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慶功
在魯院的日子(節(jié)選)
韓慶功
韓慶功,現(xiàn)為循化縣委宣傳部副部長、縣委講師團副團長、文聯(lián)秘書長、文學協(xié)會副主席;海東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2008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散文、詩歌、小說二百多萬字。代表著作有《故鄉(xiāng)在哪里》。
北京有個以現(xiàn)代文學巨匠魯迅先生名字命名的文學院,這在文學界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據(jù)說初創(chuàng)魯迅文學院的靈感來自于蘇聯(lián)高爾基文學院。在我國文學界,一向把魯院比作當年培養(yǎng)陸軍軍官的黃埔軍校,捉筆書寫的人們把能否進入魯院深造當作文學資歷深淺的一種談資。以前,這個神秘的文學殿堂之門只為少數(shù)成名作家打開,一般作者是無緣跨進它的門檻的,有心想進入這座神秘院落的文人們只能從它的門縫往里瞧一眼。
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除了少數(shù)有影響的作品外,總體上沒有出現(xiàn)高山仰止的鴻篇巨著,留下了深深的遺憾。在高度市場化的時代背景下,文學的精神激勵功能似乎在淡化,傳統(tǒng)文學蜷縮在被人們不屑的角落里暗自嘆息。社會抱怨文學不爭氣,文學本身也面臨被世俗裹挾的尷尬境地。那么,個性迥異的少數(shù)民族文學有沒有可能在當代文學場刮起一股旋風呢?中國作協(xié)舉辦少數(shù)民族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培訓班的初衷,也許暗含了這樣的期待。不管怎么說,魯院為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打開的這一扇小門,使像我這樣邊遠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習作者終于有了登高望遠的機會。
本來我是不愿去魯院的,讓一個年近五十的人閉門靜修一個月,無論如何是件遭罪的事??墒?,來循化體驗生活的甘肅作家楊永康先生建議我一定要去,他說去了魯院才能看見你面前矗立的高山不只是那座小小積石山了。先期在魯院深造的馬忠先生和韓原林先生談起魯院,也是感慨頗多。原林先生叮囑我別小看了只有一棟樓房的那座庭院,魯院的高度不在它的樓層,而在于它通向世界的遼遠……
飛機是深夜到達首都機場的,我和同行的三名藏族作家和一名蒙古族作家都擔心這時候去魯院會不會吃閉門羹。半小時后,出租車把我們捎到朝陽區(qū)八里莊一條不算寬敞的小道邊,司機指著一座不起眼的小院說魯院到了。
我推門走出車外,站在蕭瑟凌厲的寒風中,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猛然感受到午夜京城刺骨的寒冷。
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看見一座白色大門頂上的幾個字——魯迅文學院。我走近門前,試著用生硬的普通話向門里喊話??拷箝T的一間小屋亮了燈光,走出一位穿著大氅的中年人,他打量一眼我們,問道:“是青海的老師們吧?”
