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之明

夢跡（節(jié)選）

祁之明

4

好像是原先走過的方向，所走的路朝西，想見的人處北。似乎是教書時(shí)常走的那條山路，路貌山?jīng)r又異焉不詳。同行者是妻子兒子，卻又是另外不相干的路人，他們始終在前邊走，我常常在后面跟。他們從不回顧來路，我身后只有孤單的影子。

又像沒有路，只在荊叢、荒野里尋找方向而已。經(jīng)過一叢狼牙刺狀的植物時(shí)，被狼牙刺勾中了褲管。我反復(fù)掙扎，想極力掙脫時(shí)，那些長滿了狼牙刺的枝條，像自如伸縮翻卷的觸角，纏住了右腿，刺扎進(jìn)了右腿，向上攀升纏住了右臂，扎進(jìn)了右臂，又向上攀升纏住了脖頸，抓住了頭發(fā)，狼牙刺直往肉里扣壓。我極盡全力，也掙不開一根細(xì)如筆桿的枝條，我身體的右邊被拉扯得無法動彈了。

我大聲喊叫前邊行走的妻兒或別的什么人，他們?nèi)焕砦?。我聽見了他們說笑的聲音，聽到了他們唱歌的聲音，看見了他們在原野上自由地摘花。我試著用右手抓住最近的枝條，手剛接近枝條，我的右手就觸電了，整個(gè)身體“騰”地一跳，右臂又疼又麻。前面的妻兒忽又在身邊，誰在用剪刀剪斷那些枝條，只是剪斷了與荊叢連接的那根枝條，纏在我身上的依舊沒拿下來，像鐵箍樣緊密。

我身上纏著枝條繼續(xù)趕路，繼續(xù)朝西走去，卻又忽然在北面河邊的一戶人家里。說是人家辦喜事，我去賀喜的。人們看見了我被纏住的模樣，說那是靜電所致，是我自身的電離子不平衡造成的。我想到了一個(gè)叫原來的同學(xué)，他最解此道。同學(xué)沒來，別人給了我一碗開水，我渴極了，我喝了下去，身上所纏的枝條瞬間不見了。扎進(jìn)衣服、肉體的狼牙刺還在，也不覺得疼痛。我用手一枚一枚地拔狼牙刺，卻發(fā)現(xiàn)同學(xué)坐在我背后的桌邊吃宴席。他一句話不說，妻兒也不見了，只見滿村莊巷道里全是黑壓壓的人群，到處是擺好的宴席，人們坐在那里享用。

這時(shí)聽見“啪”的聲音，朦朧中意識到那是關(guān)門的響聲，孩子去上學(xué)了，我也起了床。

是有記。

7

我看見一匹列車在崇山峻嶺間奔馳，在廣袤田野上飛越。我腳下的大地在隆隆聲中顫抖，我的心也在隆隆聲中抖動不已。

列車駛近我身旁時(shí)，從車上灑落了不少黑色塊狀物，麥粒大小、雞蛋大小、拳頭大小甚至有乒乓球桌案大小的黑色物體。列車不是在鐵軌上行駛，而是在公路上行駛，那些黑色的塊狀物隨時(shí)從車上掉落下來，瞬間被碾碎。

我像小時(shí)候在鐵路邊或公路旁撿拾煤核那樣，把能撿起的黑色物體，大大小小的都撿起來，揣在懷里。我一邊撿拾一邊跟著列車奔跑，黑色物體突然變成燃燒的火球，在我懷里燒灼，我的胸膛、胳膊、頭顱都被燒得生疼。我把那些火塊全扔到地上，它們又變成了黑色塊狀物。

我聽到了母親的驚叫，我看見了母親風(fēng)塵仆仆的臉。我喊叫著向母親跑去，母親的臉消失了。我又看見了黑色塊狀物被壓扁后像科幻片或動畫片里被壓扁的人或貓，立刻恢復(fù)身形，但恢復(fù)而成的身形是一個(gè)一個(gè)方塊漢字。有的漢字像泡沫一樣飄浮起來，立在天空中。有的漢字站在大地上一動不動。地上的漢字被壓扁了，卻仍然是四方四正的，深邃的黑色讓我怦然心動。飄在空中的漢字突然間被鏤空，虛虛浮浮，失去了重量，像斷線的氣球。有的漢字五顏六色，像抹了口紅的女郎，在霓虹燈下游蕩。

