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敬
樂 禍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笔フ芾献拥倪@句話,沒有遭禍的人,是無法全面領(lǐng)會的,只有身陷禍患的人,才可能深知其中滋味,并為之而要會心一樂的呢。
歷史的記載有限,雖然我們閱讀老子,不知道他于生世都遭遇了哪些禍患,但憑他說的這句話,可以想象,他一定是遭過禍罹過患的,而且不會只是一次。見過他的孔子,譽稱他為人中龍鳳??鬃有蕾p他,崇敬他,孔子的一生可否類推于他?因為一個想有建樹的人,誰能幸運的不被人“羨慕嫉妒恨”,而被人拍磚糟踐罹禍?古今中外,十分少見。孔子有抱負,有行動,他的一生,我不想說得太悲觀,但事實是,也是遭了不少禍罹過不少患的,周游列國的路上,有幾次讓他絕望得差點丟了性命。
近些日子,我重讀三國,發(fā)現(xiàn)英雄如曹操、劉備、孫權(quán),還有智慧如諸葛亮、周公瑾等,生生死死,無一生時不被禍患所困擾,無一處地不被禍患所逼近,他們無一人不是禍患一生?重讀三國,這是我的一個新體悟,同時還體悟到,他們所以英雄,所以智慧,就是身在禍患中,沒有被禍患所嚇倒,而是樂觀地面對禍患,于禍患中總結(jié)得失,而后開始他們各自堅守的事業(yè),創(chuàng)作條件,向著他們各自理想的目標(biāo),奮勇搏殺。
我不想隱瞞什么,閱古得出這樣的體會,使我回想自己過往的歲月,我就遭過多次禍患,其中最難忘的,就是父親“文革”被整致死。
我的父親雖然讀了幾年私塾,但卻是個地道的農(nóng)民,在扶風(fēng)縣那個叫閆西村的堡子里種了一生莊稼。但他深受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把禮義廉恥以及村社文明中講究的孝悌觀看得重于生命,言與行,必不能逾矩。如果他潔身自好,要求自己做到也還罷了,可他不僅自己模范地遵守著,還像村里的一個“衛(wèi)道士”似的,也要求他人能夠遵守,常常是,嘴里吃著一鍋老旱煙,在村巷里,見到有不守責(zé)的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毫不容情地要指斥一頓,督促他們改正自己的錯誤。正因為此,父親得罪了一些人,“文革”來了,他們串通一起,糊了個“村蓋子”的高帽子,戴在父親的頭上,強拉硬拽地去游街……如果高帽子上的字寫得規(guī)整一些還好,但是寫得太糟糕了,而且還蠻橫地打了紅叉,這讓父親忍受不了,是晚在高帽子上重糊了一層白紙,把他在私塾練習(xí)得很有模樣的毛筆字,一筆一畫地重寫了自己的名字。他很滿意自己的毛筆字,把高帽子放在自己身邊,然后脫衣睡覺。當(dāng)時我想,來日再拉父親去游街,父親戴著自己書寫的高帽子,他可能不會太痛苦。可是父親沒有來日了,他在全家人睡熟之后,用一根繩子結(jié)束了他的生命。
這一年,我十四歲,父親的慘死,讓我如天打五雷轟似的,幾乎要跟著父親而去。但我堅持著,堅持的精神支撐,是父親臨死前說給我的一句話。
父親說了:過去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父親是用他鮮活的生命,給我解釋了他這句話的深刻含義,那就是活著,活在禍患中,活在苦難中,只要活著,就有日子,而且是好日子。
果不其然,我收獲了父親禍患中的這句話,并在這句話的鼓勵下,讓我的日子過得漸漸好起來,而且使我的生命也活得有了質(zhì)量,我這么認識問題,可否是種樂禍的態(tài)度?我只能說是的,一個人,活著過日子,誰沒禍患呢?病病災(zāi)災(zāi)是起碼的,還有他人惡意的陷害以及墻倒眾人推的尷尬,遇到了能怎么辦呢?樂禍?zhǔn)俏ㄒ挥杏玫姆椒ǎ簿褪钦f,我們不能幸災(zāi),但可以樂禍的。
前些日子,我就被人劈頭蓋臉地拍了兩磚頭。當(dāng)時的情景,大有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氣勢,讓知道我的朋友們好不為我擔(dān)心,這樣那樣的關(guān)心,這樣那樣的關(guān)愛,比往常的日子更充分地圍繞著我,使我于禍患之中,感到無比的溫暖。實話實說,起初兩日,我憤怒過,也沮喪過,但兩日之后我釋然了。釋然之中升起來的是種樂禍的情緒,因為上天先知先覺地啟示我,讓我于這次禍患爆發(fā)前22天,寫了一篇《樂誹》的短文,刊發(fā)在了我曾工作過的《西安日報》上。我在這篇短文里,列舉了屈原、司馬遷、蘇東坡三位先賢,發(fā)現(xiàn)他們身后如何為人所敬仰,如何為人所尊崇,但他們生前卻無不受盡人們的非議、誹謗甚至陷害,以至屈原投江,司馬遷宮刑,蘇東坡貶謫,活得都極苦難,禍患不斷,這是可悲的,也是可恨的。但是我問了,如果他們沒有遭受那樣的禍患,他們還會是他們嗎?