我們點頭稱是。他說我們是最后一批到達的學員,他知道我們深夜到達,所以專等著我們。
他讓我們進了值班室,憑身份證登記,然后給每人發(fā)一張公寓房卡。我們歉意地謝過,便急匆匆走進那棟看起來有點孤單的樓房。
當我打開屬于自己的室門時,迎面撲來一股暖流,渾身的倦意和寒冷頓時被驅(qū)散。
來這里參加培訓的大多是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有一定建樹的少數(shù)民族作家,我也是帶著這樣的自信來到北京的。2011年出版了我的散文集,這在邊地小城算是件了不起的事情,覺得自己的文學成就多么高似的,在朋友們的吹捧抬高中真把自己當成了一回事,當我第一眼看見那些來自天南地北的寫作者時,心里有種站在高處的得意。
剛開始,學員們都有一種因不知對方深淺而產(chǎn)生的防范心理,彼此間客氣地稱呼著老師,縱然是某個地區(qū)的文學將才,也不敢輕易露出底子。在大約一周的接觸中,才知道這個班里有不少大學老師、報社編輯,也有一些專業(yè)作家,真是藏龍臥虎、風云際會。我知道的一位回族女性作家謳陽北方創(chuàng)作的劇本剛剛拍攝成電視劇,即將在央視一套播放;廣東壯族作家韋池出版了八部長篇小說;年僅25歲的土家族作家黃挺出版了厚厚一本書籍;跟我一樣屬于突厥語系的哈薩克族作家肯杰別克出版了七部書,他創(chuàng)作的大型歌舞劇《吾茲納瑪》投資三百萬元在烏魯木齊演出過,他讓我看了這臺戲的錄像,令人震撼;跟我要好的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導師馬紹璽先生的詩歌獲得過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至于出版過詩集和散文集的作家比比皆是??吹竭@些同行的創(chuàng)作成就,我的那點自信像秋風里的枯葉,掉落在魯院深不可測的庭院里。
更讓人感慨的是北京的文化高度。
本次培訓班安排了十二次授課、三次討論、三次文學對話、兩次社會實踐活動。授課老師都是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和評論界很有影響的作家和評論家,他們站在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高峰,俯瞰著一個泱泱大國文學創(chuàng)作的宏觀景象,指點著當代文學發(fā)展的方向。他們的講課有時細如發(fā)絲,娓娓道來;有時如滔滔江水,風起浪卷。一次次文學講座讓渴望尋求突破的少數(shù)民族作家們茅塞頓開,峰回路轉(zhuǎn)。老師們指點迷津的一句話,往往成為解開學員未解之謎的一把鑰匙,從此讓他們改變創(chuàng)作思路。跟這里所談?wù)摰奈膶W話題一對比,不少學員意識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或多或少走了彎路?!度嗣裎膶W》總編施戰(zhàn)軍老師講課后,我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對寧夏作家楊奉宇先生說,聽這一堂課對我已經(jīng)足夠了!
以前我對北京的視覺老是定格在它的政治高度,仰望著共和國政權(quán)體系的金字塔頂。這一次我卻看到了北京高聳入云的文化塔頂。從授課老師的學術(shù)背景能感覺到北京作為全國文化中心的深厚底蘊,這里幾乎匯聚了全國各行各業(yè)學術(shù)權(quán)威,不少專家學者是某一行業(yè)學術(shù)前沿的領(lǐng)軍人物,他們是支撐共和國科技大廈的擎天之柱,是構(gòu)筑共和國精神大廈的鴻儒巨匠。這里同樣匯聚了治國興邦的政治智慧,從又一個側(cè)面累積了北京的政治文化高度。82歲的李培倫先生是北京大學歷史系退休教授,那天我到牛街去聽他的講座。李教授說中國迎來了難得一見的盛世,他佩服現(xiàn)在的黨中央經(jīng)天緯地的宏圖大略。我想,一位資深的歷史學家如此感懷當下的政治風氣,的確是件令人欣慰的事情。
