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同情必須包含理解,因為同情并不就是我對他人的一時情緒沖動
有一篇《我們不停捐款,難道是為了讓他生到兒子為止?》的文章,說的是一對雙盲夫妻,此前因為他們6歲小女孩很懂事,得到過不少善心人士的同情和捐助。后來他們又不斷生孩子,因此引起網(wǎng)友的怨憤,“既然已經(jīng)有兩個女兒了,大女兒還因為養(yǎng)不起被其他家庭領(lǐng)養(yǎng),為什么還要生第二個第三個?”這雖然不過是一則社會八卦,但卻也讓我們見證了人類情緒的不穩(wěn)定性。
人并不是純理智的動物,而是無時無刻不受情緒的影響,變化不定的情緒影響我們的判斷,也影響我們的行為。一些以前同情這對雙盲夫妻的人,一旦知道他們在不斷生孩子,頓時同情消失了,反而心生怨恨。
從純理智的角度來看,盲人夫妻生活本來就困難,孩子越多越困難,也就越應(yīng)該獲得人們的同情和援助。為什么偏偏不是這樣呢?原因之一可能是,捐助者把捐助這件事個人化了,覺得自己受騙了,所以不管盲人夫妻是不是真的有困難,反正不捐了。
人與其行為對象的關(guān)系不是純客觀的,而是一種感覺上的關(guān)系。在《驕傲、羞恥和罪感》(Pride,Shame and Guilt,1985)一書里,英國心理學(xué)家泰勒(Gabriele Taylor)提到過這樣一個例子。一位給藝術(shù)家當(dāng)裸體模特的女子突然為自己裸體感到羞恥,因為她察覺到藝術(shù)家不再把她當(dāng)成一個模特,而是當(dāng)成一個女人了。從純理智的角度來看,有人也許會對女模特說,管那個藝術(shù)家怎么看你,你就當(dāng)你的模特好了。但事實上,女模特是做不到的,因為她的情緒是真實的。藝術(shù)家先前是以有距離的、非個人的眼光來看她,一旦這種眼光失去了距離感而變得個人化,兩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變化了。正是這種個人化了的關(guān)系,使得模特起了羞恥心。
同情不能不是一種個人化的人際關(guān)系。人們平時所說的“同情”是個相當(dāng)含混的說法,它可能是“惻隱”(compassion),也可能是“憐憫”(pity),這兩者都與亞當(dāng)·斯密在《道德情操論》中所說的“同情”(sympathy,也稱empathy“同理心”)不同。在《情緒的微妙》(The Subtlety of Emotion)一書里,以色列心理學(xué)家本-濟(jì)夫(Aaron Ben-Ze'ev)對惻隱和憐憫作了辨析。他指出,惻隱與同情一樣,需要有同理心,也就是感情上的認(rèn)同;但憐憫不是如此,憐憫一個人可以是“可憐”他,含義不是尊重,而是鄙視。
在對那對盲人夫婦的同情中,恐怕混雜著惻隱與憐憫(可憐),不少人“同情”,也許只是出于可憐,而不是真的認(rèn)同他們對自己生活方式的選擇。同情很容易被不同情所壓倒,不僅不同情,而且更是責(zé)備和鄙視。因為這種同情里的“憐憫”,用本-濟(jì)夫的話來說,本來就包含一種居高臨下的“自我滿足感”。他寫道,“憐憫一般包含一種滿足的感覺,來自把我們自己的處境與他人作比較。憐憫能夠更讓我們感覺到自己的幸運,并因此而滿足。……因為別人不如我們自己?!?/p>
這樣的“同情”,事實上是在割裂而不是融合與社會中他人的關(guān)系,因此不是斯密在《道德情操論》中所說的那種“同情”。斯密把同情視為一種人際紐帶,他認(rèn)為,形成人際紐帶的既不是“理智”也不是“情感”,而是“想象”。人只有通過積極想象,才能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也就是說,同情必須包含理解,因為同情并不就是我對他人的一時情緒沖動。
看見一個人憤怒,我們的第一反應(yīng)可能是害怕或討厭。除非我們知道他為何憤怒,通常我們不會跟著他憤怒??匆娨粋€人在街上哭泣,我們也許會被觸動或覺得不安,因為人總是碰到了傷心的事情才哭泣。但是,這種“同情”(或“同理心”)的沖動是有限的。大多數(shù)人會匆匆加快腳步走過,而不是停下腳步相助,心想那個哭泣之人可能是想引人同情才這么做的。因此,斯密認(rèn)為,人只有在知道這個人為什么哭泣的情況下,才會有真正的同情。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知道要是自己處在這個境地會有怎樣的感受。也就是說,他的想象必須受理智所支配。斯密說,“就算我們對一個人的喜怒哀樂有所同情,在我們知道原因之前,同情也是不完善的”。真正的“同情”不是一時的感情沖動,而是基于理性思考的判斷。這才是一種對同情比較理智和周全的認(rèn)識。
(作者為加州圣瑪利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