我束手無措。面對這些漢字，我看見了幼兒園里的孩子，看見了街頭乞討的殘疾孩子，也看見了面目猙獰的天兵天將張牙舞爪，他們有的在引誘我上天堂里去，有的張開血盆大口要吞噬我。

我在喊媽媽。母親在遠(yuǎn)上云端一臉憤怒，手指著我，像在罵我，我聽不見她的聲音。但我聽到了爆炸聲，回顧四周，看到那些黑色的塊狀物在爆炸，漢字也正在爆炸，嫵媚的女郎也在爆炸。

我醒來，聽到住宅樓旁的建筑工地丁當(dāng)亂響。

10

看到鋼筋水泥叢林中，有不少人用漂亮絲帶或金屬鏈子，牽著一條條狗，在人群中穿行，行人紛紛躲避。狗主人一臉得意，好像狗本身的威風(fēng)提升了他自己的自豪度。

我看到明明是狗在威風(fēng)，人卻無端自傲?xí)r，我就用粗硬的棕繩拉著一匹狼，出現(xiàn)在了人們的視野。人或認(rèn)為是狗，狗們卻一點(diǎn)不與人茍同，哀叫，躲避，都想掙脫主人手里的繩索，人們才發(fā)現(xiàn)我牽在手中的竟是一匹狼。這匹昂首健步的狼在我身邊同行，人們反而一擁而上。但狼始終是獸性十足的動物，立刻齜牙咧嘴，欲作前撲狀。我當(dāng)即拍打狼頭，狼不再溫順，張開血盆大口，把我的拳頭含在嘴里，我拳頭輕輕一轉(zhuǎn)，狼牙全碎裂成玻璃碴，滿地閃閃爍爍。狼立刻萎頓如一只貓，從我身邊一躍而起，跳上了兒時(shí)的莊廓院墻，從它熟悉的路道逃走了。

眼前是已經(jīng)荒蕪的兒時(shí)院落，殘敗破損，只是院中植被更厚實(shí)了，鳥啼聲中想起一句“垂衣貴清真”，聽到秋蟬鳴叫，又來了一句“垂緌飲清露”，便不知所之。隔壁建筑工地震動器聲熾勢熱。醒。

11

我站在木梯的高處與眾人上房泥，不時(shí)接一些如鐵锨之類的工具給房頂?shù)娜?。突然看到梯子底部不遠(yuǎn)的墻根處，走來了一個(gè)一尺左右高的布娃娃似的小姑娘，她眼睛嘰里咕嚕轉(zhuǎn)動著，用眼睛說話，是一副想上到房頂上去的樣子。但梯子被我占住了，她很著急。我說，你上來呀，她笑臉頓時(shí)變成哭腔，動了動身子，變成了一只小狗，在梯子周圍地面上啼叫不已。

我正對這個(gè)小狗無可奈何之際，這個(gè)小狗突然伸出長長的舌頭，從地面伸向我的手中，我感覺狗的舌頭像刮刀但柔軟。小狗正用力以方正的刀尖去舔舐花盆里的花瓣。梯子不見了，在放梯子的地方，正放著兩張長條木桌，桌上擺兩行花盆，每行五六盆?；ㄅ栊螤疃家粯?，高而且丑，花的形狀不一樣。我手握長長的繩索樣的狗舌頭，在一盆蘭草葉子上一舔，綠色的葉子瞬間變成與刮刀同樣寬度的柱狀糞便，新鮮的糞便頭部像外力折斷的木棒犬牙參差，正在奮力向上生長。我握住狗舌頭，又到第二盆花前，第二盆是筷子粗細(xì)的管狀花，粉色的，直接從土里長出來，就兩根花管，木質(zhì)狗舌頭一舔，兩根管狀花變成兩根菜對葉，但菜是咖啡色的，用手一拈，臭哄哄的，原來也變成了糞便。我正想再換一盆試試，狗舌頭不小心碰到梯子，梯子像曬化的巧克力，動畫式地軟化成赭色的泥，也是一堆糞便。我嚇得渾身是汗，我怕狗舌頭舔到自己身上或別人身上，匆匆跑開，卻被橫放在大門側(cè)的一農(nóng)具絆倒，胳膊摔得生疼。

醒來一看，胳膊底下壓了一本硬皮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