北京真是一座大熔爐,生活在這里的學人們追求成功所面臨的壓力難以想象。在國家機關(guān)謀職的基本學歷是碩士研究生,然后不停歇地走艱難的學養(yǎng)提升之路,或取得博士研究生學歷,或出國深造,到三十出頭時,至少要出版一部個人專著,到四十歲時成為學有所成的行業(yè)專家。我對一位不到三十歲就出版過兩部書籍的碩士研究生說,北京生存壓力這么大,還不如回到省里當一名大學老師。他說北京的競爭就是他成長的動力,身處沒有競爭的環(huán)境,會扼殺他追求超越的激情,那簡直是對生命的一種浪費。班主任譚杰老師說門衛(wèi)老師傅是名詩歌愛好者,他為了聽講座,寧愿每月只拿一千多元工資,也舍不得離開這里。我這才注意到,教室后排果然有一位虛心聽講的班外學員。
我仰慕北京的學術(shù)氣氛,那里到處舉辦講座,每一場講座都座無虛席。我到國家圖書館和現(xiàn)代文學館聽講座時看到了那種翹首靜聽的場面,這與循化縣每次舉辦培訓班時聽講者寥落的景象形成鮮明對比。小范圍的藝術(shù)沙龍在北京隨處可見,一杯咖啡的意境里也能碰撞出思想的火花。我應(yīng)邀到海淀區(qū)參加幾位哈薩克族作家的聚會,他們談文學、談他們敬仰的某位作家的作品。那時我在想,對于有準備的人,別人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也許會撥動他寫成一本書的靈感。一位哈薩克族作家對我說,你要寫好你的民族,首先得寫好母親,一個有著優(yōu)秀母親的民族一定是了不起的。我至今還在咀嚼著這句話蘊含的深意。
在魯院聽課,兩個小時的授課在不知不覺中過去,聽得過癮時,最擔心老師抬腕看表,或摸出手機看時間。有幾回,學員們要求老師再多講一點,哪怕延長十分鐘也可以。在魯院,人會莫名其妙地投入到追逐知識的狀態(tài)里。
相比之下,生活在高原的我們實在是安逸。我們也許有種種壓力,但這種壓力不是來自于對頭腦日漸空癟的恐懼;我們也許有某種自以為是的成就感,但那樣的成就感猶如陽光下的殘雪;我們也許有太多的抱怨,但那種抱怨更多的是針對別人,而不是對自己生存方式的自覺拷問;我們的思想肯定是餓著的,但我們習慣于崇拜堅硬的物質(zhì),欲望的魔爪不費吹灰之力就剝奪了我們理性思維的靈性,僵硬的思想感覺不到對知識的饑渴;我們輕靈的手指在浮華的手機屏幕上觸摸太久了,麻木了的手居然拿不動一本沉淀著思想的書籍;在微信群里綁定了幾十個甚至幾百個朋友后,我們天真地以為生活會是另一番景象,沒想到彼此背對背地丟下一個空蕩蕩的名字,卻從未走進心靈的大門,被一連串熟悉的名字包圍著的人們依然擺脫不掉黑夜般籠罩的孤獨。
在北京,或者至少在魯院沒有人知道撒拉族,更沒有人知道循化,每當問起我的族別和出生地,我總是非常吃力地解釋老半天。你抱怨別人也沒有用,因為自己不夠高大,在強者如林的中國,我們的體量不能讓人醒目地感到我們的存在。好多民族都有令人驕傲的文化人物,只要提起一個人的名字,就讓人對那個民族心生敬意,而我們翻遍八百年歷史,卻搜尋不出那樣耳熟能詳?shù)拿帧?/p>
于是,我思索著青藏高原的海拔高度與北京的文化高度之間究竟是一種怎樣的距離。
我最擔心能不能吃上地道的清真飯,一再確認后才下決心報了魯院。其實我的擔心是多余的,院里有專供穆斯林學員吃飯的清真食堂。據(jù)院領(lǐng)導說,在安排這次培訓班時,魯院院長吉狄馬加一再強調(diào)要讓穆斯林學員吃好。
專司清真食堂的胡師傅也是當?shù)鼗刈?,他變著花樣給我們做可口的飯菜。此外,還有一支穆斯林志愿者隊伍,他們義務(wù)為來魯院的穆斯林學員提供服務(wù)。其中王輝大哥最為執(zhí)著,他說魯院清真食堂是他們幫忙從大灶分出來的,每期都有二十幾個學員在這兒用餐。他挎包里有一個硬皮筆記本,半面頁碼上寫滿了每期來魯院的穆斯林學員的簽名和簡單的贈語。我寫了幾句感謝的話語后,也簽下了名字。盡管我知道自己才疏學淺,成不了大器,也許會讓王輝大哥失望,但過了黃河,說話辦事就不只是自己的事情,后面還關(guān)聯(lián)著一個撒拉族。王大哥說將來他們要建一座穆斯林博物館,把這些穆斯林作家簽了名的筆記本珍藏在博物館里。他們做事的那份執(zhí)著勁,令我心悅誠服。
幾天之后,作為志愿者發(fā)起人之一的《民族文學》編輯石彥偉說周日在牛街有一個講座,問我去不去?我當然要去,聽講座的機會哪能放過!
