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妍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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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唐代落第詩與文人心態(tài)

焦妍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安徽蕪湖241003）

摘要：科舉制度是唐王朝用人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可以說它就是唐代官場的核心。落第詩是舉子在經(jīng)歷科舉失敗以后根據(jù)自己切身經(jīng)歷抒寫而成，是研究唐代文人面對失敗與挫折的第一手素材，也是研究唐代政治制度的重要史料。唐代落第詩在四個時期有著各自鮮明的特點，并與唐代的政治制度變化密切相關。

關鍵詞：唐代；落第詩；文人心態(tài)

落第詩是舉子在科舉考試中名落孫山后，抒寫自己落第心情，或友人為落第舉子而寫的送別、勸勉的詩。這類詩出現(xiàn)并盛行于唐代，與唐代的科舉制度密切相關?？婆e制度，開始于隋完善于唐，考試主要分為明經(jīng)科、進士科和制舉，其中明經(jīng)科比較簡單，而進士科與制舉則難度非常大，有“三十老明經(jīng)，五十少進士”之說。唐人特別看重進士科①《唐摭言》：“進士科開始于隋大業(yè)中，盛于貞觀、永徽之際?？N紳雖位極人臣，不由進士者，終不為美?！薄ｋm然唐代科舉考試為寒門士子打開了仕途之門，但龐大的考生數(shù)量使有限的官位顯得窘迫。每年兩千多應舉者中有1400多人考“明經(jīng)”，近700人考“進士”，地方官府有嚴格的報送名額限制［1］37。而進士每年錄取人數(shù)平均在30人左右，錄取比例大約為22∶1。千軍萬馬擠這座獨木橋，落第就在所難免了，有的人一生數(shù)次下第，更有終生不第者，灑在曲江里的有多少落第者痛苦心酸的淚水。詩歌是抒發(fā)情感的最好載體，每年春暖花開的美好季節(jié)又恰好是落地者黯然神傷的時候。通過對落第詩的考察，我們可以窺探唐代舉子的生存境遇與心態(tài)，感受他們的失望、彷徨、懷疑、無奈和絕望的心路歷程。

一、唐代落第詩概覽

《全唐詩》（中華書局，2013年版）標明題為“下第”或“落第”詩歌 204首，另外沒有標明“下第”或“落第”而內(nèi)容卻涉及到的詩歌更多②唐代有很多詩人一生致力于舉場，如羅隱等，他們一生的詩歌大多數(shù)是描寫科舉考試或者是與科舉相關，但是題目中又沒有明確標出。本文僅對題目中明確表明落第的詩歌進行探討。?？梢娍婆e是唐人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也是唐代詩歌的重要素材。在唐代，這類詩歌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和藝術價值。這些明確與“落第”題材有關的詩歌在唐代各個歷史時期的分布又是不平均的。中國詩歌史上根據(jù)不同的時代背景把唐代分為了四個時期：初唐、盛唐、中唐、晚唐［1］9-10。因此本文根據(jù)這一劃分對唐代的落第詩進行了分類；在對四個時期分類的同時又對落第詩進行了兩種分類，即寫給自己的落第詩和寫給落第友人的落第詩。筆者把四個時期兩類詩歌的數(shù)量分布用表格的形式進行了統(tǒng)計③唐代有許多著名的詩人一生都在舉場沉浮，有的甚至歷經(jīng)科舉幾十載，如孟郊、羅隱、賈島等。他們的詩作大部分是與自己科舉的經(jīng)歷有關，主要討論科舉失敗對他們生活、心情的影響。在時間上，有的詩作創(chuàng)作于科舉后，但也有的與科舉相隔很多年。對于這類著名的詩人，筆者采取的錄選原則仍然是題目中明確標有科舉字樣的詩歌。（見表1）。

表1　唐代落第詩在不同時期的數(shù)量及類型統(tǒng)計

由表1明顯看出，初唐只有2首落弟詩（陳子昂《落第西還別劉祭酒高明府》和《落第西別還送魏四懔》）①為了便于討論，本文把題目中標明“落第”或“下第”的詩歌稱為落第詩；經(jīng)過證實內(nèi)容確與落第有關卻沒有標明“落第”或“下第”的詩歌也算在落第詩歌的范疇之內(nèi)，但是會提出來進行注釋。；盛唐落第詩有 22首（其中盧象《送綦毋潛》、劉長卿《送友人東歸》、孟云卿《寒食》、高適《送桂陽孝廉》內(nèi)容明確與落第有關）；中唐63首（其中韋應物《送別覃孝廉》、韓翃《送韋秀才》、顧況《送友失意南歸》、孟郊《夜感自遣》《失意歸吳因寄東臺劉復侍御》《嘆命》、張籍《送從弟刪東歸》《送從弟徹東歸》等，內(nèi)容明確與落第有關）；晚唐落第詩則高達 120首（其中羅隱《東歸途中作》《東歸》《東歸別所知》《東歸別長修》內(nèi)容明確與落第有關）。

