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桃疆
威廉·莎士比亞活躍于伊麗莎白一世時代——一個正在經(jīng)歷歷史性巨變,但社會等級仍舊森嚴的時代;一個快速發(fā)展,但想要尋求突破時仍舊面對諸多阻礙的時代;一個自由多彩,但仍舊受制于宗教理念的時代。許多人在描述一個時代時總喜歡引用另一位英國作家查爾斯·狄更斯寫在《雙城記》開端的句子,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糟的時代,但對于莎士比亞而言,是伊麗莎白時代成就了他,這就是最好的時代。
如果說是女王伊麗莎白一世打磨出了現(xiàn)代英國的雛形,那么莎士比亞則塑造了現(xiàn)代英國文化和現(xiàn)代英語。莎士比亞憑借個人卓越的才華和不懈的努力,從這個才人輩出的時代里脫穎而出,在屬于貴族的江山上打下自己無法磨滅的烙印,這是屬于女王的時代,更是屬于莎士比亞的時代。
舞臺·演員
“全世界是一個舞臺,所有的男男女女不過是一些演員;他們都有下場的時候,也都有上場的時候?!薄督源髿g喜》第二幕,第七場
在成為杰出的劇作家之前,莎士比亞已經(jīng)是知名演員,他是宮廷大臣劇團的成員,劇團的大股東是一位男爵。作為一個名角,莎士比亞也是劇團的股東之一,他通過演出和創(chuàng)作創(chuàng)造財富,也能夠從票房中得到分成。在劇團工作期間,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出最經(jīng)典的四大悲劇《哈姆雷特》《奧賽羅》《李爾王》以及《麥克白》,并帶動了劇團的發(fā)展。1595年3月中旬的王室經(jīng)費記錄中出現(xiàn)了劇團的名字,劇團為皇室獻上演出。兩年后,這個來自埃文河畔斯特拉福德市的手套商的兒子就已經(jīng)可以在帝國的首都倫敦買下自己的房產(chǎn)了。
名望和財富,莎士比亞獲得了當時社會所尊重和追求的一切,而他的身份不過是詩人、演員、劇作家。
在伊麗莎白一世統(tǒng)治時期,莎士比亞能夠憑借才華獲得社會尊重,卻無法獲得相應的社會地位。許多出身尊貴的人也投入到戲劇寫作的行列中去,但并不能徹底改變社會對于這些劇團里的人根深蒂固的看法。
在莎士比亞時代來臨之前,那些手腳不干凈的吟游詩人走村串巷,一邊進行輕微的犯罪活動,一邊進行演出,充當著演員的角色,為都鐸
王朝的民眾帶去歡樂。直到1577年,倫敦才出現(xiàn)第一座正規(guī)劇院,那些有表演天賦的人得以擺脫吉卜賽式顛沛流離的生活。演員成為一個職業(yè),并不代表名聲就會比前輩好上許多。
不僅名聲欠佳,劇團的工作也龐雜而繁重。演員不僅要在舞臺上表演,同時要負責服裝、道具、場工、舞美等工作。由于工作繁雜,演員幾乎沒有時間排練,演出對演員的演技和心理素質(zhì)都要求甚高。眾所周知,莎士比亞是一個擅長寫作長篇的劇作家,莎士比亞戲劇當時意味著票房和名聲,對于演員則意味著幾十甚至上百行的臺詞。無論在當代還是400多年前,這對于臺上的表演者都是一種嚴峻的考驗。
更糟糕的是,400年前的莎劇演員置身于一個相當糟糕的演出環(huán)境。劇院在當時是很不衛(wèi)生的場所,演戲的時候,各色人等在這里喝酒、吃東西、吐痰和便溺,肆意進出的妓女在這里將觀眾變成嫖客,學徒工們在這里拉幫結(jié)伙,一言不合就發(fā)生武斗……沒有演出的時候,劇院偶爾還充當斗獸用的場所,這也解釋了為什么一旦瘟疫來臨,劇院將被第一個關閉。劇院是整個城市唯一能夠匯集所有居民的地方,從最低賤的乞丐小偷到宮廷大臣都在戲劇上演的時刻出現(xiàn)在同一空間內(nèi),建立一種社會共同體的體驗。