那天我跟寧夏的幾個回族學員去了牛街,在一個小巷里找到了石彥偉他們辦講座的地兒。他領(lǐng)我們進屋時,講座已經(jīng)開始了,不大的房間里座無虛席,都是些穆斯林裝束的男女,每個人面前擱著一本厚厚的藍皮詩集。主持講座的是同樣戴著頭巾的一位退休女教師。
今天他們請來了李培倫教授,他講的也是穆斯林如何做人做事的道理。李教授講完后,推出他們精心準備的重頭戲——詩歌朗誦。我這才明白,桌上的藍皮詩集是客居新疆的女詩人梅子傾注八年心血完成的一部回族史詩。李教授談起這本詩集時,對這位本民族女詩人為回族文化做出的杰出貢獻表達了由衷的敬意。
我隨手翻開桌上的詩集,有點羨慕起回族來,一位弱不禁風的女詩人居然能做出這般非同凡響的大事來。
第一個登臺朗誦的是石彥偉。他的朗誦我在魯院舉辦的才藝展示會上領(lǐng)略過了,那天他和謳陽北方合作朗誦了一首情感飽滿得有點發(fā)燙的詩歌,詩歌是謳陽北方最得意的作品《天鵝的情歌》。他們的普通話都很到位,加上曼妙的背景音樂,我被他們鏗鏘有力的聲音深深感染了。今天雖然沒有背景音樂,但石彥偉的朗誦激情飽滿,蕩氣回腸,足夠令人振奮。接著是幾位七老八十的男女老者登臺朗誦,他們的京腔味很足,一個個朗誦下來,也有那么一點詩的韻味。我身邊的一位老者說,朗誦者當中有兩個阿訇,這讓我驚嘆不已。
跟幾年前相比,感覺北京已經(jīng)變得很有柔性了,無論跟誰說話,他們總是以“您”字起頭,他們不嫌舌尖上的那點麻煩,唇齒間吐出來的始終是“您”。還有,魯院里里外外都把我們稱作“老師”?!袄蠋煛边@聲稱呼是我最想要的,這對我是一份榮耀。我一直以為此生與“老師”無緣,想不到魯院卻讓我意外地得到了。我想,這些細節(jié)部位生發(fā)出來的絲絲暖意就是北京的性格了。
講座結(jié)束后,我在凜冽的寒風中大步流星地走在牛街,想盡快鉆進地鐵口,甩掉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寒冷。不料,一輛正在往后倒著的出租車屁股擋住了我的路,我剛要繞過出租車時,司機從車窗探出頭來,歉意地對我說聲對不起,我心頭不禁一熱,又對北京獎勵了幾分。
25日晚上,院里讓我們到國家大劇院觀看歌舞劇《方志敏》。國家大劇院我是向往了很多年的一處勝地,每次路過天安門,總會不由得向那座半圓形建筑投去深情的一瞥,今天終于有機會去感受一下頂級演出給人帶來的震撼和愉悅了。
這里的演出此起彼伏,常年不斷,同一個時段開演幾臺節(jié)目。北京人真是幸運,只要有時間,每天都能觀看適合自己口味的節(jié)目。
在青海,至少在循化,我們的生活是缺乏水分的。當我們的生活因干燥而裂縫時,往往用物質(zhì)去加固,結(jié)果,生活的外殼變得越來越生硬,以至于銹跡斑斑,毫無光色。要想讓生活充滿柔性,就少不了藝術(shù)的浸泡。唯有藝術(shù)裝點的生活,才會濕潤而美麗!