這些數(shù)字的明顯變化說明，伴隨著唐帝國的興衰落第詩的數(shù)量呈上升趨勢。這一變化引發(fā)我們進一步的思考：為什么初唐幾乎沒有落第詩而晚唐的落第詩竟達到百首之多？這些落第詩分別表達了士子什么樣的心態(tài)？這些心態(tài)與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又有什么樣的關系？下面本文將按唐詩的歷史分期對上述問題進行進一步的探討與分析。

二、唐代落第詩與政治變化的關系

通過上面四個時期落第詩的分析，可以看出在整個唐代的落第詩中有著一條隱形的線索穿連著它們，那就是四個時期不同的政治面貌。落第詩歌由初唐到晚唐，在數(shù)量上呈現(xiàn)一個上升的態(tài)勢。而唐代的政治是以拋物線的形式出現(xiàn)：初唐政治初創(chuàng)，統(tǒng)治者開始革除隋代及其之前的政治弊端，探索富國的道路，科舉制度已經(jīng)確立但是并沒有達到重視的地步；初唐的貞觀之治為盛唐的到來做了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上的準備，社會風氣開化，科舉取士已經(jīng)深入到人們的觀念中，經(jīng)過唐玄宗的勵精圖治，唐代社會達到了它的頂峰；隨后的安史之亂可以說是唐代社會由盛轉(zhuǎn)衰的拐點，朝廷出現(xiàn)了黨爭，宦官干涉朝政，官場腐敗，但是此時的科舉詩歌仍然出現(xiàn)上升的趨勢；晚唐政治更加腐敗，落第詩的數(shù)量成倍遞增，因為此時的人才通過科舉來實現(xiàn)報國的愿望已經(jīng)不能實現(xiàn)，大量落第的文人通過書寫落第詩歌來表達自己的苦悶，以及對社會的不滿與絕望。筆者將結(jié)合具體的作家作品，結(jié)合當時社會政治環(huán)境的大背景，分析落第詩中折射的唐代政治之變化。

（一）初唐：政治制度的初創(chuàng)與落第詩的創(chuàng)作

618年李淵推翻了隋朝的統(tǒng)治建立了強大的唐王朝，開啟了李唐王朝統(tǒng)治中國的歷史。唐朝建國以后在政治上繼續(xù)完善三省六部制、均田制、租庸調(diào)制和科舉制度，特別是科舉制度的完善和發(fā)展，擴大了人才選撥的范圍，提高了人才的質(zhì)量。落第詩就在這一時期產(chǎn)生?？v觀整個唐代文學史，初唐僅陳子昂有兩首落第詩。我們知道魏文帝曹丕為了拉攏士族，創(chuàng)立了九品中正制的選官方式，主要標準是以家世、道德、才能三者相結(jié)合來考察人才，但是在其實施的過程中家世越來越重要，甚至成了唯一的評判標準。到了西晉則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貴族”。門閥制度使得士族的子嗣不論學識有無均可入朝為官，他們大多門蔭于祖輩，輕而易舉就進入仕途。雖然隋唐廢除了門閥制度，但是它的影響還是不能低估。《唐語林》卷 5有記載：“高宗朝，太原王，范陽盧，滎陽鄭，清河、博陵崔，隴西、趙郡李等七姓，恃有望族，恥與諸姓為婚，乃禁其自婚娶。于是不敢復行婚禮，密裝飾其女以送夫家?！蓖酢⒋?、盧、李、鄭是當時的名門望族，屬于北方的郡族，在門閥制度時期是有很高的社會地位的。到了初唐，他們?nèi)匀灰源藖順税褡约旱纳鐣匚?，不與低級士族通婚［2］126。除此之外，落第詩歌數(shù)量少，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政治原因：詩人的組成比例即宮廷詩人在初唐中占絕對多數(shù)?！度圃姟分写嬗凶髌返某跆?220位作家，絕大部分是宮廷文臣、帝王、后妃。處在這個圈子之外的中下層文士，只有四杰及王績、陳子昂、劉希夷等少數(shù)作家，僅占初唐詩人的十分之一［3］34。綜合來看，唐代初期李氏王朝剛剛成立，社會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各方面還處于新舊交替的轉(zhuǎn)換中，尤其在政治方面，統(tǒng)治者對科舉的重視還沒有開始，科舉的影響力沒有發(fā)揮它的魔力。唐代科舉早期錄取對象有兩種：生徒和鄉(xiāng)貢。生徒是指學校參加考試的考生，鄉(xiāng)貢是指在家自學的考生。初期科舉，偏重兩監(jiān)生員即生徒①《唐摭言》曰：“場屋先兩監(jiān)而后鄉(xiāng)貢”。?！跋缺O(jiān)生”，即意味著偏向世家貴族?？梢姡拼跗?首單薄的落第詩的出現(xiàn)不是簡單的數(shù)量上的稀少，通過它我們可以解讀出整個初唐的政治面貌：社會初定，亟待轉(zhuǎn)變。