神圣如教堂,所能夠提供的體驗也無法媲美劇院。在教堂里,是眾人仰望神壇;而在劇院里,絕大多數(shù)觀眾雖然也站在舞臺下面,但他們看到的是一幅由無數(shù)張各式各樣的臉孔組成的圖景,沿著劇場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從最下面一層的座位一直延伸到劇院三樓尊貴的包廂。舞臺上的演員只是人潮中的一角,既不神圣也無權(quán)威,他們站在高出一截的地方如教士一般口若懸河,但不是作為訓導者,而是被喝倒彩、扔東西和嘲笑的對象。
或許正因為長期處于這樣的環(huán)境,莎士比亞才能看清同時代許多人沒有看清的東西。盡管詞句拗口,但他的書寫已經(jīng)超越時間,直達人性的最深處,在舞臺上他既是長者,也是年輕人,既是男人,也是女人。
雖然沒有確切的記錄,但莎士比亞一定也在舞臺上飾演過女性角色。在當時,女性是不允許做演員的,一方面是因為劇院的工作環(huán)境并不高尚,做女演員和走向墮落的社會意味別無二致;另一方面,演員是一個與言辭打交道的職業(yè),言辭意味著表達,表達意味著思想,思想這個詞是不應該和女性沾邊的。
令現(xiàn)代人略感荒誕的是,這個國家的統(tǒng)治者正是受過思辨教育的女性,是她的判斷和決策決定了這個國家的命運和未來的走向,是這位杰出的女性鼓勵這個社會進行思考并創(chuàng)造思想。
學?!そ逃?/p>
“說了一整夜的故事,他們的心靈竟能同時發(fā)生同樣的變化,便可證明不僅是幻想中的景象,有些變成了真實的東西……”——《仲夏夜之夢》第五幕,第一場
文藝復興時期的英國重視語言藝術,這不僅出于人對精神世界的追求,也出于現(xiàn)實的需要。英國長期處于歐洲政治風云的中心,政府在內(nèi)政外交中逐漸發(fā)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經(jīng)濟發(fā)展,商業(yè)貿(mào)易的需要激增,這些改變決定社會需要大量人才從事公務、法務、外交和商貿(mào)。無論何種職業(yè),無外乎通過言辭說服他人服從自己的意志并達成協(xié)作,語言在這一時期被注入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莎士比亞學習如何使用這股力量,某種程度上得益于亨利八世時期王權(quán)與教權(quán)的斗爭。為了迎娶安妮·博林,英王亨利八世與天主教決裂并進行宗教改革,并從天主教會手中接管了上百所語法學校。
從12世紀起,語法學校便開始在英國落地開花,教會為學校提供經(jīng)濟保障,授課內(nèi)容為拉丁文,目的在于培養(yǎng)上帝忠誠的侍奉者。新教改革后,原屬于天主教會的語法學校被歸于王權(quán),繼續(xù)為學齡兒童提供免費的拉丁語教育。侍奉上帝不再是這些學生畢業(yè)后唯一的歸宿,他們既可以投身政治參與權(quán)力的游戲,也可以從事商事活動,亦可以成為時代的書寫者。
對于莎士比亞而言,語言學校的生活或許并不是一段值得回味的幸福時光。夏季課程開始于早六點,冬天會延遲一小時,無論寒暑,上課時間都長達12個小時。在校期間必須全程使用拉丁語進行對話,遲到、違反學校紀律、課堂表現(xiàn)不好都要受到體罰。教育雖然免費,但學校不提供食物和水,墨水和照明用的蠟燭也要自備。若干年后,莎士比亞將這段經(jīng)歷寫進了自己的劇本《皆大歡喜》里:“背著書包的孩童,仰著陽光下晶亮的小臉,像蝸牛一樣慢騰騰地拖著腳步,不肯去上學?!?