看著潮水般涌進大劇院的人流,我無不羨慕地想過,即便隔幾月到這兒觀看一場演出,生活一定會滋潤很多吧!
歌舞劇《方志敏》在今夜首場演出,觀眾自然會多一些。中場休息時,我到劇場外溜達了一大圈,想從整體上領(lǐng)略一下大劇院的恢弘氣勢。重回劇場門口時,有一個人沖著服務(wù)員歇斯底里地大喊著。我走近前去想看個究竟,他卻手指著我說:“方志敏是革命先烈,為了今天的你我,他連命都搭上了,我們北京人敬著他呢!早不演晚不演,為啥偏偏今晚要演這節(jié)目?今晚是啥日子?不就是圣誕節(jié)嗎?滿世界不都過平安夜嗎?真是瞎了眼了,這不糟踐革命先烈嗎?”
我一陣發(fā)呆。眼前這位看似不起眼的北京人的一席話讓我汗顏。說實在的,我心里真沒有從一出戲聯(lián)想到那么遠的事情。看來,有些在我們那里掛在嘴邊的詞語在這里卻深入到了骨髓,變成了人們信仰的一部分。
在魯院,每個人都是單人單間,生活起居十分便利,很適合思考和創(chuàng)作。跟天南地北的作家們交流也是件不能馬虎的事。大凡去魯院的人都有以文會友的愿望,他們在自己的窩里握筆寫字的時間久了,難免走入死胡同,如果在此欣逢一位談得來的高手,肯定會有撥云見霧的獲益。
在清真灶用餐的有13位穆斯林學員,有些話題我們在飯桌上聊開。雖都是穆斯林,但來自天南地北的我們?nèi)允腔腥舾籼?,大異其趣。來這里的都是文學同道,有些事不必細言,只要輕輕一點,彼此就能心知肚明。除了在一起吃飯,大家都在瘋忙,誰也不會貿(mào)然去敲別人的門,更不會無所事事地串門瞎聊。
時間在這里成了要命的東西,誰都舍不得浪費一丁點。王輝大哥和四川甘孜日報社的唐闖已經(jīng)約我兩次了,他們想跟我談?wù)勅隼澹晌疑岵坏梅殖鲆稽c時間給他們,心里真是過意不去。有兩次,我跟同伴們出去游玩時,覺得這樣浪費時間很不劃算,就獨自中途返回。只有坐在電腦旁,手指敲擊鍵盤,或手捧一部喜歡看的書籍時,心里才踏實下來。
這使我想起我的家鄉(xiāng)。此刻,悠閑的人們會找一處宜人的茶館,徐徐喝著蓋碗茶,聊著天南地北的趣聞軼事,一坐就是老半天,大把大把時間悄悄從身旁溜走時,很少有人想過拽住時間老人的衣袖,讓它停留片刻。
北京的霧霾超出我的想象,連近處的高樓也只望見依稀的輪廓,大街上不少人戴著口罩,這時我又對生活在這座城里的人們心生同情。人類掠奪自然已經(jīng)到了讓自然界發(fā)怒的程度,自然界就以這樣極端的方式警告著還在貪婪不止的人類。是的,所有的獲得都需要付出代價,人類自以為是地依靠笨拙的頭腦和可憐的技術(shù)而盲目褫奪自然界的后果,注定會引來自然界無情的懲罰。
當我倚窗眺望朦朧中的樓群時,遠在循化的海山先生來電話了。他說縣里調(diào)整了領(lǐng)導干部,并悉數(shù)他所聽聞的某某人到某某單位當局長的事。要在以前,這絕對是個刺激神經(jīng)的大話題,不管你身在何處,都會揪住你的心,牽動著你的情緒??刹恢獮槭裁?,此刻我的心卻靜如止水,激不起一層漣漪,就像清晨的露珠在草葉上無聲地滑過那樣,不留下任何痕跡,甚至沒有了多問一句的興致。這種感覺真好,我終于在魯院超然地面對了這一切。
北京帶給人的是多重的視角,用這樣的視角去看世界,我們會變得坦然些。
從萬山之國的福建回到魯院,有一種到家般的親切。我忽然意識到所謂家,不止是一院房屋的簡單存在,而是人與人之間建立起來的親密關(guān)系。小別之后的魯院之所以如此親切,是因為這里師生間相敬如賓的情誼所營造的親如一家的氛圍。至少在這一個月里,魯院成了54名學員共同的家。
結(jié)業(yè)典禮之前安排了一次聯(lián)歡晚會,我想這應(yīng)該是本次培訓班的收尾。我和肯杰別克先生在從廈門飛往北京的客機上商量好了,此去一定表達一下對魯院的謝意。聯(lián)歡會上正好有這樣的機會。我倆正要動身時,其余穆斯林學員都有此意,于是銀川的馬為民先生替我們向院領(lǐng)導說出了心里話。魯院領(lǐng)導說:“不要感謝我們,要感謝就感謝黨中央,感謝偉大祖國。你們要寫出最好的作品,用作品來感謝祖國!”