（二）盛唐：勵精圖治的國策與落第詩的創(chuàng)作

開元至大歷前，在詩史上稱為盛唐。從初唐到盛唐，統(tǒng)治者開始極力地打破舊的門閥制度，大力選拔寒門子弟。“蓋進士之科雖創(chuàng)于隋代，然當日之人民致身顯之途徑并不必由此。武后柄政，大宗文章之選，破格用人，于是進士之科為全國干進者竟趨之鵠的?！保?］科舉在盛唐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繁華之象。開元之治，唐玄宗將政務委托給兩位宰相：姚崇、宋瓂。雖然姚崇進入官場與其父親的地位有關，屬于“恩蔭”系統(tǒng)上來的人，但是他之所以被提拔為宰相，確實因為他處理政務的能力受到了武后的賞識；宋瓂則屬于科舉出身的官僚。在他們之后出任宰相的張說、張九齡、源乾曜等人也都是科舉系統(tǒng)出身的官僚?？梢哉f，武后以來不拘家世門第選拔人才的做法，到了開元年間已經(jīng)全面開花結(jié)果［5］101。統(tǒng)治者這一用人舉措大力地激發(fā)了文人的自信心，這時期士子們積極入仕，希望通過科舉一舉成功，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抱負。盛唐時期國力強盛，氣象恢弘，士人精神激越飛騰，淋漓頓挫的時代精神既讓人們充滿自信、渴望建功立業(yè)、實現(xiàn)理想抱負，又讓人們能夠如淡墨輕煙一般地蔑視成功途中的挫折。開元、天寶年間是唐王朝的“盛世”和社會動亂的醞釀時期，現(xiàn)實生活激發(fā)了詩人們?nèi)胧藦能姡詧髧⒐?、濟世安民的豪情壯志，也相應地激起了他們思想情感上得意與失意、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使得他們的作品富于理想和追求，飽含熱烈濃厚的情意，散發(fā)著強烈的浪漫氣息。在余恕誠先生的《唐詩風貌》中，他將盛唐詩歌的風貌概括為“筆力雄壯，氣象渾厚”的“盛唐氣象”。這一概念來自嚴羽的《滄浪詩話·考證》：“‘迎旦東風騎蹇驢’絕句，絕非盛唐人氣象?！币虼恕笆⑻茪庀蟆敝傅氖窃姼栾L貌，具體即指詩歌“筆力雄壯，氣象渾厚”［3］53。落第詩作為本時期的詩歌的一部分，也同樣具有這類特點。如常建在《落第長安》中寫道，“家園好在尚留秦，恥作明時失路人?！薄翱址旯世嵇L花笑，且向長安度一春。”“明時”說明常建對當時的社會政治是比較滿意的。在這么開明的情況下他沒有成功，所以用了一個“恥”字，來表達自己對自己的不滿。本來抒寫落第是一種悲涼的心情，但是在整個開明的政治大背景下，詩人的寫作基調(diào)反而有調(diào)侃的意味。再如，豆盧復之《落第歸鄉(xiāng)留別長安主人》：“年年下第東歸去，羞見長安舊主人”。這里的“羞”與常建的“恥”是一樣的，表現(xiàn)的是對自己的不滿。這種例子在其他篇幅中比比皆是。

（三）中唐：黨爭不斷、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專權與落第詩的創(chuàng)作

