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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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土小說二題

◎蔡艷文

旺財

旺財背著行李在村口剛下大客車，遇見了陳快腿。

“旺財回來了？”

“這不剛下車?！彼麖亩道锾统鰺煟f給陳快腿。

“咋樣？鍋臺后坐面盆——發(fā)了吧？”陳快腿問。

“看你說的，剛干了倆月活，能掙多少錢?！?/p>

陳快腿說：“回來干啥？不去干了？”

“不去了，小芳一個人在家，又是牛又是豬，我怕她忙不過來?！?/p>

“我知道了，你小子是想老婆了吧?！标惪焱刃?，“倆月時間不算長，你媳婦想你可想得淚汪汪?？旎厝グ?，小芳該著急了，哪天我請你喝酒?！?/p>

“別，我請你?！蓖斦f。

“要不這么吧，你先回去，晌午讓小芳弄倆菜，咱哥倆喝兩盅?！标惪焱日f。

“行，六十多天沒見著，我還真想和你嘮扯嘮扯。”旺財答應著。

小芳放上桌子，炒了四個菜，高興地給旺財倒上酒。旺財說：“我要不差惦記你，就不回來了，一天六七十塊錢呢。”小芳笑：“惦記啥呀，其實家里外頭我能忙過來?！?/p>

“我是怕在外呆長了，家里萬一有人來占我的窩兒，我可就傻眼了。”旺財說。

小芳說：“別冒虎嗑，老爺們在外拼死拼活地掙錢，俺在家動那心思，還算個人嗎？”

“你不知道現在在城里，一到晚兒黑老多老爺們領著女的出來，聽說都不是自己的老婆。”旺財說。

“人家是人家，城里是城里，俺在家可規(guī)矩著呢。天一黑東院兒的大丫就過來給俺做伴兒，俺就把大門、二門都關嚴了，連個耗子都鉆不進來呢?！蓖斦f：“跟你開玩笑，老婆啥人兒，我還不知道。放心著呢，就是一到晚上就想你，那滋味兒，受不了?！?/p>

“俺也是，白天一忙乎也就過去了，可一到晚上，眼前總是閃著你的影子，那天半夜，俺夢見你回來了，硬是挷著大丫親了一口，羞得俺第二天跟大丫提起這事兒還臉紅呢。”二人笑了起來。

旺財從包里拿出一沓錢，放在桌上。“這倆月沒白熬，瞧，去了飯錢、來回的路費，還剩三千來塊呢?！?/p>

“這錢是好，可也把你累夠嗆。兒子開學念高一了，學費、住宿費、飯費加一塊兒可老鼻子了，這下好了，總算不用再出去張羅了。”小芳說。

“我都合計過了，去了兒子念書的費用，還能剩點兒，老婆你知道過幾天是什么日子嗎？”旺財問。

“俺知道，咱倆結婚紀念日唄。去年的那天你還給俺煮倆大鵝蛋呢。”小芳笑。“跟俺結婚這么多年，你受了不少委屈，為了給咱媽治病，你吃沒吃好，穿沒穿好。你知道嗎？我一想到這些，心里就不得勁兒。”旺財說。

“看你又想那些干啥，當初跟你是俺心甘情愿的，你又沒掖著藏著，日子苦點兒慢慢兒過唄，俺倒覺得挺好的呢?！?/p>

旺財看了看小芳的衣服說：“我尋思過幾天咱倆進城，給你買一套稱心的衣服，你看行不？”

“不用，俺這衣服不是挺好的么?！?/p>

“你都多長時間沒換新衣服了，該買一件了。再說，挺大個老爺們總讓老婆跟我過憋屈日子，我這七尺男兒在人面前還不矮半截?！?/p>

“你呀，就會哄人?！毙》夹Γ罢f真的，只要咱肯干，能吃苦，咱日子會好的。這年頭，要是沒有天災病業(yè)的，日子再過不好，那可真讓人笑話了?！?/p>

“我尋思咱到秋賣完糧，饑荒就能堵上。到時咱再申請點兒貸款，咱養(yǎng)豬，投資小，見效快，準保能掙錢?！蓖斦f。

“這個主意好。”小芳說。

旺財一拍頭，忽然想起來什么，“你看我的記性，陳快腿讓我叫他過來喝酒，我才想起來，快把手機拿來。”

旺財打完電話，小芳說：“這幾天可把陳快腿忙壞了。”

