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走了,一代巨匠飄然仙逝。
聽到這個消息,我木然地坐了半天,腦袋里像斷了片。他走了,我奇怪反復(fù)地想著一個畫面,白鹿原上,蒼穹之下,陳忠實的背影,越走越遠(yuǎn)。我努力地想著,卻始終想不起來他走著的背影,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細(xì)細(xì)思量,每次,都是我從他那離開,他起身送我到門口,我?guī)缀鯊膩頉]有送過他。在陳老師家擺設(shè)的靈堂前,燃香佇立,鞠躬致哀。陳老師,今天我來送你了。
和陳老師相處十五六年,鬧不清楚俺倆究竟是什么的關(guān)系,說是朋友,少了一份親密;師生,沒有那一份傳承;交往像蜻蜓點水。如果準(zhǔn)確地用書面語言說,我們的關(guān)系是甲方乙方。
2001年7月,我和趙軍驅(qū)車到陳老師的故鄉(xiāng),西安灞橋西蔣村去簽《白鹿原》電視劇的改編合同。大約下午兩三點,我們趕到了他那間,前面平頂房后面窯洞的屋子。陳老師一個人在鄉(xiāng)間寫作,正準(zhǔn)備吃午餐,兩個饅頭,一碗白菜熬豆腐,幾塊肥肉。那時我們拍的《121槍殺大案》播的正火,陳老師饒有興趣地問東問西,抽著他的黑杠子(巴山雪茄),興致勃勃拿出一副他剛剛收集到的照片,是書中朱先生的原型,牛兆濂先生的遺像,讓我們看。這位民國先賢目光炯炯,不怒自威,我說跟陳老師有點像,陳老師哈哈笑出了聲。那是一個愉快的下午,窯洞透著陰涼。當(dāng)我們懷揣著合同,在白鹿原下,灞水河畔的公路上,迎著夕陽,開著白色的普桑一路狂奔時,感覺像快活林里一對劫了皇綱的土匪。
版權(quán)轉(zhuǎn)讓三年,期限很快就到期了,我們沒有拿下電視劇的立項。
2004年的6月,西安一個酷暑的晚上,我和陳老師坐在省作協(xié)一個空蕩蕩的辦公室里談判。陳老師想給我倒杯水,暖壺是空的。我滔滔不絕地說著三年的辛勞,企圖繼續(xù)續(xù)約。陳老師淡然地聽著,表態(tài)像一個老農(nóng)民一樣簡單直接:我聽明白了,你說的舞馬長槍的,還是拿不下這事。你不用給我解釋,現(xiàn)在做啥事都難,你只要拿來國家批準(zhǔn)的紅頭文件,哪怕是一張二指寬的條條,咱就繼續(xù)。我企圖舌燦蓮花,嘴干舌燥了一個多小時,最后,和陳老師達(dá)成一份口頭協(xié)議:你可以繼續(xù)做,我也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誰能批下來我就簽給誰,這對大家都公平。我知道有不少影視公司虎視眈眈,但又無話可說。
陳老師把我送下樓,天黑了,我沮喪地走著,想起省作協(xié)這院子,大神云集,原來是軍閥高桂滋的公館,西安事變時羈押過蔣介石,脊背上一個勁冒涼氣。
人怕啥偏偏遇見啥,往后的日子里,經(jīng)常在各種場合碰見陳老師,他偶爾會問一問我進(jìn)展如何,我總是設(shè)法講述自己的努力和辛苦。陳老師只是聽著,一副不問耕耘,只問收獲的淡然。我常常說到最后,就只剩下了支支吾吾。后來,就有點怕見他,怕他問起,不知該說些什么,又怕他不問,老懷疑是不是已經(jīng)有人截胡。發(fā)展到一看見他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就心里打怵,一聽見他說哪家影視公司又找他了,就心如刀絞。陳老師總是一臉淡然,皺紋深刻。記得有次省上開會,滿共就二十余人,一進(jìn)會場,就看見陳老師大馬金刀地坐著,抽著他的黑杠子,我竟然借上廁所悄悄地溜了。這樣日子,過了五六年。
2010年10月,金秋送爽。《白鹿原》電視劇的立項批下來了。第一時間,我給陳老師打電話。陳老師不相信,你甭哄我老漢,把紅頭文件拿來。我說現(xiàn)在沒有紅頭文件了,廣電總局只在網(wǎng)上公示。他仍然不信。我說,陳老師,你不信我,沒問題,你找個你信任的人,上網(wǎng)查查,如何?
