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 王曉平

是“新女性”啟蒙話語，還是市民階級身份難產(chǎn)的癥候——丁玲20世紀30年代“女性主義小說”再解讀（下）

福建 王曉平

本文提出了關(guān)于丁玲早期作品兩個重要的新觀點：作者的《夢珂》《莎菲女士的日記》并非目前學界通常所認為的是表達“五四”時期爭取個性解放的努力和挫折的“新女性”的“啟蒙”式話語，而是一種已經(jīng)有條件滿足“性解放”需求的“后五四”的市民對于其“市民階級”身份無法有效建立的苦悶；而此后作者力圖打破這一困境而創(chuàng)作的“革命加戀愛”小說系列，也仍然是作者在市民階層立場和角度上，出于空虛而觀察其時流行的“革命”潮流的淺層涉獵之作。

丁玲 新女性 革命與戀愛 “左翼”作家

“革命加戀愛小說”的市民階級視角

此后，作者力圖打破這一困境，從耽于“女性氣質(zhì)”的閨秀身份轉(zhuǎn)化為社會批評者角色。她批評唯利是圖的市場——商業(yè)化的文化工業(yè)里文化產(chǎn)品只不過是待售的迎合人欲望的商品。但更重要的是，黑暗的政治現(xiàn)實與政治上的反動派成為她敵人的和定義她存在價值的“他者”，為此她寫作了“革命加戀愛”小說系列。下面我進行的再解讀工作，指出它們并非目前學界一般認為的是作家靠近革命隊伍的嘗試，而仍然是作者在市民階層意識和角度上，出于空虛而觀察其時流行的“革命”潮流的淺層之作，是出于對市民階層無法建立“新女性”身份的替代性補償。

在這一時期開始之前，作家曾經(jīng)歷過一次嚴重的寫作危機，對自己“寫作作為職業(yè)”的意義失去了信心。這在上面提到的《自殺日記》中可見端倪。小說里一個陷于困頓、付不起房租的女作家伊薩讓她的房東太太把她的日記換成一些錢以抵租金。寫作不再是嚴肅工作，而只是個人散漫的奇思異想，一種生存方式。不久后，在另一篇故事《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一）》中，通過一個革命者之口，丁玲表達了她對于文學與作家角色的新看法：“我有時覺得完全放棄了也在所不惜。”

這種絕望基于兩個理由：一方面，她所寫的東西沒有什么重要性，“我們寫，有一些人看，時間過去了，一點影響也沒有”；另一方面，就讀者而言，他們只不過“是剛剛踏到青春期，最容易煩愁的一些小資產(chǎn)階級的中等以上的學生們”，作品對他們產(chǎn)生了不好影響：“我們將這些青年拖到我們的舊路上來了。一些感傷主義，個人主義，沒有出路的牢騷和悲哀！……他們的出路在哪里，只能一天一天更深的掉在自己的憤懣里，認不清社會與各種苦痛的關(guān)系，他們縱也能將文字訓練好起來，寫一點文章和詩詞，得幾句老作家的贊頌，你說，這于他們有什么益？這于社會有什么益？”

盡管如此貶低寫作的價值，丁玲自己卻沒有放棄寫作。但這些話足以表明她厭倦了那種只是傾瀉女性對性愛的不滿，或為掙錢（也就是屈從于任意而唯利是圖的“市場的法則”）迎合讀者低俗欲望的文學。相反，此時她正思考一種文學：如果它仍然只能以“小資”讀者為對象，至少能夠指出“社會與各種苦痛的關(guān)系”；它既“有益于他們（讀者）”，也“有益于社會”。這導致了她寫于1930年的三個“革命加戀愛”的故事。

同樣，是作家本人的個人遭遇導致了這一變化，她的丈夫胡也頻此時已進一步激進化，進入“左聯(lián)”的執(zhí)委會，并成為工農(nóng)兵文學委員會的主席。但丁玲此時對革命甚少興趣。當胡參加黨的秘密會議時，她卻在家里寫作關(guān)于革命與戀愛沖突的故事。結(jié)果，這些小說中的生活場景并不能再現(xiàn)革命者的真實人生經(jīng)歷。

第一個故事是《韋護》。丁玲后來承認她并不想將主人公塑造成一個英雄，也并不打算寫一個關(guān)于革命的軼事。她想做的“只是寫一些關(guān)于五卅前一些人物”；但她卻“發(fā)現(xiàn)它只不過是一個陷于革命與戀愛沖突圈套的粗俗故事”?。這一模式化的創(chuàng)作問題當然不在于它所要表現(xiàn)的沖突主題，而在于它如何表現(xiàn)二者糾葛的真實歷史經(jīng)驗。而這一小說的失敗，恰恰在于它沒有提供關(guān)于沖突的二者任何一方的可信畫面。