幾千年的中國文明史,不只屈原、司馬遷、蘇東坡三位,生前極盡禍患,而死后享盡榮耀的人,這幾乎成了一條歷史定律,凡是有所成就的人,無不是在禍患中成長起來的。所以說,禍患對有作為的人是難免的,關(guān)鍵在于自己深陷禍患時的心態(tài)了,是把禍患當(dāng)做雷霆之災(zāi)毀滅了自己?還是把禍患當(dāng)作一種鼓勵和營養(yǎng),來激勵自己,滋養(yǎng)自己?《樂誹》給我打了一劑預(yù)防針,讓我年過花甲而橫遭禍患時,我樂觀地看待禍患,并把禍患當(dāng)成了對我不可多得的一項鞭策和幫助。
我是這么想的,從我2007年重新進入文學(xué)的殿堂,可愛的文學(xué)把我慣上了,我寫什么?怎么寫?都能獲得一定程度的認同,因此我獲得了包括魯迅文學(xué)獎在內(nèi)的多項獎勵,以至讓我順勢而為,把我自己是誰?想做什么?幾乎都要忘了。當(dāng)頭一場禍患,讓我迅速地冷靜下來,我回顧了我的過去,知道我是犯了錯誤的,我分析研判我自己,知覺我是要慢下來,為自己最想要的東西而努力了。正像我的朋友期待我的,“你給咱弄個大活出來?!笔前。笥阎牢?,我又豈能辜負朋友的期待,從今往后,我是必須放下一切雜務(wù),專心于我心里的“大活”,用上幾年時間,把“大活”做好。
朋友知道我,我是個什么東西?孬種還是好漢?冷酷還是溫暖?無心還是有心?墮落還是上進?無情還是有情?我自己不說了,我的朋友都知道。當(dāng)然我也知道我的朋友,朋友們知道就好。
樂 誹
憤怒記恨嗎?暴跳如雷嗎?以牙還牙嗎?……一個人在他無辜受到非議,誹謗,甚至陷害時,最容易做出的舉動,可能都是這樣的,如果不能平息心中的怒火,以牙抵牙,以血還血也是可能的。我不排除我就沒有這樣的心思,因為我不是圣人,所以我也會,特別是在年輕的時候,血氣方剛,誰能咽下被人非議、被人誹謗、被人陷害的惡氣呢?
好在是,人在一天天地經(jīng)歷,一天天地變老,到了一定的年齡,回頭來看,不難看出懷有以惡治惡、以暴制暴的心理,是多么幼稚的一件事,太不值得了。
我們讀書,從幼兒園發(fā)蒙,上到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十多年間的統(tǒng)編教材讀下來,大家把自己讀過的篇目梳理一下,看看我們都讀了誰?屈原躲不過去,司馬遷躲不過去,蘇東坡躲不過去……我要歷史地羅列下去,發(fā)現(xiàn)那些被統(tǒng)編進教材里的作品和作品人,都有一個特別突出的特征,就是寫了這些作品的人,在他們的生前,都是要被人非議、誹謗和陷害的,看透了這一點,讓我憤憤不平時,還會露出一絲會心的微笑。
端午節(jié),享受著這一偉大傳統(tǒng)節(jié)日的屈原,天才地寫下了《離騷》《九歌》,但他活著的時候,卻是那么的悲慘,在他祖居地的楚都,不斷地被人非議、誹謗、陷害,到頭來,連英明的楚國國君都煩了,跟著那些非議、誹謗和陷害他的人,把他趕出國都,讓他身無立錐之地,痛苦無望時,在汨羅江畔,仰天一聲浩嘆,縱身一躍,投水而亡……他死了,因為他的真誠,因為他的真愛,他活在老百姓的心中,也活在無邊無際的時間當(dāng)中,老百姓以節(jié)日的形式紀念他,時間以節(jié)日的形式懷念他,他沒有死,他死不了。倒是那些非議他、誹謗他、陷害他的人,活著時,就在老百姓的眼里和時間的面前死了,他們死了后,就更在老百姓的心里和時間的面前,死亡得一點痕跡都沒有。
