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8日～10日在西安舉辦的“2016年第17屆全國郵展”，由我主編的《集郵年華》一書獲大銀獎，我想第一時間把這個喜訊告訴忠實老兄，一是有老陳文章為本書領銜，而且是他唯一為集郵活動——2003年3月16日在《步輦圖》郵票首先式上所作的講話《春天的祝賀》。二是想給病中的老兄送點吉祥。但我知道不行，因為和莫伸約去醫(yī)院看望老陳，都回答說不行，那就只有等幾天了。

接著4月28日我去四川，29在火車上就不停接電話，還有約稿短信，說老陳走了。確實那一瞬間如霹靂當頭而炸，讓我一下蒙住了，悲痛隨之難以自抑。

回四川是參加婚禮和祝壽兩件喜慶事的。我一下沒了心情，三場宴會。唯參加一場事先約定的婚禮，另一場以要寫悼念文章推掉了。一場去了一口飯沒吃，一口酒沒喝，坐十多鐘就逃席了。那幾天黑里白日，一靜下來腦子就全是老陳兄的影子。幾天都是睡不著半夜爬起來用手機上網(wǎng)查看悼念老陳的文章。

看到那么多，評價定位那么高的文章，我特別替忠實兄欣慰，感到他一生值了。當然，我認為他是一位“神圣”級的作家，《白鹿原》甚至是中國文學史上，百年難遇的經(jīng)典，但我不想，也不用再為他塑造什么了，只想還原他的本相，寫一下他的平凡，包括我喜歡的他的生冷蹭倔，有血有肉的暴躁、發(fā)怒、痛苦、無奈，甚至驚悸、徬徨、真性情、真漢子。

我認識陳忠實老兄在1979年前后，當年我編《銅川文藝》。1982年10月10日請忠實老兄到銅川講課，才一下親近了起來。這件事當年我寫有簡訊，發(fā)在《銅川文藝》1982年第3、4期合刊上。他講的是“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漫談”，在銅川市紅星劇院，報名聽課約七百人，實際劇場爆滿超一千人。

這期間我還陪老陳到銅川桃園礦下煤井體驗生活。這時我見識了他平常人的一面。鉆黑古窿咚的巷道，爬低矮僅6、70公分左右的掌子面，頭頂煤層齜牙咧嘴，如黑煞厲鬼般恐怖，全靠礦燈那一點熒光照明。突然，忠實老兄抓住我的手腕，勁很大，揑得我生疼。我抬頭問老陳“咋咧？”答：“心悸得很”，我感到了他的心跳。我說：“過去就全是大巷道了?！背鼍罄详惛锌骸霸谶@樣惡劣環(huán)境下我見識了礦工的偉大！”還說“頭美美地碰了幾下，這才知道礦工帽的作用。”我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何況石頭下？”老陳說：“人要掂得來自己的輕重，在大自然面前，甭騷情。低頭彎腰、爬倒匍匐著都是為了走過艱難?！?/p>

晚上我倆諞得時間好長，老陳興趣來咧，不讓我走。記得說到他1976年發(fā)在《人民文學》上頭條的小說《無畏》，我說，這是“文革”期間我讀到最令我震驚最扎實最漂亮的作品，語言情節(jié)，豐富的生活，典型人物，營造那種大場面，矛盾沖突和掀起的高潮，真正功力不凡。我甚至對老陳說，比你獲全國短篇小說獎的《信任》好！老陳詫異：“真的？！”我說：“就是！因了這篇《無畏》才一定要請你來銅川講課的。”當然老陳說了這篇小說給他帶來的尷尬處境和一時的仿偟?！鞍Γ「L，讓我跌了一跤，因此我自罰到郊區(qū)文化館。”我說：“沒啥！我也寫過一些像《批林批孔氣勢雄》《五七干校是春天》的爛詩呢？放眼全國有幾個沒跟風，連一些大人物……”

第三天下午還安排去陳爐，老陳接到了電話，要趕緊回西安。當時聯(lián)系要等下午晚飯后才能派輛基普車送他，銅川火車兩班，一班已走，只能坐長途汽車?？烧穸疾恍?，看他犟著難受，我只得一人送他，心里非常過意不去。長途汽車到西安要六個小時，還吃不上晚飯。老陳上了車，我忙買了一瓶叫格瓦斯的汽水、一包麻餅，從窗口遞進去。老陳非常誠懇地說，謝謝兄弟。我說，沒啥買，銅川麻餅太硬，能在人頭上打個疙瘩，你甭嫌。記得老陳還跟我說，你們銅川人，有農(nóng)民的憨厚，有城里人的大方。當年參加接待的銅川文化人還有陸炳寰、黃衛(wèi)平、劉新中、趙勃、封筱梅等，這句話讓我感動了三十多年。