首先，女主人公從一個無政府主義的女子向作為革命者的愛人的轉(zhuǎn)變不大可信。麗嘉和她的“解放”了的女性同伴都是學藝術(shù)的學生，她們都具有此前無政府主義者的全部特征。盡管小說以三分之二的篇幅來鋪墊她“愛上”“革命者”韋護的經(jīng)歷，我們難以明了到底是什么引起了她的愛戀，除了她表現(xiàn)出對于她的朋友們“只是在一種幻想的狀態(tài)里享受她們以為的自由戀愛”的厭倦。

剩余的篇幅描繪他們的“浪漫”生活，然而缺乏任何吸引力。我們看到的除擁抱和接吻外別無其他。能引起注意的是韋護誦詩的場景。韋護離開他的所愛似乎是出于戀愛與革命間不可避免的矛盾沖突。這似乎與我們對此主題所期待的相左：對年輕的理想主義者來說，愛情與革命應該是互為促進而非互相傾軋的。為何有如此巨大的差異？無論如何，這種文本里的不和諧只不過是存在于1927年到1930年的短期現(xiàn)象。這一不尋常的模式同樣只能以其時社會歷史“背景”作為潛文本來理解：在1927年針對共產(chǎn)黨的大屠殺之后的白色恐怖歲月里，任何激進的“左翼”知識分子如果想進行革命工作，都面臨立即丟掉性命的危險。通常他們沒有辦法長期地同時進行革命與戀愛，因此即使是為保護愛人著想，他們最好也是獨立工作而不是將愛人牽連其中。此外，由于中產(chǎn)（或小資產(chǎn)）階級女性，通常對政治不感興趣，革命者的戀愛對象更可能來自更低層的工農(nóng)群眾。然而，隨著激進意識形態(tài)的傳播，并隨著政治局勢的轉(zhuǎn)變，在后來革命與戀愛將顯得并不是不能兼容。尤其在抗戰(zhàn)爆發(fā)以后，在文學作品中二者常常共同出現(xiàn)（然而，今天這兩種相異模式同樣被研究者斥為“濫調(diào)”，而不肯深入歷史現(xiàn)場探尋原因）。

另一方面，正如賀桂梅曾指出的，從理論上看，二者其時的不兼容也反映了20世紀20年代流行的“五四”“自由戀愛”話語與其時（20世紀30年代）逐漸興起的“左翼”“革命”話語間的齷齪。后者認為前者是一種資產(chǎn)階級文化的癥候（因為感傷而自戀，是為市民階級服務）。作為一種為大眾的新意識形態(tài)，它力圖與之競爭并奪取合法性而獲得新的文化領(lǐng)導權(quán)地位。職是之故，也有必要在文本里讓革命戰(zhàn)勝戀愛。?但是，也許部分是為了滿足這個必要性，許多時候情節(jié)的可信性被忽略。比如，并無令人信服的理由讓韋護離開麗嘉：雖然，戀愛或許讓他無法全神貫注于革命工作，麗嘉卻并非一個拒絕加入他工作的虛榮少女。但作者這樣敘述的結(jié)果使讀者得到的印象是：韋護是個不負責任的，甚至是不道德的人，甚至革命（工作）也因此成了對此佳緣絕配的無情阻礙，成為他們分手的導火索。丁玲在這個題材上顯然缺乏親身實踐經(jīng)驗（由于胡也頻與她彼此深愛對方，我們無法想象這里所描寫的是她個人經(jīng)歷的直接反映，雖然或許她對丈夫的激進化與獻身熱忱——因此忽略她的存在與感受——有所抱怨）：當她與胡也頻墜入戀愛之時，他們只不過是波希米亞式的都市漫游者而非革命家。結(jié)果，對于女主角與“職業(yè)革命者”分手場景的描繪表現(xiàn)得過于感傷而濫情。革命者本身也比不負責任看來更為惡劣：韋護不但在俄國學習期間擁有一位當?shù)嘏俗鳛榍閶D——這與革命道德相背，而且他離開麗嘉時并未事先知會，留下的僅僅是那些外文書，他的情詩與其日記任由后者處置。愛情對于他似乎僅僅在于滿足他的身心欲望——從這個角度上看，戀愛與革命倒確實是不相容的。但顯而易見，這是從作者其時的市民階級意識上而言才成立，而對其時大多數(shù)激進“左翼”作家而言是不可接受的（因此小說一出現(xiàn)就受到了很多批評）。韋護顯得冷酷、缺乏人性。他的“革命行動”，如果我們可以加上這個形容詞的話，只包括了尋親訪友、閑談和教書。