屈原是這樣,司馬遷也是這樣。
被陷害的司馬遷,其所承受的屈辱,真不如屈原投水那么痛快,他被非議、誹謗而遭受了宮刑。宮刑是個啥刑呢?就是把男人的睪丸拿兩塊木板夾碎,讓男人不是了男人。這是多大的痛苦?。∷抉R遷默默地承受著,創(chuàng)造性地為中華民族留下了一部皇皇巨制的《史記》,使我們中華文化有了一部可稱信史的大作。
屈原的不幸,司馬遷的不幸,歷朝歷代,打墻的板一樣,一直翻著,就沒有停止的時候,到了北宋,突然地降臨到了蘇東坡的頭上,這位千百年來堪稱文學(xué)第一大家的才俊,從他科舉考試取得功名后,幾十年間,就一直與他人的非議、誹謗、陷害相交織,不是被明槍傷著,就是被暗箭傷著,從開封貶到黃州,從黃州貶到英州,一貶再貶,最后竟被貶到海南島上的儋州……不斷地被非議、被誹謗、被陷害,好像還不能清除給他制造噩夢的小人們的戾氣,他們甚至想要借助皇帝的手,殺了蘇東坡而后快。正如時人黃庭堅《跋子瞻和陶詩》一文里說的那樣,“子瞻謫嶺南,時宰欲殺之。”可不是嗎,為了躲避朝廷中的是是非非,蘇東坡主動申請,外放到地方任職,先先后后八年時間,相繼任職杭州、密州、徐州地方首長。取得了非常不錯的政績,老百姓擁戴他,可是圍繞在皇帝身邊的一批小人,卻不怎么待見他,千方百計地要非議、誹謗、陷害他。宋神宗元豐二年,亦即公元1079年,蘇東坡被調(diào)任湖州擔(dān)任知府。湖州就是今日的浙江吳興,新的環(huán)境,新的開端,蘇東坡籌劃著新的工作方向,打算為地方百姓多做些實實在在的好事。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陷害,差點要了他的性命。
臭名昭著的“烏臺詩案”在幾個小人的羅織下暴發(fā)了。小人們看不慣蘇東坡比他們有才,見不慣蘇東坡治理地方有方,就把蘇東坡的詩作拿來,雞蛋里挑骨頭,斷章取義地找出幾句來,誣陷他“譏謗朝政”“愚弄朝臣”“指斥乘輿”,有此三條大罪,蘇東坡被千里迢迢地捉拿回開封,下到天牢里,等著殺頭了。好在有個愛護蘇東坡的曹太后,得知事情的原委,告訴神宗“因?qū)懺娢亩涤诶为z,自從開國以來尚無先例。我患病已久,萬不可再致冤屈之事,以免損傷天地中和之氣?!碧K東坡因此死里逃生,躲過了一劫。
然而不幸得很,蘇東坡保住了腦袋,卻依然保不住自己被非議、誹謗、陷害的命運。后來做了宰相的蔡京像原來誣陷蘇東坡的一般小人一樣,依然嫉妒著蘇東坡的才華,一次又一次地詆毀誣陷蘇東坡,為此還發(fā)明了一個立碑辱名的方法,把包括蘇東坡在內(nèi)的許多后來為中國文化所記憶的偉人名字,刊刻在上面。這通石碑史稱《黨籍碑》,在桂林龍隱崖的一孔石窟里,還隱約殘留了一部分,歷數(shù)上面刊刻的名字,計有司馬光、蘇軾、蘇轍、黃庭堅、秦觀、程頤、范崇仁等。
聰明如蔡京者,刊立《黨籍碑》,原來是要侮辱蘇東坡他們的,不成想,辱人不成反辱己,被辱的人在時間的長河里,一個一個,越來越圣潔光輝,越來越受人崇拜敬仰,而他自己卻恥辱終生,萬世為人唾罵。
歷史是一面鏡子,一個人在被非議,在被誹謗,在被陷害時,并不完全是個壞事,只要自己行的端,走得正,是可以樂見非議、誹謗和陷害的,更可以樂視非議、誹謗、陷害成為打磨樹立自己才華和品行的奠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