“咋的？”旺財問。

“你還不知道他，張家長李家短，三只蛤蟆六只眼，屬穆桂英的，陣陣落不下。咱屯子紅白喜事，孩子升學，老人過壽，不都是他給張羅著。這不，咱屯今年考上了六個大學生，他正張羅著給這些家辦事兒呢?！?/p>

“屯里也真得有這樣熱心的人?！蓖斦f。

“今年考學的、結婚的特別多。又要喝喜酒，年年這時候像過關似的。”小芳說，“該去的去，不該去的今年就不去了，家里外頭就你掙這倆錢兒。”小芳說完，把桌上的錢收了起來。

陳快腿進屋就吵吵：“做好半天了吧？”

“陳哥來了，快坐?！毙》颊f。

“小芳，快去給陳哥拿酒杯?！?/p>

“這幾天把我忙的，腳都快打后腦勺了?！标惪焱日f。

“可不是咋地，咱屯子誰家有事兒不是你張羅?！毙》颊f。

“大伙抬舉我，我這操心費力的倒是圖個樂呵。這不，咱屯頭一下考上六個大學生，這些孩子的家長都和我打招呼，這請客的酒席都排上號了?！标惪焱日f。

“這酒喝得下，這禮錢可也真夠嗆?！蓖斦f。

“夠嗆也得嗆，咱這一個屯住著，晃晃屯東的杖子，屯西的房子都動彈，屯里屯親的，求的不就是一個人場。”陳快腿說。

“可也是?！蓖敻胶椭?/p>

“李大頭家的胖丫考得挺好，這孩子原來學習不行，幾次想回來放大鵝，沒想到這孩子挺作臉，她爸一高興，說他第一個擺酒席?！?/p>

“胖丫家得去，她爸是我還沒出五服的叔叔呢?！蓖斦f。

“最少也得拿貳佰，咱媽死的時候人家拿了一百塊呢?！毙》颊f。

陳快腿拿出本子看了看：“老張家的剛子，老王家的王強，孫得福家的老二?！?/p>

旺財說：“老孫家更得去，東西院兒住著，大事小情的總來幫忙?！毙》家舱f：“可不是咋地，那天咱家牛病了，還是王胖子騎摩托車接來的獸醫(yī)呢，獸醫(yī)說要是救得不及時，咱這牛就不行了。”

陳快腿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口菜接著說：“還有大倔子家的丫頭?！蓖敁屵^話頭說：“他家不去了，提起他我是濕柈子扔進火坑里，不是火就是煙，去年因為幾句閑話，你瞅他跟我那樣，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p>

小芳說：“不去就不去吧，反正也沒有啥人情來往?！?/p>

陳快腿說：“大倔子雖倔了點兒，人還是不錯的。這幾天他正為孩子的學費犯難呢，他老婆長年有病，也拉了一屁股的饑荒。其實一個屯住著，大不見小不見的，能過去就過去吧?！蓖斦f：“我倒沒啥，就是看他跟我有點生分。”

陳快腿說：“我聽說他家那丫頭為了省錢，吃了一個多月的方便面，一年多沒買新衣服，她是咱們屯考得最好的。打了六百一十多分，多不容易呀。這孩子將來準有大出息，你說真要是因為家里困難，上不了學，那有多可惜，我尋思別人家少拿點，她家我也要多上點兒禮?！?/p>

旺財聽了陳快腿的話，看了看小芳說：“還說啥呀，她家咱也去吧?！?/p>

小芳問：“那些家呢？”

旺財說：“要不就都去吧，誰家不去都不好。”

陳快腿笑著說：“什么叫人情來往，你來我往才顯得渾和，過日子嘛，就得這樣，不能蓋房子不留門，過死門子?！?/p>

日子一天天過去，旺財三天兩頭抹著油嘴回家。可家里的錢越來越少，旺財的臉上多了愁容。終于升學宴結束了，手里只剩下五六百塊。

“陳快腿家還要擺酒席呢?！毙》颊f。

“他家孩子不是都結婚了嗎？”

“說是他老媽二十幾號要過大壽，正張羅著要擺十幾桌酒席呢。”小芳說。

“怪不得我一回屯，他就告訴我過幾天要請我喝酒呢?！毙》颊f：“他家更不能不去了?！蓖攪@了口氣說：“沒錢借錢也得去，這么多年處得跟親兄弟似的，再說咱家的事兒人也沒少幫忙?！?/p>