經(jīng)過了初唐、盛唐的積淀，人們對科舉的熱情在中、晚唐達到了頂峰?！鞍彩分畞y”的爆發(fā)使唐帝國迅速地由盛而衰，政治上，皇帝鑒于玄宗后期的宰相專權，所以不再輕易相信宰相而是聽信顧問之臣。分宰相之職或改輪日秉筆，但是這些朝臣其實權利已經(jīng)大于宰相 “權傾宰相，趨附盈門”。另外皇帝對將帥也不放心，以宦官為心腹?！顿Y治通鑒》云：“宦官握兵權，自此不可奪矣”。宦官威權日盛，也給社會帶來危害，如明搶暗奪的“宮市”。此后宦官專掌禁軍成為常制，有時竟有廢立君王之權，終唐之世不變［6］279?？梢哉f自此政局反復不定，朋黨之爭、宦官專權、地方上藩鎮(zhèn)割據(jù)，政治上已經(jīng)走向混沌。唐中期起科舉的競爭也趨于劇烈，舉人（應考人）必須奔走名門公卿的門下，設法取得公卿的賞識，公卿替他向知貢舉（考試官）推薦，才有及第的希望［2］209。在這樣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作品已經(jīng)沒有初盛唐的氣象。中唐初期的“大歷十才子”的作品，雖然有的還多少存在盛唐風韻，但更多的是體現(xiàn)安史之亂后感時傷亂的傾向。其中部分詩歌反映民生疾苦，但大多數(shù)是抒寫個人遭遇和感情，甚至流連光景。所寫大多不免單薄纖弱，但人情味較濃且抒寫工整。雖然在憲宗元和年間達到了唐詩中興的局面，但是初唐、盛唐那種面對挫折“仰天大笑”的豪氣已經(jīng)不復存在。以后又出現(xiàn)了通俗易懂的元白詩派，他們繼承了杜甫憂國憂民、揭露時弊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所作的作品深刻地反映現(xiàn)實生活。中唐時期由于藩鎮(zhèn)割據(jù)局面已經(jīng)形成，且漸成尾大不掉之勢，朝廷內(nèi)部宦官專權導致唐朝政治變得非常黑暗，人民的負擔開始加重了。做官的人與平民百姓之間的差距不僅僅是精神上的優(yōu)越性，更多的是物質(zhì)上的實際利益。初唐的大氣與磅礴已經(jīng)在世俗的鋒利下慢慢地磨掉，既然讀書考試可以使人擺脫這些物質(zhì)上的困擾，那就全身心地投入到考試中去。如閻濟美的《下第獻座主張渭》中“唯愁鳳池拜，孤賤更誰憐”，最后一句五個字中，三個消極的詞“孤”“賤”“憐”。再如陸暢的《下第后病中》云：“獻玉頻年命未通，窮秋成病悟真空。笑看朝市趨名者，不病那知在病中。”其中“命未通”“窮”與三個“病”字，直接把全詩的基調(diào)拉得低沉。這種寫作風格在中唐的落第詩中隨處可見。

（四）晚唐：國祚將敗的政治亂象與落第詩的創(chuàng)作

其實中唐以后唐代的社會弊病已經(jīng)日益嚴重，到晚唐就發(fā)展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晚唐外戚與宦官掌握著政權，朝野上下黑暗腐敗，世風日下，無論是政治還是經(jīng)濟都已經(jīng)無法達到初盛唐的高度。唐憲宗被宦官殺掉后，朝政基本上被他們把持，社會更加黑暗?？婆e制度幾乎成為擺設，落第的舉人大量增加，落第詩也隨之增多。晚唐的落第詩占唐代全部落第詩數(shù)量的50%還多，著名的詩人如許渾、趙嘏、項斯、薛能、賈島、劉滄、曹鄴、羅隱、羅鄴等都有大量的落第詩留存。像這樣著名的詩人都屢次落第甚至終生未第，其他普通知識分子通過考試來做官該是何等的艱難！“《舊書·帝紀》贊，謂唐之亡決于懿宗，以其時云南侵寇不息，調(diào)兵軍餉，騷動甚鉅，加以龐勛起義，‘徐寇雖殄，河南幾空。’又引起黃巢起義也。然以唐中葉后藩鎮(zhèn)之跋扈，不能戟其士卒，而恣意暴虐人民，終必于怯于攻戰(zhàn)，勇于私門而后已”［7］383。在這種社會環(huán)境下整個詩壇多流露出感傷衰颯之氣象，文字多凄艷哀婉，精神上空虛無聊，最重要的是以科舉公正與公平選撥人才的制度受到了極大的破壞。唐末，朱全忠在殺掉皇帝身邊的所有宦官后，又聽從其心腹李振的建議,把崔遠、裴樞、獨孤?lián)p等三十余名朝臣投到黃河。李振是多次落第的舉子，而崔遠等人都是世家大族科舉出身的官僚。由此可見落第舉子對科舉制度的痛恨，這更能說明此時考場的黑暗。落第詩中把這一現(xiàn)象充分地表達了出來。如黃巢的《不第后賦菊》：“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秉S巢也是一個久困于科場的人，他在這首詩中已經(jīng)明顯地流露出了不滿制度的傾向。唐太宗在“英雄入彀”的喜悅中，估計不會想到三百年后，科舉居然成了把“英雄”拒之門外的障礙。其實這并不是科舉本身的原因，最主要根源還在于“人”，即當時的統(tǒng)治者。