第二天上午舉行結(jié)業(yè)典禮。
學員們抓住開會前最后一點空隙,留影的留影,祝福的祝福,耳邊不時傳來“我在漓江等你、我在昆明等你、我在哈爾濱等你”的話。
不知為什么,當我在座位上坐下時,心里竟生出難言的苦楚。我確定這種苦楚的來由是因為留戀這座教室,留戀這里縱橫捭闔的講座,留戀短暫的一月里結(jié)交的這些朋友。我心里暗笑,都一把歲數(shù)的人了,還這么性情難抑,實在讓人笑話。其實有這種感覺的不止是我,我從不少學員的言談舉止里窺測出他們內(nèi)心的波瀾。
我的目光在教室游移著,似是找尋著什么,正好與班長馬紹璽目光相遇,他走過來問我:“是明早的航班吧?”
“是的,明晨七點的?!?/p>
“那還好,至少今晚可以在一起。”
想起即將到來的別離,好像不忍心失去什么似的,我心里忽然間有種空蕩蕩的感覺。
剛踏進魯院大門,縣電視臺忠明先生發(fā)來一條短信:期待韓部長凱旋而歸。這樣的期待,使我無意中背負了某種使命。短短一個月里我改完了35萬字小說初稿,眺望了文學高處的風景,按理說,我在這里得到的已經(jīng)足夠了,可此刻的心情為何變得如此沉重呢?
我仔細捋了捋自己的情緒,此時我并不留戀某個具體的人,而是留戀一個整體。這種抽象的留戀投射著我對魯院的感恩之情。
上課鈴聲響起,主持人宣布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二期少數(shù)民族作家培訓班結(jié)業(yè)典禮開始,隨即響起雄壯的國歌。我不知多少次聽唱過國歌,聽得多了,耳膜變得麻木了,那聲音從耳邊毫無知覺地滑過去了。但此時此刻,那激昂的旋律聲聲叩擊著我的心扉,想起昨晚魯院領(lǐng)導說的話,胸腔里涌動著一股春潮般的激情,那激情升騰起一腔難以自制的豪邁。啊,祖國!此刻您在我心中是如此的清晰!
先是四位學員代表發(fā)言,他們才氣橫溢,情感濃烈,不愧是從中原和江南福地來的文學驕子。來自河北承德的薛梅用極富感染力的普通話撬動著我的心,整個教室安靜得似乎能聽得見旁邊人的呼吸聲。我心里甚至暗暗責怪她,干嗎這么用情呢?弄得讓大伙這般難受!