“咋說也得貳佰塊，少了也拿不出手呀?！毙》颊f。

“這禮啥時候能隨到頭呢？”

小芳說：“俺看沒頭兒。李二狗家的牛下了兩個牛崽子，聽說也要請客。陳大舌頭在城里買了樓，搬家要請客。關老三兒子正定日子要結婚。張鐵柱……”

“快別說了，我的頭都快炸了。”旺財說。

“學校開學了，”小芳說，“孩子的學費還沒著落呢，你看上哪兒借點兒去？”

“這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上哪兒去借。”旺財說。

“那也不能就這么挺著呀。”

“要不你先回咱媽家倒點兒？”旺財說。

“俺可不去，上回借的還沒還清呢。還去，迎著大風吃炒面——俺可張不開這張嘴?！?/p>

“那上你姐家呢？”旺財又說。

“總讓俺出去借，你咋不去呢？”

旺財說，“你看我挺大個老爺們，要是跟人張嘴，再借不來，多沒面子?！?/p>

小芳說：“就你要面子，俺不要面子啦，跟你這個窩囊廢過日子，俺算倒了八輩子霉了。”

“我窮不假，可你當初跟我，你也是愿意的。你受窮那是你命不好，誰讓你不找個有錢的大款來著，有能耐你去過好日子呀?！蓖敾鹆恕?/p>

小芳說：“俺瞎了眼，跟你吃苦受累過了這么多年，反倒撈你說出這些沒良心的嗑兒，咱找大伙評評理，我還能和你過嗎？”

小芳跑到院子里喊：“蓋房要有梁，擋風要有墻。丈夫丈夫頂梁的柱子。你們大家伙給評評理，哪有這樣的老爺們兒，凡事兒都要俺出面，還要你這樣的男人有啥用？”

左鄰右舍一些人聽見動靜湊過來。陳快腿說：“放著消停的日子不過，這是因為啥呀？”

“陳哥你給評評理，你說俺家這個，自己是煮熟的面條當扁擔，啥都擔不起，還死橫死橫的。”小芳說。

“瞧不起我你早干啥去了，嫌我窮，有能耐你走，還賴在我這兒干啥?！蓖斨钢》颊f。

小芳哭喊道：“李旺財！你攆俺，俺今天就和你離婚，大伙都在這兒聽著，你可別后悔，你李旺財不八抬大轎接俺，休想讓俺跟你過日子?！闭f完跑進屋，不一會兒拎個包出來，不顧大家勸阻，氣急敗壞地要回娘家。

陳快腿說：“以前看你兩口子挺好的，今兒個這是咋啦，有啥話不能好好說。”

“二踢腳沖上天，叫得再響你也得掉在地上。我就不信你還能飛上天，有本事你永遠也別回來?！蓖斣谛》忌砗蟠舐暫?。

沒想到因為錢，因為幾句話，兩人真的離了婚。離婚后，旺財無精打采地過著日子。他三番兩次地求人去接小芳回來，小芳說什么也不回心轉意，沒辦法，旺財去找陳快腿。

“陳哥，你給我想想辦法，這家里盆朝天碗朝地的，沒個女人真就不行?！蓖斦f。

“你小子當初攆你媳婦時那尿性勁哪兒去了，我還以為你是那孫悟空，滿身都是本事呢，沒想到現在是那霜打的茄子——蔫了?！标惪焱日f。

“快別說了，當初在氣頭上，死要面子，如今腸子都悔青了。陳哥，你要能讓小芳和我復婚，你就是我的親哥，我天天請你喝酒都樂意?！?/p>

陳快腿說：“好吧，那我就去試試。我尋思小芳咋也能給我個面子?！?/p>

陳快腿來到小芳娘家，小芳說：“陳哥，他攆俺你也看到了。那話說得多難聽?！?/p>

陳快腿說：“其實都是話趕話，也沒啥大不了事兒，哪能說離就離呢？”

小芳說：“他不要俺，俺也不能賴在他家里。俺雖說不能找個有錢人，可俺有胳膊有腿兒的，離了他照樣過日子?！?/p>

“別說這些傻話，旺財都認錯了，也求人來接你好幾次，都讓你給卷回去了，今個兒你就算給我個面子，跟我回去吧?！标惪焱日f。

“不是俺刁歪，也不是俺卷你的面子，俺那天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兒說了，他李旺財不大張旗鼓地來接俺，俺說啥都不回去?！?/p>

陳快腿笑：“難道你還想讓旺財重新娶你一回不成？”