三、唐代落第詩不同時期的風格特征

前面詳細論述了落第詩產(chǎn)生的時代背景，以及它在唐代不同時期與政治轉(zhuǎn)變的關系。下面將從落第詩歌數(shù)量的變化，結(jié)合代表作家來論述落第詩在各個時期詩歌藝術上的特點。

（一）初唐時期：數(shù)量少但情懷并不落寞

初唐時期的落第詩有著明顯的初期特征：數(shù)量少，情懷豁達。在《全唐詩》中只收錄了陳子昂的2首。

《落第西還別劉祭酒高明府》：

別館分周國，歸驂入漢京。地連函谷塞，川接廣陽城。望迥樓臺出，途遙煙霧生。莫言長落羽，貧賤一交情。

《落第西別還送魏四稟》：

轉(zhuǎn)蓬方不定，落羽自驚弦。山水一為別，歡娛復幾年。離亭暗風雨，征路入云煙。還因北山徑，歸守東陂田。

這兩首詩寫于詩人落第歸蜀的680年，分別贈予京城劉祭酒和魏懔。調(diào)露元年（679）陳子昂至長安入太學，次年應試落第。這是初唐僅有的兩首落第詩。在詩中詩人成功地為我們塑造了一個科舉未第歸家的才子形象?！昂热奔唇裉斓暮汝P，“廣陽城”即陜西臨潼北，詩人要經(jīng)過這兩個地方回到家鄉(xiāng)四川?！盁熿F”“云煙”兩個詞一語雙關，既寫出了歸途的遙遙無期，又刻畫出了詩人此刻前途的渺茫，可以看出詩人的心情是籠罩在落第陰影之下的。但在“莫言長落羽，貧賤一交情”中“莫言”是“不要說”，“一”是“同，不變的”的意思，“莫言”“一”表達出詩人對友人的寬慰和自慰?！堵涞谖鲃e還送魏四稟》中“還因北山徑，歸守東陂田”的自慰之情非常明顯，詩人沒有被科舉的失敗擊退，他馬上想到“北山”“東陂田”這些地方來放置自己的落寞心情，可見詩人是積極樂觀的。據(jù)記載，詩人于文明元年（684）進士及第，由此可以佐證出詩人此時的歸隱只是一時之念。這兩首簡短的五律使我們感受到在面對人生挫折的時候初唐人的真摯情誼和博大情懷。這與整個初唐逐漸走上文化昌盛時代氛圍有關，士人的精神面貌總體呈現(xiàn)積極向上的格調(diào)，昂揚奮發(fā)的精神風貌使他們能夠消融暫時失利帶來的精神痛苦。初唐貞觀、永徽之際，剛剛從“九品中正制”選撥官吏的陰霾下走出來的唐人，科舉對他們來說可謂是門庭洞開，道路暢通。

（二）盛唐時期：豪邁的氣概沖淡落第的悲傷

盛唐的落第詩中寫自己下第的有13首，友人下第贈詩的有9首。在后一類的詩中我們看到的多是一些勸勉的話語，雖不能深刻地反映此時落第舉子的心情，但對于我們總體把握整個社會的面貌還是有幫助的。這里舉用盧象與王維分別寫給綦毋潛的兩首詩來進行分析。

盧象《送綦毋潛》：

夫君不得意，本自滄海來。

高足未云騁，虛舟桃花開。

出處暫為耳，沈浮安系哉？

如何天覆物，還遣世遺才？

欲識秦將漢，嘗聞王與裴。

離筵對寒食，別雨乘春雷。

今有征書到，荷衣且慢哉！

詩的第一句“夫君不得意”交代了送別的原因，接著詩人用“高足”“世遺才”兩個詞對友人進行了勸勉，稱贊了友人的才華和落第的原因。詩人用通感把離別的哀思用“別雨”和“春雷”兩個意象表現(xiàn)出來，“春雷”的氣魄沖淡了“別雨”的愁思，落第在他們看來是如此地不堪一擊，好比“春雨”對“春雷”。最后用“今有征書到，荷衣且慢哉”來展現(xiàn)盛唐詩人蔑視、調(diào)侃科舉的無畏之舉，“征書”是指朝廷的征聘文書，“荷衣”即隱者之服。