但這種敘述本身只能從作家個人經(jīng)驗中得到說明：丁玲其時因胡也頻之故遇見一些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人，其中包括瞿秋白。后者是她的密友王劍虹的親密愛人。盡管瞿秋白教她俄語以便她能欣賞普希金的詩作，但她并不了解瞿；因此如上所言，丁玲對他們這些革命者的信仰并不感興趣。相反，當幾個月后劍虹死于肺結(jié)核，她因為相信此癥是由瞿所傳，而對后者立刻娶新婦頗感憤懣，從此不再與他聯(lián)絡，直至瞿成為烈士。換句話說，作為一個易沖動的、仍然充滿中產(chǎn)女性性格特質(zhì)與幻想的女人來說，由于絲毫無實際革命工作經(jīng)驗，她將她自己在有限范圍內(nèi)所聽所見當作發(fā)生在角色身上的所有（或本質(zhì)的）事情。在此不成熟的視野里，文學也成為替罪羊——盡管文中從角色角度提到，那些文學作品都不過是“資產(chǎn)階級”的愛情詩與故事，具諷刺意味的是，丁玲本人現(xiàn)在所撰寫的不過是類似的平庸讀物。梅儀慈中肯地說道：“《韋護》將描述的興趣放在愛情上，是對（作者本人）已經(jīng)失去或即將失去的東西的一個緬懷性的回顧，而非對革命前景的積極肯定?！?換句話說，它是丁玲對她過去無政府主義時代無制約的“自由戀愛”不無留戀的最后致意。這里作家側(cè)重表露了她對革命中女性命運的同情：就麗嘉被革命者拋棄而言，后者是她無法認同和參與的異己他者，但是這種對“女性問題”的原因的確認顯然是無效的。

革命、戀愛以及文學三者之間的不協(xié)調(diào)，在接下來的兩個故事得到了不同的處理。它們是《一九三〇年春上?！返摹耙弧焙汀岸薄Ｎ覍⑾葟男蛄卸勂?。作為對前述故事的一個溫和的糾正，它安排男性革命者將資產(chǎn)階級的愛人召喚到革命隊伍進行工作。但他卻對這一努力缺乏技巧而表現(xiàn)笨拙：他從不試圖向她進行任何革命教育，而只是邀請她參加一些處理瑣碎日常事務的會議。當她因厭倦而離開他投入一個富家子弟的懷抱時，他甚至感到了欣慰，因為他相信現(xiàn)在“她又幸福了”。放棄了意識形態(tài)教育的可能性，并以他的同志與女公車司機相愛的情節(jié)來暗示只有相同階級的人才可能有同樣的“階級意識”，進而彼此相愛參加革命，作家只不過顯示了階級間似乎存在無法跨越的鴻溝，而這是和其時的革命意識形態(tài)相左的（它當時被稱為“關(guān)門主義”）。更糟糕的是，承認她離開他后過上了“幸福生活”（一種“錯誤意識”或資產(chǎn)階級生活狀態(tài)），使革命的意義變得極為可疑。小說結(jié)尾，當主人公望微與其他一些被捕的示威者被囚車載走時，他們高喊“打倒……”，這顯得尤其可笑、幼稚和空洞。進一步而言，將大量筆墨花在一對戀人的情愛生活，小說文本流露出了對這種生活某種程度上的欣賞，而非表面的批判（如果真有借此“暴露”而加以“批判”的意圖的話）。敘述者甚至讓望微在他的心神恍惚中承認“可能瑪麗是對的”，并幻想“他們最終和解了，并且他們?nèi)匀皇且粚偃恕?。在下面被敘述的獨白中，她（敘述者）也成為瑪麗的另一個自我：“她并不是不革命，并不是不可以耐勞工作，不過她假如要干，她是不愿像這么坐坐就完事！”雖然，她也立刻說道：“自然，這種思想還是基于她的虛榮。”

表面上看，序列一與之前討論的兩篇小說都極為迥異，因為這部小說里女主人公美琳表面上從一個自得的情婦轉(zhuǎn)變?yōu)橐粋€積極的革命者，但是她“從她自身境況的真實中覺醒，并意識到需要尋找其他自我滿足的方式”?（這構(gòu)成了情節(jié)發(fā)展的“主要動力”），卻一點也不讓人信服。這是因為，即使認定她決定成為男作家的情人是出于“五四”“自由戀愛”的浪潮，我們也無法看出是何理由使她決定與他分手，而只能推斷是由于生活對于她而言顯得單調(diào)乏味，使得她需要尋找一些新鮮刺激的東西，甚至是出于上面提到的一個理由：新的社會“理性化”過程（也就是資產(chǎn)階級市民社會體制的發(fā)展）刺激她做出需要尋求社會身份與地位的實際考慮。因此她遺憾自己“自從愛上了他（那個男作家），便真的離了一切而投在他懷里了，而且糊糊涂涂自以為是幸福地快樂地過了這么久”。在“五四”自由戀愛潮已經(jīng)顯得不合時宜的新的社會環(huán)境里，那些“許多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的小說”顯得異?？斩?。相反，“她還要別的！她要在社會上占一個地位，她要同其他的人，許許多多的人發(fā)生關(guān)系”。因此，她突然顯得有興趣參加實際革命工作，只不過是因為社會沒有提供她——作為他人的情婦——一個合適的位置以獲得她的實際需要。