晚上,陳老師電話來了。俺倆在長安一號找了個小包間,要了一瓶紅酒,點了幾個小菜,他很高興,說十年了,你終于勝利了,過程能寫一部長篇小說了。我也讓陳老師教乖了,直奔主題,說版權(quán)咋辦。他笑了,我說話算話,版權(quán)至今我誰也沒簽,你批下來,以后我就只認(rèn)你了。我問他對改編有什么意見,應(yīng)該注意些什么?對人選有什么建議。陳老師說,小說寫完,我的事就完了。發(fā)表到社會上,那就陳忠實是陳忠實,白鹿原是白鹿原了。咋改,找誰改,那是你的事了。那天,我們聊得很高興,說了很多,說什么記不準(zhǔn)了。我只記得陳老師滿臉的皺紋都開了,慈祥的像個菩薩,還有,就是第一次感到,澀澀的干紅,滋味那么雋永,好喝。
編劇申捷讀了上百本書,又在白鹿原上轉(zhuǎn)了半個月,做好了準(zhǔn)備,想和陳忠實談?wù)劇j惱蠋熀苡幸馑?,約他時,他總是說,咱找個中間點,都不遠(yuǎn),你跑一半,我跑一半,于是我們又約到了在長安一號。他倆坐在一張三人沙發(fā)上,一人靠一頭。申捷圓頭圓腦,想打足了氣的皮球,說到創(chuàng)意就眉飛色舞;陳老師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里,像半截老榆木根雕,不緊不慢,讓人想起《哈利波特》里面的老樹精。陳老師談了人物的想法,他們的原型,談了他沒有展開寫朱先生只身退清兵的遺憾,黑娃命運的人物原型的命運等等。聊得很愜意,臨走,我背過申捷,問陳老師,感覺咋樣,陳老師又是淡然一笑,這是你的事,甭問我。臨了又補了一句:我沒想到他這么年輕。
在劇本創(chuàng)作的兩年多里,陳老師打過幾個電話,每次都問得很藝術(shù),但總是一個借口,說他來了幾個朋友,問到這事咋樣了,所以,他問一下。我一邊給他匯報著進(jìn)度,一邊暗自思忖,這可愛的老漢,是真別人問了,才問一下,還是自己想催了,不好意思。
申捷苦熬了兩年半,劇本做完了。我給陳老師打了個電話,說劇本做完了,送審前,你要不要看看。陳老師說,你送吧,我不看了。語氣感覺很大度,和一種已經(jīng)落到你手里了,由著你糟蹋吧的無奈。過了三個月,省上專家研討會開過幾天后,我突然接到陳老師的電話。他說,哎,趙安,你把劇本做完也不送我一套看看?我有點蒙了。我說,陳老師,三個月前我就問你看不看,你說不看了,你可不敢冤枉我。陳老師笑了,說我忘了,趕快給我送一套。我心里有底,因為在研討會上評價很好,著名評論家李星說,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可以和陳忠實進(jìn)行靈魂對話的編劇。過了大概半個月后,陳老師問我能不能約編劇一塊坐坐。申捷欣然前往,在酒桌上,陳老師專門端起一杯茅臺,走到申捷面前敬酒,說辛苦了,以后劇本修改,有啥事都可以找我。鬼機靈的申捷說道,陳老師,老趙說你看劇本,我緊張壞了,我就怕你罵我。陳老師笑了,說劇本你是專家,我還能罵你。大家都笑了,陳老師開心得像個孩子。
劇組緊張的籌備開始了,陳老師身體有些不佳的消息不停傳來。張嘉譯和劉進(jìn),申捷都幾次提出來,要去看望陳忠實。我和陳老師聯(lián)系,他說不用了,他在治療,不方便,等他好一點,他一定會去看望大家。
開機前夕,我跑到陳老師的書房,想動員陳老師出席開機儀式。陳老師當(dāng)時精神還好,就是說話吐詞有些不太清楚,說幾句,就要吐一口口水。我讓陳老師看了演員的單人海報,陳老師看得很仔細(xì),每一張都看半天,仿佛和自己心中的人物在對照,他沒有作品評。我說,陳老師,十幾年了,終于開拍了,輪到咱自己過事了,你這尊大神不就位,撐不起臺面。哪怕去轉(zhuǎn)一轉(zhuǎn),露個臉。陳老師拒絕了。說我給你寫幅字吧,算是祝賀。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字么,我的字現(xiàn)在也很值錢了。我說我哪敢班門弄斧,你就給咱電視劇寫一幅吧。于是俺倆商量起來,陳老師揮毫寫下了“激蕩百年國史,再鑄白鹿精魂,祝賀白鹿原電視連續(xù)劇開拍”的四尺中堂。
電視劇開拍后,幾次和張嘉譯在一起喝酒,他都提到咱還是得去看看陳老師,總覺得咱不去不對勁。我又找陳老師聯(lián)系了兩次,他都拒絕了,他說,讓大家好好拍戲,心領(lǐng)了,不麻煩了,我好點去看大家。電視劇前期拍完了后,我專程去給陳老師匯報,那次感覺陳老師好多了,說話也幾乎正常了,而且已經(jīng)在書房里又開始忙碌了,對電視劇投資兩個多億有些吃驚,關(guān)心得問能賣回來不?我說這回賺了。他笑了,你拍九十集,還弄得大,賺了就好,再讓你賠了,我還睡不安生了。我說陳老師要不要看看片花,陳老師說,我不看了,等你做好了,我再看。陳老師言談舉止,有一種病后釋懷的泰然。
大概一個月前,我們?yōu)殡娨暪?jié)剪輯了一個片花,大家還是想讓陳老師看看。我又給他打電話,這回陳老師答應(yīng)得很痛快,說,好,但這周不行,安排不過來,下周吧。到了下周,我再打電話,陳老師關(guān)機了。我問陳老師的辦公室主任楊毅,楊老師說,陳老師要集中打半個月針,陳老師現(xiàn)在最操心的也就是《白鹿原》電視劇了,等打完針后再約吧。誰知道,等來的就是噩耗。
李曉說,陳忠實逝世,劇組要在官微上發(fā)一條消息,讓我看看稿子,我加了一句話:您說過,《白鹿原》的改編,您寄希望于電視劇,沒能讓您看到是我們永遠(yuǎn)痛徹心扉的遺憾。
陳老師公祭的靈堂設(shè)在省作協(xié),就設(shè)在高桂滋公館里。碰見的熟人都在說,陳老師最大的遺憾,就是沒看見電視劇播出。靈堂內(nèi)鮮花簇?fù)恚啙嵡f重。陳老師在相片上笑著。眼神交流,陰陽相隔。我想,陳老師,你上天了,成神了,求您保佑了,我們一定會盡全力做好電視劇《白鹿原》,完成我們甲乙雙方這次意義深遠(yuǎn)的約定。
您老駕云西去,白鹿精魂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