“你真就說對了，俺當初嫁給他時，俺是夾個包冷冷清清過來的，也沒操辦，俺實心實意和他過了這些年，他李旺財還是沒瞧起俺，今個兒俺和他已經離婚了，他要是真誠心，就讓他重新娶俺?！?/p>

陳快腿說：“小芳，只要你能回去，你提的條件，我就做主了，能答應的我都答應?！?/p>

“一是俺得給俺的話兒做主。俺當左鄰右舍的面兒說了狠話，俺不能負了前言，俺要他李旺財找車接俺回去。二是要擺酒席，請親朋好友鄰里鄰居的到場，給俺做個見證，省得他以后再說三道四的，說俺夠著他?！毙》颊f。

陳快腿說：“行！只要你能回去和旺財過日子，這些都是小事兒，回去我替旺財安排了，你就等著做第二回新娘吧。”

酒席散盡，打發(fā)走最后一撥客人，小芳插上門閂，拉著旺財的手說：“你過來。咱倆數數看今天收了多少禮?！?/p>

旺財高興地過來接過小芳手里的一半錢，兩人各自數了起來 。

“我這兒是八千五，你那兒多少？”小芳說。

“一萬三千六?！蓖斦f。

小芳高興的說：“媽呀！這么多，兩萬多塊！”

“老婆，你心眼兒咋這么多呢？要不是你想這招兒，咱隨出去的禮啥時候能收回來呀?！蓖斦f。

小芳說：“這也是沒有辦法，哪怕再有一點兒招兒，咱都不做這丟人的事兒?！?/p>

“先不管那些，明個兒就把欠的錢都堵上，我算了，去了還債還能剩不少呢。這下總算能松口氣了?！?/p>

小芳說：“唉！其實這錢收得越多，往后的人情債就越重，咱好好干吧，等咱真正富裕了，就沒這些煩惱了?！?/p>

早晨吃完飯，旺財手拿鐮刀剛出院門，一個男子騎著摩托車正好停在大門口。

“你不認識我了？老同學！我是江濤啊。你想起來沒有？”見旺財搖頭，江濤又說，“你忘了小學四年級時候咱倆還同桌呢，有一回因為一塊橡皮你把我的頭都打出血了，有印象沒？”

旺財想了想說：“想起來了，是有那么回事。你今兒個來……”

江濤說：“你還記得當年咱班的班長宋明不？”

旺財說：“他我倒是知道，聽說是在縣工商局當科長呢?！?/p>

“是啊，這不，他正張羅著要搞一次同學聚會呢，他讓我來通知你。這個星期六早上八點到縣賓館聚齊，每人交兩百元活動費。”江濤說。

“好、好?！蓖攽吨?。

“另外我在縣城開了一個超市，定在這個月的二十八號上午開業(yè)，在鳳凰大酒店請大家喝酒，也請你去捧捧場?！苯瓭f。

旺財說：“好事兒，祝賀啊?！?/p>

江濤說：“我還要去別處通知其他人，我走啦。到時你可一定要去哦。”

旺財望著江濤的背影自言自語：“嗨！啥時兒是頭兒呢?！?/p>

老李頭的家事

1

望著桌子上的飯菜，大順高興地說：“媳婦把柜里那瓶好酒拿來，我要喝兩盅?！?/p>

春玲說：“你快省省吧，那酒你不是說等我爸來再喝嗎，外屋還有半瓶散白酒，要喝我給你拿去?！?/p>

“也行。拿倆杯，你也上桌喝兩口。”大順說。

大順喝了口酒問：“咱家老爺子這幾天怎么沒看著？”

春玲說：“我頭幾天還看他滿街逛呢。不用惦記，咱結婚那時多困難，他一門心思向著老二，分家的時候，硬是讓咱帶了三千塊錢饑荒，那時他怎么不惦記咱。”

大順說：“好歹他不也是俺爹嘛?！?/p>

春玲說：“爹咋地，爹也不能倆心眼，偏著一個向著一個，好像你是撿來的。還死橫死橫的，動不動就發(fā)脾氣。”

大順低頭喝酒，半天沒言語。春玲說：“今個兒沒米了，明天沒錢了。你說這些事兒他找咱說得著嗎。原來那間破房子留給了老二，那幾畝好地也讓老二種著。有事兒不找老二，動不動就找咱們?！?/p>

大順說：“二順家雖然過得好，兩口子也是橫草不過的主兒，舊房子扒倒蓋了新房，卻讓老爺子住進了小下屋。”