王維的《送綦毋潛落第還鄉(xiāng)》：

圣代無隱者，英靈盡來歸。

遂令東山客，不得顧采薇。

既至君門遠，孰云吾道非？

江淮度寒食，京洛逢春衣。

置酒臨長道，同心與我違。

行當浮桂棹，未幾拂荊扉。

遠樹帶行客，孤樹當落暉。

吾謀適不用，勿謂知音稀。

這是王維寫給綦毋潛的勸慰詩，和盧象寫的是同一件事情。全詩的開頭兩句 “圣代無隱者，英靈盡來歸”，“圣代”指政治清明的時代，“英靈”指英才，“來歸”即歸來，參加科舉考試，這兩句向我們交代了整體的社會背景環(huán)境——開明、民主、公平，這與盧象的“如何天覆物，還遣世遺才？”的慨嘆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作為盛唐的落第者，他們是不幸之中的幸運兒，他們被寬懷包容著，寬容也教會他們用同樣的寬容面對人生的難題。桂棹、荊扉、遠樹、孤樹四個意象渲染出一種曠達、清新的氛圍。全詩抒情柔蜜，感慨由衷，勉勵摯敬，令人振奮。詩意明晰動人，語言質(zhì)樸真實。最后一句“吾謀適不用，勿謂知音稀”充滿著對友人的信任與希望。

以上是通過友人的勸慰詩來進行分析士子的落第心態(tài)。下面選擇一首落第者本人作為落第第一主人公的詩來分析。

常建的《落第長安》：

家園好在向留秦，恥作明時失路人。

恐逢故里鶯花笑，且向長安度一春。

這首詩寫于開元十五年（727）以前，詩人落第滯留長安。開元盛世正是唐代帝國鼎盛時期，雖然這是一首落第詩，但是詩中卻出現(xiàn)了“好”“笑”“春”等積極的字眼，可見詩人的心情不是陰暗的。在這個開明的時代落第，作者怨恨的是“恥作明時失路人”，詩中再次出現(xiàn)“明時”，與上面兩首詩中的“圣代”同義指圣明的時代，由此推出不論是下第者本人還是友人對于盛唐的開明政治這一點的認識是統(tǒng)一的。詩人在本句中很明顯是表達自己生在“明時”卻沒有考中，是自己的能力問題。最后兩句雖然也表達了自己有愧于落第，可是筆鋒一轉(zhuǎn)，格調(diào)迅速上升。整首詩用的是歡快明朗的語調(diào)，給人一種清新剛健的感受，這剛好與盛唐詩壇的整體風貌相吻合。據(jù)統(tǒng)計，盛唐中寫落第詩送別詩數(shù)量較多的是岑參。在他6篇送別友人落第的詩中，4篇提到了用酒抒發(fā)豪情的句子，分別是：“莫令別后無佳句，只向壚頭空醉眠”（《送魏四落第懷鄉(xiāng)》）、“客舍少鄉(xiāng)信，床頭無酒錢”（《送孟孺卿落第歸濟陽》）、“置酒卿相送，青門一醉眠”（《送胡象落第歸王屋別業(yè)》）、“且傾湘南酒，羞對關西塵”（《送周子落第游荊南》）。由此可以窺探出盛唐人對于落第是那么地從容與坦蕩，他們不是借酒澆愁而是“對酒當歌”。

（三）中唐時期：充滿悲酸愁苦的不平之鳴

這一時期關于落第的詩已經(jīng)由盛唐的22首增加到了63首，這不僅僅是簡單的數(shù)量增加，而是說明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對落第不滿與憤懣。作為這一時期落第舉子的代表，本文將重點論述孟郊，并從他的落第與中舉中看到中唐一般士子的心態(tài)。

孟郊（751-814），貞元七年（791）在湖州舉鄉(xiāng)貢進士，赴長安應試，雖得古文家李觀上書薦于知貢舉陸贄的助手梁肅，仍不第，遂游朔方等地后南歸。貞元九年（793）三入長安應試，明年進士及第。按照上面推斷，詩人40歲才參加科考并且一考就是5年，也就是說45歲及第。孟郊出身貧寒，他只能靠自己的實力去拼命考試，以求得一官半職，增加收入，改變自己的家庭狀況。他的學習是非常勤奮和辛苦，在《夜感自遣》中他說道：“夜學曉未休，苦吟神鬼愁”、“心與身為讎”，一個人常常學習到深夜，到了黎明都沒有停止，“苦吟”讓“鬼神”都見憐，身體和自己的意志做著頑強的抗爭。像他這樣拼命的詩人在中唐是屢見不鮮的，如我們所熟知的韓愈、白居易等。由此中唐文人辛酸的求學過程是可見一斑了。

