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蓓容 中國美術學院博士后,研究方向為明清書畫鑒藏史
專欄
內(nèi)憂外患
陸蓓容中國美術學院博士后,研究方向為明清書畫鑒藏史
仿佛有一種規(guī)律,是治世愈久,書畫沉積愈深。世家大族密而不出,等閑人便難得知。變亂一起,很快天翻地覆,什么東西都能外流。咸豐、同治年間,江南一帶淪為太平天國的戰(zhàn)場,廣東地方又與英國開戰(zhàn)。亂世中的收藏故事,因此格外慘然。
有一部與收藏史相關的管庭芬(一七九七年~一八八〇年)《渟溪日記》,恰好記載這時期的事情。管氏家在浙江海寧,
他的表兄蔣光煦,就是《別下齋書畫錄》的主人。咸豐十年庚申(一八六〇年),太平軍正月里打到杭州,海寧也日漸搖蕩。管氏每日抄書遣日,有時出外打聽情況,深為憂慮。但他還到蔣光煦家里看畫。二月初七這天看到王原祁的大立軸,唐仁壽當場作了題跋。這題跋一邊梳理王原祁—董邦達—戴熙這一路「婁東嫡派」的傳承,一邊又無法拋卻悲慘的現(xiàn)實 —戴熙(一八〇一年~一八六〇年),就在一個月前杭州淪陷時殉了難。五月間,管庭芬又和蔣光煦一起到胡榮甫家里看唐寅《滄浪亭圖》、王翚《貽園圖》,是亂世中少見的清歡。
戴熙
吳榮光
這之后,蔣光煦避居桐木港,而海寧地方也越來越緊張,不斷有各路人馬帶著部下進城來,「沿途民船封捉一空」。在封建時代,兵與匪是很難截然分開的,民間只能統(tǒng)稱為「賊兵」。這些人所到之處,點火燒屋,放炮嚇人,蔣家就在八月初五這天慘遭焚毀。更慘的是「官兵又至,掠賊之所遺,兼土寇縱橫,莫能抵御,以至十室九空,立錐無地」,他家只剩下三間屋舍,此外焚燒殆盡,法書名畫與金石盡付劫灰。
這些人用書籍當柴火、當廁紙,無可理喻。蔣氏聞此慘狀,創(chuàng)巨痛深,綿延兩月終于病亡。他的書畫錄遺稿還是管庭芬?guī)兔Τ傻?,這遺稿所錄當然不是蔣氏全
部家當,早期名跡有限,地方前賢與友朋合作卻很不少。
或者也有人好奇,好東西若未毀,又當如何?顧文彬《過云樓書畫記》記載了許多。包括文徵明的山水,仇英、唐寅《刺目》雙圖合卷、惲壽平寫生冊與《蟠桃》圖軸,還有董其昌的《書畫袖珍冊》。它們都有相似的散出過程,原先是上海富庶人家的藏品,可是戰(zhàn)亂之后富家衰敗,只能拿出來賣了換錢。這種亂世,書畫即使不斷流通,恐怕也跑不太遠。顧文彬說自己曾在上海見到王原祁一個軸子,當時正打仗,他沒心情和賣家討價還價,索性放棄。十年之后,動亂稍息,出手買下此卷,也不過到了寧波地方。
更有甚者,一八五四年廣東天地會起義時候,孔廣陶說他曾看到吳榮光舊藏的黃公望《秋山招隱》圖軸,掛在書畫鋪里好幾年無人問津—人人自危之際,書畫當然是身外之物。另有一件王寵小楷《南華真經(jīng)》,是兩廣總督葉名?。ㄒ话拴柧拍辍话宋寰拍辏┑母赣H葉志詵(一七七九年~一八六三年)所藏。一八五六年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之際,英國人打到廣州城里,一把火燒了官署。這幅字被奴仆偷出來,拿到孔廣陶家里說:這個賣給你,不要許多錢,但求立刻能買點兒吃的。
清人于昌進,是位藏書家,曾有「留與兒孫換米吃」的印一方。當年喜歡這印文,覺得通達坦蕩,風度絕佳??扇舴瞧绞?,哪里來這樣穩(wěn)穩(wěn)當當接力的福氣呢?歷史再往下走,還有清宮書畫的外流,還有民國間的一茬茬倒賣。世人在洪流中都如飄葉,輾轉(zhuǎn)溝壑之際,性命尚且為憂,身外種種總難顧全—須信太平犬,勝似亂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