這期間老陳還在西安市郊區(qū)文化館，邢小利告訴我：陳忠實先生1982年11月調(diào)入省作協(xié)。他急著不吃飯，坐長途車回西安辦的要緊事，如今想來，莫非是為調(diào)動？

1992年長篇小說《白鹿原》分兩期發(fā)在《當代》雜志上，我就先睹為快連著看了。當然是敬服加震撼拍案稱絕，朋友間互相為之欣喜慶賀。1993年我接待一個臺灣大陸詩人訪問團，由《葡萄園詩刊》《秋水》《世界論壇報～世界詩葉》等報刊的詩人組成。在西大街的西京飯店（西安市人民政府招待所）有個兩岸作家、詩人聯(lián)誼會，邀請忠實兄參加，并要求他出個節(jié)目，這在平時肯定不會答應，誰知這次他很爽快的說“能行”。

記得那天來了五、六百人，詩人渭水主持。老陳上臺用陜西方言朗讀了《白鹿原》中有關描述白鹿傳說的一段文字?！昂芄藕芄诺臅r候，這原上出現(xiàn)過一只白色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瑩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著又像飄著從東原向西原跑去，倏忽之間就消失了。莊稼漢們猛然發(fā)現(xiàn)白鹿飄過以后麥苗忽地躥高了，黃不拉幾的弱苗子變成黑油油的綠苗子，整個原上和河川里全是一色綠的麥苗……”

我2014年寫《吉祥陜西》專門寫了一章“西安的白鹿原”就選用了這一大段精彩的文字。以向忠實先生和他的《白鹿原》致敬。后來告訴忠實兄，他高興地點頭說，得謝謝文杰。

還有我寫《關中古歌》，也就是秦腔中的“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引用了忠實兄一幅書法作品中的：“大麥面、小麥面，都能搟面，留下個包谷面，咱打攪團?！币淮闻阋晃煌獾嘏笥讶ベI忠實兄的字，好像一下買了二十幅，說起那幅我寫到文章中的“大麥面、小麥面，都能搟面。”忠實兄馬上說我這里還有一幅。于是在一堆已寫好的字中翻出來遞給我：“送你啦！”可這幅字我沒保住，一出門就被我這位一起來的朋友硬要走啦。

2011年初夏我初中的同學油畫家林安令給陳忠實畫了一幅油畫肖像。他給我說時，我說：“忠實是難得的好人，好老兄，一定畫好?！?/p>

我還在忠實69歲生日前，讓寶雞陳倉一位畫馬勺臉譜的民間藝術家張星，給老陳專門定制了一個百年柳木的大馬勺臉譜“白鹿神”，以神護佑老陳兄。忠實兄問張星這樣畫有啥根據(jù)、有啥講究？張星回答：根據(jù)很多典故傳說，也有老圖譜粉本。我給老陳介紹張星也是我的一個學生，我推薦他的作品登上了國家印花稅票。馮驥才還給他題詞，專門在天津的馮驥才藝術館開了展室，并專程到陳倉去看張星。忠實說，我不能白要人家的東西，立即展紙揮毫給張星題了幅字“張星臻品臉譜”，成了張星的廣告。怪的是當年張星就被評為“中國十佳民間藝人”，哈！讓這小子沾了大光。后我聽幾位登門拜訪老陳的朋友說，忠實兄專門拿出“白鹿神” 馬勺臉譜讓人欣賞呢，說明了他十分喜歡。正好那年陳忠實又連續(xù)當選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

2013年4月一天，上?！段膶W報》社長、總編陳歆耕在雍村飯店宴請陳忠實，說起給老陳的“白鹿神”，以及商子雍、莫伸、葉廣芩等，我都讓張星給繪制了一個百年柳木的馬勺臉譜。當年每個人都遇上吉祥好事。陳歆耕社長一聽，馬上讓冷夢給我說：他想求一件。散席后當晚倆人趕到我家，一人得了一件。