“要不咋說人家心眼多呢，老人那點兒家底都占著不說，現在有點啥事兒，還要哥倆兒平攤。你說哪有這理兒?！?/p>

“老爺子自己名下不是還有幾畝沙灘地嘛。”大順說。

“那也叫地？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白給都沒人要，你瞅瞅他閑的，插了那些楊樹條子，都多少年了，長得跟個香似的。難怪沒人惦記著?！贝毫嵴f。

2

二順看到飯桌上放著兩盤餃子，也沒有洗手，拿起一個放在嘴里。秋艷說：“好吃嗎？”“好吃。”二順說。

“三鮮餡的，放了不少蝦仁呢。知道你愛吃，特地讓人從城里捎來的。”秋艷說。

二順說：“真還有點兒饞餃子了。”

“愿意吃哪天還給你包?！鼻锲G笑。二順也笑：“還是媳婦好，知道體貼人。”

二順說：“這幾天氣溫下降，把炕燒熱乎點兒，不行就別住火。”

“你放心，凍不壞你媳婦，外頭再冷，咱家暖和著呢。”秋艷說。

二順說：“就是，咱這房子，里外夾著兩層苯板，真要有千年一遇的冷天，它也凍不壞咱們?！?/p>

3

老李頭抱著肩膀，斜躺在炕上，身上蓋著一條棉被。他一手拿著一個饅頭，一手端著一碗白開水。村長走了進來。

老李頭忙說：“村長來了，快坐這兒?！贝彘L說：“咋的？餓了？你這咋連口菜也沒有，干嚼饅頭怎么能咽下去?！?/p>

老李頭說：“有啥辦法呢，混吃等死唄。你咋有空兒到我這來坐？”村長說：“這不眼瞅著快要過年了，我尋思家里困難的，年歲大的，我都走走，看看有什么難處沒有。”老李頭說：“我這有兒有女的，還麻煩你這兩姓旁人惦記著。”

村長打量一下四周說：“你這屋夠冷的了。這要到三九天可咋熬哇?！崩侠铑^說：“我呀，是死不起活不起，就這么干靠著，走到哪步算哪步吧。”

村長說：“看你兩個兒子過得都挺好，應該跟兩個孩子一起過。”老李頭說：“我倒是想和他們過，可人老了，沒能耐了，兩個兒子都不要我?！贝彘L說：“他們的房子都挺寬敞的，哪能連個老人都容不下。”老李頭說：“孩子小的時候盼著他們快點長大，大了又盼著他們早點成家，可成家以后，這孩子就變了，不再是小時候張嘴伸手要東西的樣子了，我這一把老骨頭，已經成了他們的累贅。”村長說：“誰都有老的時候，他們有義務照顧你。”

老李頭說：“一樣是年輕人，他們要是趕上你一半兒我就知足了。你爸媽年歲和我差不多，你瞅人那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兒，我可倒好，嗨，別提了，提起來我心里就堵得慌。”村長說：“大叔你也別上火，趕明我說說他倆?！?/p>

老李頭說：“一個屯住著，誰啥樣你還不知道。說也沒有用，我就這命了?！?/p>

4

大順盤腿坐在炕上，喝著茶水，看著電視，見村長進來忙說：“村長來了，快坐，來，喝茶?！贝彘L說：“啥村長村長的，你小子跟我外道了?！?/p>

大順說：“本來就是嘛，不叫村長叫啥？”

村長說：“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們，還是叫我名字受聽?！?/p>

“那好，那就叫你的名字?！贝箜樥f。

村長說：“你這屋挺暖和?！贝箜樥f：“新搭的地炕，燒不多少柴火，可暖和了。”村長說：“老李大叔那屋冬天可夠嗆。晚上洗臉水都凍成坨了。”大順說：“這事兒老二應該管，那么大的房子，咋能沒老爺子住的呢。再說了，老二的新房子都是在老爺子的房場翻蓋的，那點兒家底差不多都讓他劃拉去了，如今老二不管誰管?！?/p>

村長說：“大順，咱是哥們不？”大順說：“那當然。咱哥們沒的說。”村長說：“有個事兒我得跟你說，不然以后你得說我不夠意思?！?/p>

村長趴在大順的耳朵嘀咕了一陣，大順聽后一拍大腿，大順說：“你說的是真的？”

