夕實問母親對安曉的看法,父母只是說,你相中了就行。他們從來不會左右他。
現(xiàn)在想起來,林夕實難免回味起這話里的意思。大喜的日子,他卻并不覺多開心,這或許正是癥結所在。這個之前在內(nèi)心深處被他忽略不計的問題,卻不可能被看著他從小長大的鄉(xiāng)親們忽略,在他們眼里,他是六場第一個正經(jīng)八百的大學生,他人長得精神,學習還好,工作也不錯,他得配一個什么樣的人做媳婦呢?他壓根不會想到他們對他的要求。這些蝸居小興安嶺里的六場人,他們沒走出大山,沒到過城市,他們無法體會林夕實的心酸,他們壓根不知道現(xiàn)在城里的女孩子大多變成啥樣子了……
他走出小賣部,遠遠地盯著安曉看了一會:個子不高,眼睛不大,皮膚不白,重要的在于情商也不高,為人心直口快,處事大大咧咧……
現(xiàn)在,這樣一個人,要跟他壓一輩子床了。
你看什么呢?安曉問他。
他跨上車子,不再看她,像面對一個陌生人一樣。
責任編輯:侯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