此外，革命者若泉也表現(xiàn)蒼白，幾乎只是一個符號。他并不對美琳進行思想引導，當后者出乎意料地向他表達希望做些“有意義的事情”時，他表現(xiàn)得頗為震驚，過了一會兒才伸出他的手以示歡迎：“美琳，你真好！我到現(xiàn)在才了解你！”他絕不是梅儀慈所認為的是一個革命導師的角色。?他確實是后者所說的“抽象人格”，但這是因為作家本人缺乏任何書寫革命的實際經(jīng)驗和理論準備?？偟膩碚f，這一在戀愛和革命之間的沖突只不過是對此題材的蒼白處理。革命活動被表現(xiàn)得“威脅關(guān)于愛、青年、自由和浪漫的美麗夢想”，雖然是出于一個保守（如果不是反動）的意識，但即使在認同這種處理的梅儀慈看來，也仍然顯得非常不具說服力。?

結(jié)論

轉(zhuǎn)向成為黨的文化工作者前的丁玲，由一位僅僅關(guān)注女性情愛的女權(quán)主義者，轉(zhuǎn)變?yōu)橐粋€反映“革命與戀愛”之間矛盾的“左翼”作家。身份認同的這種轉(zhuǎn)變反映了她意圖征服她的異化意識的努力，表明了她的思想立場的轉(zhuǎn)變。這同時是她的視角的轉(zhuǎn)變和她對問題看法的修正過程：她逐漸從關(guān)注女性自身，擴大到對社會及其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觀察，并將后者視為“女性問題”的肇因，由此而調(diào)整她的文化與政治的應對策略。但這一轉(zhuǎn)向仍然是不成熟的，這是因為作者在當時并沒有親身參加革命實踐，而只是采取旁觀者的姿態(tài)。只有當她的愛人胡也頻犧牲后，丁玲才積極投身“左翼”運動，進一步轉(zhuǎn)變?yōu)橐粋€“左翼”文化工作者。

當前國內(nèi)外丁玲研究汗牛充棟，但大多是人云亦云的論斷，鮮有新發(fā)現(xiàn)，亟待突破。本文提出，我們只有將作者創(chuàng)作時期的歷史經(jīng)驗當作其文本內(nèi)已經(jīng)存在的“潛文本”，才可能發(fā)現(xiàn)文本中的齟齬、癥狀和特定內(nèi)涵，也才能具體地深入其美學特征的文化政治構(gòu)造。比如，本文從無政府主義、市民社會（及生活在其中的市民階層“新女性”）的難產(chǎn)這些鑲嵌在作家文本內(nèi)的當時時代的主要歷史經(jīng)驗本身，深入細讀分析，顛覆了關(guān)于丁玲這一時期作品研究的流行觀點。目前，我們需要以這種新的理論意識重新進行新一輪文學史再解讀，以重寫一系列被認為是定論的結(jié)論。

?丁玲：《我的創(chuàng)作生活》，見《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上海天馬書店1933年版，第24—25頁。

?賀桂梅：《知識分子、女性與革命——從丁玲個案看延安另類實踐中的身份政治》，《當代作家評論》2004年第3期。

???梅儀慈（Yi-tsi Mei Feuerwerker）：《丁玲的小說：現(xiàn)代中國文學中的意識形態(tài)和敘述》（Ding Ling's Fiction： Ideology and Narrative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哈佛大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55頁，第56頁，第57—58頁。

?梅儀慈：《丁玲的小說：現(xiàn)代中國文學中的意識形態(tài)和敘述》，哈佛大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25頁。白露也注意到這兩篇小說“較少有信服力地處理望微的工作倫理，以及把美琳從現(xiàn)代婚配重新解放到回返社會參與”的過程，參見白露：《導言》，白露編：《我自己是個女人：丁玲小說選》，波士頓燈塔出版社1989年版，第29頁。

作 者： 王曉平，華僑大學特聘教授，教育部新世紀優(yōu)秀人才。

編輯：趙斌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