忠實兄對我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也十分關注，一次忠實見我時，說他看了上?！段膶W報》發(fā)表了老詩人沙陵寫我的評論文章《〈夢石〉讀后——寄語詩友朱文杰》，并說：“這么高的評價，真為兄弟高興。”還說他看過雁翼、木斧、黎煥頤寫我的文章和對我的評價，這幾位老先生都是全國聞名的大詩人。過了一段時間周至張興海兄打來電話說：“老陳在西安市政府一次文化名家大講座上說你的詩呢。說陜西在文學上有貢獻的人，詩歌上代表人物有你。如此評價讓我震驚?！?002年我參加中國作協(xié)組織的中國詩人采風團赴陜北采風，名單上有我。出發(fā)前見老陳，他說：“你是我點的名，陜西就十來個名額，你算咱陜西的十大詩人嘛！”我明白所謂“十大詩人”不過是忠實兄一句戲語。還有，我的散文集《清平樂》出版，拿去讓老陳指正。過一段再見時老陳兄說：“可以報魯迅文學獎?！币驗槲覜]有任何思想準備就回答：“我不行，真不行。唉，也不想，也不愿意為這事去費神?！敝覍嵭终Z氣提高了些：“作為一個作家，誰不想去獲獎，不想發(fā)表作品？不想，那都是假的！”我語塞。到2013年一次聚會我對忠實說：“我想寫一下咱們的交往，和你對我的幫助。”我評一級作家職稱時，忠實對我的幫助和推薦。以及提到他說的‘誰不想去獲獎，那都是假的！忠實眼瞪起正色說道：“我說過這話？”沉思一下又說：“哪你說我說，就算我說。”

2003年忠實兄在《步輦圖》郵票首先式上的講話，還有段故事值得一說。首先式活動一大早在陜西歷史博物館東門舉行，我在東門等忠實兄時，他卻從正門的南門進來了，并直接走向貴賓休息室，被警衛(wèi)堵在門口，他說：“我是你們請的陳忠實?！本l(wèi)說沒貴賓證不行，并說我也不認識陳忠實。緊要關頭我即時現(xiàn)身，有點著急的忠實兄只說了我一句：“你弄啥去咧嗎？”

接著我掏出兩頁紙的發(fā)言稿遞過去，并說領導們想讓你講個話。忠實兄立馬拒絕：“你昨天咋沒說要講話？”又說：“我沒帶老花鏡，看不清這稿子?！本o接臉越來越凝重，我感覺忠實嘴里馬上要吐出的話就是：“你咋日弄老漢呢？”正巧省上一領導迎過來和他握手，我忙把講稿朝老陳手里一塞，扭身就跑了。到開幕式時忠實上臺講了話，講的十分精彩！會后，陜博研究員、畫家蔡昌林給我說：“陳忠實老師到處找你呢?！蔽覍み^去時，只見老陳遠遠地就朝我招手。說老實話當我站在他面前時，心里還有點怯。誰知，忠實兄笑著問我：“剛我講的咋個樣？”我馬上伸出大拇指說：“好得很！”忠實兄有點興奮，說：“我也感覺差不多。”我心中一河的水都開了。忠實兄那溝壑縱橫的臉，一下由陰轉(zhuǎn)晴，全是春風般的笑意了。

這時，我也確實挺佩服這位老兄，應急之中，睿智靈感迸發(fā)，講的話一聽就是深思熟慮的集郵內(nèi)行的話。其中“春天的祝賀”這一句如神來之筆，此講話被收入《集郵年華》一書時，被我當作題目了。

忠實兄走啦！駕著白鹿神升天啦！沒看到這篇他講話的集郵文章，也沒聽我要當面告訴的《集郵年華》獲獎的消息。這一切都成了我永久的遺憾。

但好在2016年5月號《集郵》雜志刊發(fā)了我和陳忠實先生的合影，這大概是忠實兄生命最后時刻發(fā)表的最后一幅照片啦。這幅照片4月21日我發(fā)給陜西省郵協(xié)劉武奇秘書長，他發(fā)至《集郵》雜志，印刷完成應在4月29日前。

冥冥之中似有神靈佑護，完成了我未預料到的一份心愿。這幅照片代表了我與忠實先生一生的情誼，追念了老陳兄在天之靈。在此，我只能敬謝天意了。

陳忠實老兄永遠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