學校生活的確稱不上令人愉快,但教育的普及著實提升了公民素質(zhì),使得社會渴望并接納更富思想性的戲劇。不過總體而言,就像當下一樣,多數(shù)走進劇院的觀眾想要的并不是什么心靈上的啟迪或是道德上的教化,他們只想要哈哈一樂。
莎士比亞時代的戲劇演出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兩種形態(tài),吸引截然不同的兩類人群:一種是博學型戲劇,形式高度復雜,主要在私人劇院里面向受過高等教育的上流人士演出,演員故作姿態(tài),情節(jié)枯燥無味;另一種是大眾戲劇,主要依據(jù)傳統(tǒng)情節(jié)和人物進行創(chuàng)作,重視表演套路和演員的才藝展示。
莎士比亞服務于后者,他不喜歡那些庸俗無聊、靠跌倒和踢人屁股逗樂觀眾的戲劇,卻也不是什么戲劇改革急先鋒。他認同賀拉斯的格言——“當你將有益的東西與甜蜜的言辭融合起來,做到寓教于樂時,你的表達才可謂盡善盡美”,認為戲劇應當在娛樂大眾的同時促進公益的進步。借哈姆雷特之口,莎士比亞表達了自己的這一觀點,演員不過是“時代客觀和簡潔的記述者”。不同于那些受過大學教育的才子派同行,他從不堆砌辭藻或動輒向觀眾灌輸心靈雞湯,甚至不追求什么情懷。在《仲夏夜之夢》中,九位文藝女神哀嘆一個文人因貧窮在乞討生活中死去,而忒修斯對此不屑一顧,像冷漠的路人一樣認為文藝女神們的傷懷是“一番尖刻的諷刺,結(jié)婚的喜慶氛圍不太協(xié)調(diào)”。
婚姻·女性
“你們要她嫁給她所不愛的人,那將是最不幸的婚姻……”——《溫莎的風流娘們》
第五幕,第五場
1582年11月底,伍斯特郊區(qū)的登記簿里多出一份特別的婚姻申請,26歲的新娘安·海瑟薇已經(jīng)懷有身孕,而作為新郎的威廉·莎士比亞尚未成年。在進行了這份特別的婚姻登記后又過了6個月,莎士比亞的長女蘇珊娜受洗,兩年后,他們又得了一對龍鳳胎。莎士比亞在倫敦功成名就后,他與鄉(xiāng)下妻子的關系也并未疏遠,用賺來的錢在斯特拉福德老家辦下一份產(chǎn)業(yè),大宅院里進行著烘焙、釀酒等商業(yè)活動。莎士比亞離家演出的頭幾年里,老家增加了107英畝田地,并雇了好些個佃農(nóng)進行耕種……這些都離不開妻子的苦心經(jīng)營和夫婦二人的通力合作。
早婚在一定程度上幫助塑造了莎士比亞的思想,對他而言,婚姻絕非一種戲劇性的社會習俗,而是一種復雜的社會理想,是塑造穩(wěn)定和諧的社會結(jié)構(gòu)的關鍵,這在當時是頗具創(chuàng)新性的觀念。他反對社會對于婦女的敵視,同時拒絕將女性塑造成娼婦——莎士比亞戲劇中的絕大多數(shù)女性都充滿活力與智慧,她們對愛情忠貞不渝,無論經(jīng)歷怎樣的風浪,都堅持照料與扶持她們所愛的男人。
宗教改革的過程中,英國社會的婚姻觀念也經(jīng)歷了變動。到了莎士比亞時期,英國人已達成如下共識:父母在子女的婚姻大事上有一定的決定權(quán),但不能違背子女的意愿強迫子女完婚,也不能拒絕一樁他們認為不體面的婚姻。因此,莎士比亞的平民觀眾會為《羅密歐與朱麗葉》中貴族對于子女婚姻的干涉程度所震驚,同時感受到兩個年輕人愛情的悲劇性。
或許在現(xiàn)代人看來,羅密歐與朱麗葉為了成就兩人的愛情找牧師見證的情節(jié),有點像小孩子過家家,但在莎士比亞時代,新教中神圣的婚姻已經(jīng)簡化到這個份上了。理論上,除了上帝之外,婚姻雙方不需要任何的見證人,牧師和其他父老鄉(xiāng)親一樣都是普通的見證人,在上帝面前的證言即可將兩個人永遠結(jié)合在一起,后來的婚禮無論多么盛大,都可能因為之前的婚約而被宣布無效。