村長說：“你看我還能唬你嗎。這事兒眼前咱村還沒有人知道，你千萬別說出去?！?/p>

大順說：“你放心，我嘴可嚴實了。”

村長說：“往下該怎么做，你應該心里有數?！?/p>

大順說：“行，我知道該怎么做?！?/p>

5

二順正和幾個人在小賣店打撲克，二順媳婦急急忙忙走進屋?！岸?，別玩了，快跟我回去?！鼻锲G說。二順問：“啥事兒呀？著急火燎的。”秋艷說：“回家再說?！倍槍擂蔚馗娙私忉專骸安缓靡馑?，你們先玩兒，家里有點事兒，我先回去了?！庇腥硕核骸盎丶夜蛑グ??！?/p>

出了門二順就說：“你看我也沒玩大的，就五毛錢的，我還贏了十來塊錢，你別生氣行不？”見秋艷沒吱聲，二順又說，“我再不玩了還不行嗎？”

秋艷說：“你瞅你那沒出息樣。我找你不是因為你玩?！倍槅枺骸澳巧妒聝?？”秋艷說：“你知道不，今兒個大哥和大嫂早早地就把老爺子接他家去了。說是以后老爺子就歸他們養(yǎng)了，你說怪不？”

二順說：“這是咋回事兒，以前舞馬長槍地吵著不養(yǎng)老人，今兒個怎么悄悄地又把老爺子接了去?！鼻锲G說：“豬在前面拱，雞在后面撓，我看這里肯定有說道?！倍槪骸拔铱匆彩?。哎，你沒問問大哥他們咋回事兒？”

秋艷說：“你尋思人家跟你一樣呢，一根腸子通到底。我問了半天也沒問出啥，就說老爺子有兒有女的，一個人過讓村里人笑話。又說人老了，做兒女的就應該盡盡孝道。哼！那兩口子，一肚子花花腸子鼓搗心，滿肚子心眼。”二順說：“不行，我得到大哥家看看去?！?/p>

6

大順讓春玲炒了四個菜，又扶老爺子坐下說：“媳婦，快把酒拿來，我陪咱爸整兩盅。” 春玲拿來酒，把酒倒上說：“爸，以后你就實惠兒地在這呆著，也不用你干啥活，想吃啥你就吱一聲，家里沒有的我和大順給你買去?！贝箜樈舆^話說：“是呀爸，以前兒子有不對的地方，你就多擔待，那是兒子不懂事兒，以后不會了，我一定孝順你?！?/p>

老李頭哆哆嗦嗦地端起酒杯，流下眼淚：“孩子，人老了，沒能耐了，我不挑吃，不挑喝，只求有一個暖和的屋待，有口熱乎的飯吃。能干我就幫你們干點。不能干呢，我就給你們看家望門的，你們也別給我臉子看。這我就知足了?！?/p>

大順說：“爸，瞧你說的，不會的，以后我倆有啥不對的地方，你該打打該罵罵?！贝箜樛低党读艘幌麓毫岬囊陆笳f，“你說是吧，媳婦?！贝毫嵴f：“就是，都是自己的兒女，打也打得著，罵也罵得著，咱本來就是一家人么。”

大順說：“來，爸喝酒，你吃菜，多吃點。”

老李頭說：“吃完飯我回去把我的被褥拿過來。”春玲說：“別的了爸，你的被褥我看不能蓋了，棉花都滾包了。待會兒我給你拿床新的?！崩侠铑^忙說：“不用，不用，我那被還能蓋?！?/p>

大順說：“爸，咱家閑著好幾床被呢，都是新的，不用留著干啥?！?/p>

二順走了進來說：“哥，吃飯呢，爸你也在這兒。”老李頭沒吱聲，把臉扭向一邊。

春玲說：“二順來了，上桌喝點唄。”

二順說：“不了。我聽我媳婦說你們把咱爸接來了?！?/p>

大順說：“是呀。好幾天沒看見咱爸了，我跟你嫂子到咱爸那一看，那屋冷的，跟冰窖似的。過幾天到了三九，那屋還不凍死人。再說了，那么大歲數，還得自己張羅吃的，我是當大的，我不管誰管?！?/p>

二順說：“本來秋天想把那屋拾掇拾掇，整個地炕啥的，可忙這忙那，就把這事兒給耽誤了。”