常務(wù)副院長李一鳴用詩一般的語言總結(jié)了本次培訓班,他深情地說:“魯院是混塵中的一方凈土,是喧囂中靜謐的文學圣地。你們在這里擁抱了高山與大海,指點了江山,三十天的學習與生活永遠鑲嵌在了你們的人生。聆聽這個世界每個角落發(fā)出的聲音吧,在聆聽中擦亮眼睛,尋找屬于自己的文學世界。無論你到了哪里,你所在處,便是魯院。在那山、那水、那林、那社會,在祖國的山山水水間,你們要成為魯院的化身?!?/p>
整個一下午,我都沉浸在某種壯懷激烈的情緒中。
晚飯后,正在打點行囊時,王輝大哥來到門口:“韓老師方不方便到下邊合個影???”
“沒問題的,王大哥?!蔽宜齑饝?yīng)。
我來到一樓大廳時,那里已有幾位穆斯林學員,還有兩位跟王輝大哥一起來的志愿者。我們在魯迅頭像前合了影后,王輝大哥問我:
“韓老師打算哪天走???”
“是明晨七點的航班?!蔽艺f。
“哎呦,那得提前三小時動身。您說好車了嗎?”
“還沒呢。我正為這事兒犯愁??!”
“別著急,我們派人來接您?!?/p>
我和省電視臺的完瑪多杰是同期航班,他正通過微信聯(lián)系出租車,沒想到王輝大哥如此爽快。不過,我心里還是有點不踏實,九點鐘又給王輝大哥打了電話,他叫我放心睡覺,誤不了事的。
打點好行囊,我毫無睡意,拿起一本書,但沒看一頁又放下。一向持重的我,有點魂不守舍了。
這間小屋跟我相伴了三十天,過了今晚,這里就不再屬于我了。我拉上落地窗簾,擰亮寫字燈,整齊地擺置上屋內(nèi)設(shè)施,又把房間內(nèi)的陳設(shè)及衛(wèi)生間清掃了一遍。即便我要離開,也要留下一間整潔的房子。
然后,我打開手機,從不同角度把房間攝入手機——我想帶走這間屋子。
凌晨四點,鄭師傅準時把車停在了魯院院子。我叫醒完瑪多杰和甘南的趙凌宏來到院子時,云南昭通學院的馬丹和貴州威寧縣的馬永坤早已等候在大廳。
鄭師傅幫我們把行李搬到后備箱。上車前,我再一次打量夜色中安謐的那座樓房。半夜離開魯院,也許是最好的選擇,悄悄地走,留下一身虛影,帶走一腔牽掛。
鄭師傅是一位胡子拉碴的中年漢子,一路上我們搭訕了幾句有關(guān)穆斯林的話題,不覺間到了二號候機廳,馬丹和馬永坤在這里登機。我和他們握手道別,此去天各一方,再也不會有相見的那一天,所以臨別前祝福的話語真誠而溫暖!
我們在三號候機廳登機,鄭師傅熟練地轉(zhuǎn)了幾個大彎,把我們送到候機廳門口。我急忙掏出三百塊錢,正要放到鄭師傅手里時,他卻揚著手臂,有點不高興地說:
“我們是兄弟,您給我錢,那就遠啦!”
“那我怎么好意思啊?”
“因為我們是穆斯林,啥都別說了。外面冷,快進去吧!”
高高的云層上我反復(fù)琢磨著鄭師傅那句話。是的,穆斯林的德行應(yīng)該是這樣的,風過無聲,水流無痕。也許鄭師傅們不常誦念《古蘭經(jīng)》,不會刻意地穿著長袍,頭纏“達斯達爾”,不會在清真寺里侃侃而談教義教法,他們卻用行動向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們展示著伊斯蘭的真諦。
當晚我住在西寧哥哥家里,正要吃晚飯時,王輝大哥從北京打來電話:“韓老師到家了嗎?我放心不下,給您打電話問問?!?/p>
我心里熱乎乎的,也用他那種腔調(diào)回話:“謝謝您,王輝大哥,我平安到家了?!?/p>
“家里人都好嗎?”
“都很好。謝謝您惦記!”
……
我一向注重文章的結(jié)尾,這篇文章寫到這里卻難住了我,實在不知道如何收尾。
其實,我是不愿就此收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