孟郊的《落第》：

曉月難為光，愁人難為腸。

誰言春物榮，獨見葉上霜。

雕鶚失勢病，鷦鷯假翼翔。

棄置復棄置，情如刀劍傷。

這首詩寫于詩人第一次落第，詩中用 “曉月”來表現(xiàn)憂傷，透露憤慨和不服。“雕鶚失勢病，鷦鷯假翼翔”，掩蓋不住的悲憤極其強烈地爆發(fā)了，表達了對人生的不公、對自己的同情。在第二次下第以后詩人極度地疲憊，兩次的挫折，把年歲已高的詩人心理的防線降到了最低點。這個時候他寫了一首《嘆命》：

三十年來命，唯藏一卦中。

題詩正問易，問易蒙復蒙。

本望文字達，今因文字窮。

影孤別離月，衣破道路風。

歸去不自息，耕耘成楚農(nóng)。

此詩中提到“三十”應為虛指，因為詩人第一次落第已經(jīng)四十歲了，這是第二次考試落第。“本望文字達，今因文字窮”指出四十多年含辛茹苦的學習，就是希望能夠通過考中進士平步青云，可五次都以失敗告終。孟郊是著名的苦吟詩人，相傳他“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魏泰《臨漢隱居詩話》)。韓愈對他的詩也有很高的評價，說孟郊詩“橫空盤硬語，妥貼力排奡”(《薦士》)?？删褪沁@樣有才華、有學識的知識分子五年都不能高中?！秶@命》這首詩寫得十分悲觀，最后的“歸去不自息，耕耘成楚農(nóng)”兩句，作者慨嘆讀書無用，不如去種地。這種近似黑色幽默的“自嘲”背后是詩人對自己的失望，對社會的絕望。

《再下第》：

一夕九起嗟，夢短不到家。

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

詩的題目很明確地把創(chuàng)作的背景交代了出來，是詩人第二次下第后抒發(fā)瀉恨之作，全詩以下第之“一夕”和空勞之“兩度”概括詩人落第的辛酸苦痛?！耙弧迸c“九”出現(xiàn)在短短的五個字中，結(jié)構(gòu)比較緊湊，前后形成強烈的對比，突出夜短夢多，抒發(fā)詩人無限的感傷。最后兩句“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將花的美好與淚的凄楚相對比，寫出詩人心如刀絞的痛、面如刀割的疼，淚似雨下。這首簡短的五言絕句寫出了古代士子的深度壓抑和沉痛自責，錐心之痛，泣血之苦，出自肺腑，愁殺肺腑。在這里我們再也看不到盛唐落第詩的豁達與從容了。

《下第東歸留別長安知己》：

共照日月影，獨為愁思人。

豈止據(jù)鶗鳴，瑤草不得春。

一片兩片月，千里萬里身。

云歸嵩之陽，身寄江之濱。

棄置復何道，楚情吟白蘋。

這是詩人最后決定回家時留給在京友人的一首詩。詩中一個“獨”字不僅道出詩人一個人上路的獨孤，更加重了他落第的悲涼氛圍。詩人借用“瑤草”“楚情”“白蘋”等詞，把自己比作屈原，說明自己像屈原一樣不得志。這種感情在初盛唐落第詩歌中很難找到。著名的愛國主義詩人屈原處在小人得志正義不張的黑暗時代，自己空有一腔的愛國正氣、一樣的境況，讓孟郊不止一次地把自己與屈原聯(lián)系在一起。在《下第東南行》中孟郊說道：“試逐伯鸞去，還做靈均行?！奔椿们牡涔剩玫鋪碛鹘?。

在中唐即使是送別友人的勸慰詩也會出現(xiàn)人生無奈、世道不濟的基調(diào)。如白居易的《送常秀才下第東歸》：

東歸多旅恨，西上少知音。

寒食看花眼，春風落日心。

百憂當二月，一醉直千金。

到處公卿席，無辭酒盞沈。

“恨”即遺憾，首句為我們奠定了悲涼的感情基調(diào)，“少”“知音”既是詩人對自己的遺憾也是對友人的遺憾；“寒食”“百憂“的字眼使哀情得到寄托。

再如路暢的《送獨孤氏秀才下第歸太白山》：

逸翮暫時成落羽，將歸太白賞靈蹤。

須尋最近碧霄處，擬倩和云買一峰。

詩中沒有了“荷衣且慢哉”的壯志和凌云，而是對“今有征書到”的破滅。詩人鼓勵友人“歸太白”“尋碧霄”，這是對現(xiàn)實政治的無奈。像這種情調(diào)的送別詩，占中唐落第詩很大的比重。