大順說：“正好老二你在這兒，我就跟你打個招呼，趕明咱爸就常年住我這兒了，你要有心呢，你就時常過來看看，你要不來，我也不挑你?！?/p>

二順訕笑：“都說七月的雨五月的風，要雨就有雨，要風就有風。大哥大嫂變得可真快，都趕上孫悟空了?！?/p>

春玲說：“老二你說話咋這難聽，啥叫孫悟空，啥叫雨呀風的，難道就讓老人在那小破屋里凍著餓著，咱們做兒女的看著不管?！?/p>

二順說：“我也沒說不管，我尋思這事兒咋也得和我商量商量?！?/p>

春玲說：“商量啥商量，老爺子的情況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我這做兒媳婦的都看不下眼?！?/p>

老李頭生氣地說：“老二呀，你還有事兒嗎？沒事兒你回去忙吧?！?/p>

7

秋艷問二順：“咋樣兒？大哥大嫂沒露出點啥口風？”二順說：“沒有，嘴可嚴了。難道真的變孝順了？”秋艷說：“才不會呢，就他那媳婦，嘴上抹著蜜，肚里藏把刀，她能孝順？鬼才相信。”二順撓撓頭說：“這兩口子冷不丁的是唱哪出呢？”

秋艷說：“我看你還是出去打聽打聽?！?/p>

老李頭在村路上遇見了村長，村長問：“李叔，你這是去哪兒？”老李頭說：“我到小賣店去買瓶酒?！贝彘L又問：“最近過得咋樣？大順兩口子對你好嗎？”

老李頭高興地說：“好，好。天天炕燒熱乎的，小酒頓頓喝著?！?/p>

村長說：“那就好，好好處著。這人和人的關系，都是兩好嘎一好，父子爺們也一樣。多看看對方的好處，少挑對方的毛病，一個家庭才能和睦。”

“這孩子說的在理。對待兒女，我也有不對的地方，和孩子缺少溝通，動不動還耍耍犟脾氣，今后真得改改我的一些臭毛病。”老李頭說。

村長說：“我還有事兒，先走了李叔?！?/p>

8

二順在小賣店打撲克，老李頭走進來買酒。

店老板王胖子問：“李叔，在大順那兒住著舒心不？”老李頭忙說：“舒心，舒心。兒子兒媳現在可好了。這不，家里酒沒了，拿錢讓我買來了。”王胖子說：“瞅你高興的。”

老李頭走后，有人議論：“大順這兩口子越來越招人贊成。”有人忘了二順在人群里張口就說：“就是，有的兒女爹媽真是白養(yǎng)一回，心都讓狗吃了，老人死活都不管，自己吃好的，穿好的，住的暖暖的?！庇腥烁胶驼f：“一樣事兒，將來他老了，他也不會得好的?！?/p>

二順坐不住了，他一摔撲克，起身就走：“不玩了?！?/p>

走在路上，二順看見村長。

“村長，我跟你說個事兒?！倍樥f。

“啥事兒？你說吧?！?/p>

二順說：“村長，你說我家老爺子悄悄地被我大哥給接他家去了?！?/p>

村長說：“這是好事兒，老人住在他家暖暖和和地過冬，這不挺好嗎?！?/p>

“關鍵是他以前一點兒也不孝順，冷不丁的咋一下變好了呢？”二順說。

村長說：“二順呀，不是我說你，這做晚輩的孝敬老人，到啥時候都沒有錯。你大哥這么做就對了，既然你大哥要養(yǎng)老人，你就隔三差五的去看看，給老人送點好吃的，做點好穿的，記住，人都有老的時候。你要不孝順，將來你的孩子也會對你不孝順的?！?/p>

9

二順滿臉不悅地走進家，秋艷問：“咋的了？”二順說：“大伙兒七嘴八舌的議論，我真有點嗆不住了?！?/p>

“都說啥？”秋艷問。

二順說：“明擺著是說咱倆不如大哥大嫂孝順唄。我看大哥大嫂養(yǎng)老人這事兒好像沒啥說道?！?/p>

秋艷說：“我不信?！?/p>

二順支支吾吾地說：“以前是跟大哥較勁，他不養(yǎng)咱也不養(yǎng)?，F在大哥對老人好，咱還不養(yǎng)就說不過去了?！?/p>

秋艷說：“你要心里不得勁兒，那你明天就進城，給老爺子買一套冬天的棉衣，再買點豆奶粉啥的。往后咱也對老爺子好點，到時侯咱在大哥大嫂和旁人面前也能抬起頭來。”

