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俊民

曾經(jīng)看到過“淺閱讀”這個詞，說的是人們總感覺自己很忙，沒時間閱讀，于是就給自己找了個借口，對閱讀對象進行蜻蜓點水般一掠而過，以使自己在單位時間內(nèi)掌握更多的信息。

但是，文化這東西是積淀出來的，不是速成的。人們總怕自己沒文化，于是要用文化來武裝自己。在今天的信息時代，網(wǎng)頁、視頻、短信……太多太多的信息如潮水般涌來，閱讀物似乎愈來愈淺薄，人的思想也逐漸隨之淺薄。讀了幾本書后，速成的時間長了，腦子中積累了一些貌似大量的新鮮的信息與詞匯，就會天真地認為，自己離“大師”就不遠了。

過去，人們因為有知識而變得強大；今天，各種信息因為人的廣泛占有和淺閱讀而變得強大。忽然感覺，我們的身體儼然成了充斥著各種虛無信息的軀殼，而靈魂在身體的周圍飄著，飄著，卻怎么也不能“附”上自己的“體”。

之所以忽然有上述想法，緣于最近讀的《蒙田隨筆集》?！睹商镫S筆集》是16世紀法國文藝復興后期著名的人文主義學者蒙田的代表作。作品內(nèi)容包羅萬象，融書本知識和生活經(jīng)驗于一體，有“生活的哲學”之稱。行文恣肆汪洋，語言平易流暢，旁征博引，鑒古知今，開創(chuàng)了隨筆這一文學體裁的先河。英國的培根，法國的帕斯卡、盧梭、普魯斯特、法朗士等一大批文學巨匠都吸收借鑒了蒙田隨筆的風格，蒙田因此被后人尊奉為隨筆這一文學體裁的鼻祖。

蒙田在《隨筆集》的開篇對讀者說：“讀者，這是一本真誠的書。我一上來就要提醒你，我寫這本書純粹是為了我的家庭和我個人，絲毫沒考慮要對你有用，也沒想贏得榮譽，這是我力所不能及的……讀者，我自己是這部書的材料，你不應該把閑暇浪費在這樣一部毫無價值的書上！再見！”這種低調(diào)的帶有自我調(diào)侃的開篇序言，讓我更增加了對這部洋洋百萬言著作的好奇與向往?！墩搼猩ⅰ贰墩搱远ā贰墩撚颜x》《論教育》《論學究氣》《論兒童教育》《論功利與誠實》……一篇篇，一章章，其語言之美，思想之深，知識之豐，特異之文風，“古典的高貴”之氣質(zhì)……讓我倏忽間感到了自身的渺小，心中對其陡生深深的敬意。

隨著對這部著作的“淺閱讀”，《蒙田隨筆》在我腦子中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這部書與馬可·奧勒留的《沉思錄》在思想脈絡和寫作態(tài)度上很相似：尊崇蘇格拉底，倡導理性克制、自然和諧的生活，并且都是自己寫給自己的書。但蒙田講理深入淺出，語言更通俗易懂，比《沉思錄》更易讀一些。盧嵐說：“蒙田致力于將哲學簡單化、輕盈化，使它切入生活，切入人生。”蒙田是一位熱愛生活并懂得生活的大師，而生活是永遠不會蒼老的。這也正是蒙田的隨筆跨越數(shù)百年仍盛行不衰的緣由所在。那個著名的“婚姻是圍城”的比喻，最早是出現(xiàn)在蒙田隨筆里，原話是這樣說的：“婚姻就像一只鳥籠，籠外的鳥因不得進入而絕望，籠內(nèi)的鳥因不得出來而絕望?！泵商锏碾S筆作品里充滿了類似的“生活的哲學”。他不教訓人，只說人是怎么樣的，讓人找出快樂的方法過日子，讓更多的人直接獲得實用的教益。就是到了今天，法國知識分子談起蒙田，還稱他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賢人”，仿佛隨時能在校園里遇到他一樣。

蒙田的懷疑論生活哲學、崇尚理性和經(jīng)驗的思想，在當時和后世都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教育問題在他的《隨筆集》中也占有重要地位，他的教育思想對現(xiàn)代教育的影響也是舉足輕重。在《什么是真正的教育——50位大師論教育》一書的第一篇《教育不是培養(yǎng)馱著書本的蠢材》，便是節(jié)選自蒙田《論兒童教育》一文，在這篇文章中，蒙田認為教師一開始就應該按照他所教育的孩子的能力施教。如果“采取同樣的講課方法和教育方式來指導很多體質(zhì)和性情都不相同的兒童”，那可能其中只有二三個人可以獲得良好的結果或達到完善的境地。而要因材施教，教師首先要了解學生的個性特點。對此，蒙田用教師指導學生走路來比喻指導學生學習，他說：“教師最好先讓孩子在他面前走幾步，以便更好地判斷他的速度，從而推測他能堅持多久，然后方能適應他的能力。如果我們不顧分寸，師生的速度不相適應，就常會壞事。”同時，他還提出了教育學生不要輕易服從權威，不要盲從，學生要學會獨立思考；培養(yǎng)兒童探索事物的好奇心以及對學習的興趣和愛好，“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培養(yǎng)對學問的興趣和愛好，否則我們只是教育出一些滿載書籍的傻子”等許多閃光的教育思想。他寫下的這些名言警句至今仍不失其光澤，發(fā)人深省。

在《論學究氣》一文中，蒙田旁征博引，批駁了經(jīng)院哲學家的“學究”嘴臉，盡情地諷刺了一旦離開書本就毫無所知的人。他所痛斥的學究是那些閑聊著哲學而無所事事的人。這些人空有一肚子死記硬背得來的知識，也沒有很好地從這些知識中獲得營養(yǎng)。而只是一手轉(zhuǎn)一手，唯一的目的是賣弄看似花哨實則無用的東西，他引用西賽羅的話說，“他們學習說別人的話，而不是說自己的話”。他說，那些自以為有學問的人是“用文字打上記號的人們”。其中大多數(shù)人連普通的常識都沒有，這些人搜集了漂浮在他們記憶表面的荒謬的知識以炫示自己，他們永遠糾纏在自己的胡言亂語之中，而不懂怎樣去實際運用自己的知識。他認為，那種培養(yǎng)學究的教育是與新時代格格不入的，經(jīng)院主義教育只能培養(yǎng)出目光短淺、行動遲鈍的學究，這種學究“從書本中拾取知識，永遠停留在嘴唇上，只是為了吐出來，傳播四方”。這些學究“辛苦勞動，勤奮工作，只是去充塞自己的記憶，而理解力和良心卻任其空虛，就像鳥兒到處飛著啄食谷粒，沒有嘗一下就去喂它們的小鳥一樣”。這樣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既不能從事實際的工作，也不能適應社會。從老師那兒只學會了以虛浮而無實在意義的零星知識去故作時髦和盛氣凌人。這種教育扼殺了人的生機；這種教育培養(yǎng)出的學究們，對國家社會毫無用處……

認識蒙田，閱讀蒙田，學習蒙田那種自我觀察內(nèi)心、診斷內(nèi)心、聆聽內(nèi)心的方式，并在這種學習與閱讀中回望自己，這才是我們用心閱讀的目的吧。

就這樣，我淺淺地讀著，反思著……用這些文字的眼睛，看著自己，審視著自己。不覺間，冷汗已從額頭悄然沁出。

（作者單位：河南省新鄭市教體局基礎教育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