現(xiàn)代社會中,婚姻生活已經(jīng)成為最重要也最嚴肅的藝術創(chuàng)作主題之一,但在400多年前的莎士比亞時代并非如此。莎劇中的婚姻及戀愛關系前衛(wèi)而現(xiàn)代,男女雙方勢均力敵——雖然這些劇中角色都是由男性扮演的。從《無事生非》中的比阿特麗茲和班尼迪克,到《麥克白》中作為篡權(quán)共犯出現(xiàn)的麥克白夫婦,呈現(xiàn)出當時戲劇中夫婦形象不同的風貌。才子派不關心婚姻問題,歐洲戲劇中的女性主要充當通奸的對象,而莎士比亞則先見性地呈現(xiàn)出了一夫一妻制的理想風貌,高于那個時代,因而走得更遠。
階級·王權(quán)
“階級不分明,最低級的人也公然放肆橫行,各層的天、星辰、地球都有條不紊地謹守階級、順序、地位……”——《特洛伊羅斯和克瑞西達》第一幕,第三場
如果說莎士比亞在生活層面上的思想是超前的,那么他在政治層面的思想則更加復雜,一方面他因被出身高貴的人視為一只“逆襲的烏鴉”而憤憤不平,另一方面他又不斷直接或間接地通過戲劇形式表達“如果階級發(fā)生動搖,社會的一切都將隨之崩塌”的思想。這種復雜植根于他所處時代的復雜性。
莎士比亞在劇作與舞臺上最耀眼的時期,注視他的女王已經(jīng)年邁。統(tǒng)治的后期,伊麗莎白一世有些類似中國清朝的慈禧太后,熱愛戲劇,喜歡宏大的排場。女王為了與西班牙進行戰(zhàn)爭而濫用君主的特權(quán)搜刮民眾,議會抗議聲不斷,英倫半島多災多難,瘟疫蔓延,農(nóng)業(yè)減產(chǎn),新一輪圈地運動開始,整體經(jīng)濟衰退……國家對民眾反叛的恐懼導致1595年禁止集會法案的通過。在充滿恐懼的下坡路上,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歷史劇的欲望比其它時候來得更加強烈。作為一個成功的商業(yè)作家,莎士比亞清楚地知道自己背后真正的支持者并不是民眾,而是王權(quán)。
莎士比亞時代的社會上層已經(jīng)固化。伊麗莎白一世在位45年里,一共封授18個大貴族,其中13個是對已有爵位家族的回復或?qū)^承者的重新認可,而其余5位新封授的大貴族中,3位是女王的親屬,僅有2人是從較低等級晉升上來的。總封授人數(shù)較其父亨利八世時期縮減了一半,向上的階層流動幾乎停止,王權(quán)處于社會絕對支配地位。
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莎士比亞清晰地認識到,如果他不打算用歷史劇幫助王權(quán)凝聚人心,使人民效忠于上帝和國王,那他只能去做別的營生。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歷史劇題材大熱,但寫作歷史劇卻需要高超的技巧,為了免于授人以柄,僅僅不冒犯王權(quán)是不夠的,劇作家必須學會處理復雜的歷史事件,明確他所要傳達的信息,隨時準備刪改、扭曲甚至編造歷史故事,放大凝聚民眾的效果。莎士比亞成功了,他巧妙地運用語言和舞臺效果,使看歷史劇的觀眾獲得了心靈上的滿足,暫時不必為不斷加劇的歷史動蕩而擔憂。
莎士比亞的時代是一個言辭的時代。亨利八世時期的活字印刷刺激并滿足了英國人民讀書識字的愿望,王權(quán)主導下的教權(quán)為了鞏固自身地位而采取問答的傳教形式,經(jīng)濟和政治的發(fā)展催生了一些以言辭為職業(yè)的人,整個社會都處于一種對話的狀態(tài)中,英國前所未有地重視語言的力量。莎士比亞善用這種力量,他的語言汲取自生活中,并通過文學的加工回歸于生活,將語言置于戲劇之中,使之最大限度地被傳播、被理解。只要莎士比亞仍然在英國文化生活中占有中心位置,那么莎士比亞獨有的價值也將得到永久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