二順說：“行，明天我就去?！?/p>

10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對于這種幸福生活，老李頭感到很滿足。他逢人就夸自己的兒子如何如何的孝順，兒媳如何如何的懂事兒。村里人也都對大順二順豎起了大拇指，兒子兒媳和老人天長日久的相處中還真的有了其樂融融的感覺。可是直到有一天老李頭意外地聽到兒子和兒媳的對話，他差點兒沒氣昏過去。

那天，春玲正在屋里擦洗，大順滿臉不高興地走進屋。

春玲問：“回來了。怎么了，你好像不高興？”

大順說：“今天到鄉(xiāng)里去交電費，碰見我的一個同學?！?/p>

春玲問：“咋的？”

老李頭手里拿著暖壺來到兒子的門前，聽到兒子和兒媳的話停住了。只聽大順說：“他在鄉(xiāng)里上班，我一打聽，村長跟我說老爺子的事兒是假的?！?/p>

春玲一驚一乍地說：“啥？假的？村長咋和老爺子合起伙兒來騙人。”

大順說：“就是，村長咋能這樣呢?！?/p>

春玲說：“還說老爺子的地能值幾十萬，這不是沒影的事兒嗎?！?/p>

老李頭聽后，氣得渾身發(fā)抖，他悄悄地回到自己屋，卷起行李走出大順家。

大順說：“其實這段時間和爸在一起也挺好的?！?/p>

春玲說：“是呀，有個看家望門的上哪兒都放心。再說，我看咱爸脾氣比以前好多了。”

大順說：“你說奇怪不，二順兩口子對咱爸也好了，也不跟咱們計較這計較那了。”

春玲說：“看來村長是有意試咱們呢，咱倆可丟老人了，這要傳出去咱倆還咋做人?！?/p>

“一開始就不應該圖錢，現在不管有錢沒錢，咱爸咱還得養(yǎng)?！?/p>

春玲說：“養(yǎng)就養(yǎng)，我又沒說不養(yǎng)?！?/p>

大順：“你去招呼爸過來吃飯。”

春玲出去不一會兒，慌忙跑回來，“不好了，咱爸不見了，行李也拿走了?！贝毫嵴f。

大順說：“一定是咱倆說啥讓咱爸聽見了?？熳撸皆郯帜切》靠纯慈?。”

11

老李頭在彎腰撅腚地燒火，灶坑不好燒，屋里有煙，李老漢嗆得一臉的眼淚，他大聲地咳嗽著。

大順和春玲、二順和秋艷站在門口，半天大順才難過地叫了聲：“爸！”李老漢發(fā)現他們，抹了一把眼淚，轉身進屋，大順說：“爸，你跟我們回去吧。”

二順說：“爸，要不你上我那屋住去。”

村長這時走進來。老李頭正從屋里拎著一根拐杖開門出來要打兩個兒子。“你個畜生，我說你們咋對我這么好呢，原來是惦記從我這兒得到錢，看來我不是你爹，錢才是你爹。都給我滾，你們這些狼崽子?！崩侠铑^氣急敗壞地說。

大順撲通跪下：“爸，開始我是圖錢，可現在我真的知道錯了，你以后有錢沒錢我都養(yǎng)你?！倍樢补蛳抡f：“爸，我一開始也不知道錢不錢的事兒，我也不圖你的錢，要不你就和我過。”

村長說：“事到如今我就實話跟你們說吧。占地的事兒壓根就沒有，我就是要看看，在利益和親情面前你們究竟怎么做，除了錢，親情還剩多少?！?/p>

大順二順耷拉下頭，村長又說：“好在你們良心發(fā)現，知道自己錯了，這就好，我的心思也沒有白費?！?/p>

大順說：“村長你在這兒，今后老爺子就歸我養(yǎng)，我不會讓人再罵我是不孝子了?！?/p>

二順也說：“哥，老人不是你一個人的，今后咱倆一塊養(yǎng)?！?/p>

村長說：“這就對了。你看又到吃飯時間了，你倆還不把老爺子接回去?！?/p>

春玲說：“村長，你也別走了，我做幾個菜，你到我家吃吧。”

村長高興地說：“那好呀，我可真就不走了?！?/p>

秋艷說：“嫂子，我去幫你做飯，今兒個我和二順都去你那吃了?！?/p>

春玲說：“好，咱們就吃個團圓飯，正好家里還有瓶好酒。”

秋艷對二順說：“二順，回去把你買的那條魚拿到大哥家?！?/p>

話音還沒落，二順就沒影了。

（責任編輯 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