（四）晚唐時期：落第中充滿凄涼落寞的情懷

晚唐落第詩的數(shù)量占到了整個唐代落第詩數(shù)量的一半還多?？梢姶藭r的文人內(nèi)心是極其苦悶。著名詩人羅隱（833-909），在咸通、乾符間十次下第，他的作品多寫應試失意的哀怨，揭露唐代科舉制度的弊端，反映了當時大量人才受到壓抑的現(xiàn)實，對統(tǒng)治者的不良風氣以及社會不合理的現(xiàn)實也多有嘲諷。他是一個敢說實話的詩人，也許是十次痛苦的經(jīng)歷讓他認清了唐末統(tǒng)治階級的腐朽與黑暗，再也不對科舉抱有幻想，因此把自己的名字由橫改為隱。下面具體探討羅隱的落第詩《東歸途中作》：

松橘蒼黃覆釣磯，早年生計近年違。

老知風月終堪恨，貧覺家山不易歸。

別岸客帆和雁落，落程霜葉向人飛。

買臣嚴助精靈在，應笑無成一布衣。

“釣磯”指的是東漢劉秀的同學嚴子陵，曾于此垂釣。劉秀登基后，他在此隱居不仕，后來劉秀親自來此請其出山。詩人用這一典故有著深刻的用意，他希望當今的統(tǒng)治者也能這樣禮賢下士。事實上在晚唐這個大背景下，詩人“老知風月終堪恨”，只能抱著無限的遺憾離開京城。

又如《東歸》：

仙桂高高似有神，貂裘敝盡取無因。

難將白發(fā)期公道，不覺丹枝屬別人。

雙闕往來慚請謁，五湖歸后恥交親。

盈盤紫蟹千卮酒，添得臨岐淚滿巾。

詩中“恥交親”三個字與150多年前盛唐詩人常見《落第長安》中的“恥”字同義不同。時間把時代變了，也把感情變了。常見說“恥作明時失路人”“恐逢故里鶯花笑”是一種積極向上的面對失敗挫折的勇氣，略帶調(diào)侃的語調(diào)讓我們忘掉了詩人的失路之痛，但是羅隱對著 “恥交親”是無奈、悲痛、心碎，晚唐的詩人沒有了面對的勇氣和支柱。

再看《下第作》：

年年模樣一般般，何似東歸把釣竿。

巖谷謾勞思雨露，彩云終是逐鹓鸞。

塵迷魏闕身應老，水到吳門葉欲殘。

至竟窮途也須達，不能長與世人看。

詩句的開篇便是“年年模樣一般般”，道出了詩人心中的埋怨、失望、絕望的心境；最后詩人選擇了“不能長與世人看”，是對社會徹底的失望讓詩人作出了如此的選擇。身為一個讀書人，不能達而兼濟天下是痛苦的也是無奈的。鄭谷在《贈下第舉公》中對落第后舉子心態(tài)有著這樣細致的刻畫：

見君失意我惆悵，記得當年落第情。

出去無憭歸又悶，花南慢打講鐘聲。

這是鄭谷寫給落第友人的七絕，詩中僅僅“花南”“鐘聲”這兩個意象卻刻畫出此刻詩人與友人的心境。詩人看到友人的下第聯(lián)想到自己當年，出去覺得無聊回來又煩悶，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能靜靜地聽著花南的鐘聲。清代詞人納蘭性德說的“不知何事縈懷抱，醉也無聊，醒也無聊”，應是對此情此景最好的闡釋。

四、結(jié)束語

唐代的科舉詩伴隨著科舉制度走完了它在唐王朝290年歷史。統(tǒng)觀整個唐代的科舉落第詩，就是統(tǒng)觀整個唐代的歷史。每首落第詩都是親身經(jīng)歷科場，并為落第的舉子所寫，他們書寫的是自己切身的體會。他們把自己融入于當時的整個社會大背景中，用詩歌來記述和抒情。所以考察這些詩歌，我們就能更好地把握當時社會政治的風云變化。可以說一部科舉落第史，就是一部舉子的心酸史，更是社會政治史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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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昱］

中圖分類號：I 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402X（2016）06-0068-08

收稿日期：2016-01-13

作者簡介：焦妍（1989-），女，安徽鳳臺人，安徽師范大學古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專業(yè)方向：唐宋文學。

On Failing Examinees'Feelings Reflected in their Post-Exam Poems in Tang Dynasty

JIAO Yan
(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 Anhui 241003)

Abstract：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played an important even key part in the employing and promotion system of Tang Dynasty,and it was considered as the core of the officialdom in Tang Dynasty.The poems composed by the failing examinees are based on their own experiences after failing examination.They are important materials for the scholars to study how Tang people faced the failure and frustration in that times.It is also important material to study the political system of Tang Dynasty.The poems have their own distinct characteristics in the four periods,and are closely related to the political system of the Tang Dynasty.

Key words:Tang Dynasty;poems of failing examinees;literati's menta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