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縹緲、靈秀的瀟湘大地孕育了一個凄惻的愛情傳說,湘妃的哀怨加上屈原的悲憤,激發(fā)了唐代詩人無盡的詩思,他們借滿腔幽怨的湘妃之“象”或表懷古思今之意,或抒幽怨哀傷之情,或寫遷客被貶之恨,于是給“湘妃”意象注入了一種幽怨凄美的悲劇情感基調。
【關鍵詞】唐代;湘妃;意象;悲劇情感
意象,就是融入了創(chuàng)造者的思想觀念、情感意韻、審美理想的客觀物象?!跋驽本褪窃跉v史長河的流動中被賦予了特殊情感色彩的一個意象?!跋驽保炊鸹屎团⒍?,她們本是堯帝之女,后成虞舜之妃,因舜南巡而與瀟湘結下不解之緣,死后有湘君、湘夫人、湘靈等稱呼。二妃與舜的故事充滿著濃濃的悲劇色彩,因而“湘妃”意象從一開始就籠罩著浪漫感傷的氛圍,湘妃的憂傷與別恨往往能引起懷才不遇、執(zhí)著追求的文人們內(nèi)心深處共鳴,于是他們紛紛引“湘妃”入詩,借滿腔幽怨的湘妃之“象”或表懷古思今之意,或抒幽怨哀傷之情,或寫遷客被貶之恨,從而給“湘妃”意象灌注了一種幽怨凄美的悲劇情感基調,促使與“湘妃”相關的詩詞成為星光璀璨的唐代詩詞中引人注目的、意蘊生動的一道靚麗風景。
一、“湘妃”意象探源
關于湘妃的故事,有許多的記載。最早的應該是《尚書·堯典》:“帝曰:‘我其試哉!女于時,觀厥刑于二女。厘降二女于媯汭,嬪于虞?!秉c出了二女與堯及舜的關系。西漢劉向的《列女傳》:“有虞二妃者,帝堯之二女也?!蹿旆剑烙谏n梧,二妃死于江湘之間,俗謂之湘君。”明確了她們舜妃的身份,并指出舜妃與湘君的聯(lián)系。
最初在文學領域塑造“湘妃”形象的應該是曾被流放在沅湘之濱的屈原,他在《九歌》中有專用以祭奠二妃的《湘君》、《湘夫人》兩篇。東漢王逸注《楚辭》時認為:“堯二女娥皇、女英,隨舜不反,沒于湘水之渚,因為湘夫人?!眱蓵x時期郭璞把湘夫人與湘靈等同,在《山海經(jīng)圖贊》認為:“神之二女,愛宅洞庭,游化五江,惚恍窈冥,號曰夫人,是維湘靈?!薄逗鬂h書·馬融列傳》李賢注有云:“湘靈,舜妃,溺于湘水,為湘夫人也”。因此,最遲至唐初,湘妃、帝子、堯女、舜妃、湘君、湘夫人、湘靈這些稱呼被融合為一體。
流傳在縹緲、靈秀的瀟湘大地上凄美的愛情傳說激發(fā)了唐代詩人無盡的詩思,不管是本土的詩人,還是曾經(jīng)貶謫流寓在湖湘的詩人們,紛紛以湘妃、二妃、湘夫人、湘靈及其相關事物如斑竹、湘妃廟、湘妃祠、湘妃像、瑟等入詩,開拓了一個新的詩歌領域?!跋驽币沧兂梢粋€情感極其微妙、含蘊極其豐富的意象。
二、唐代詩詞中“湘妃”意象的悲劇情感表達
由于湘妃故事本身包蘊著愛情的忠誠、離別的不舍、追隨不及的懊惱、愛而不得見的幽怨,加上屈原的彷徨苦悶、悲憤憂郁,使得唐代有關“湘妃”的詩作意境凄美哀怨。詩人們或從湘妃說及帝舜以古諷今,或以斑斑湘妃竹寄懷古幽思,或由肅肅湘妃廟引追思之情,或借悠遠之瑤瑟抒哀怨悲情,或與漂泊之楚客同訴遷愁謫恨,因而形成唐代“湘妃”詩詞中悲劇情感的三種表達方式:懷古、哀情、悲客。
(一)懷古
所謂“懷古”,是將人文古跡、山水草木植入某個歷史的框架中,顯示出古與今、虛與實、流逝與永恒的疊影,表達著對歷史的思索、對現(xiàn)實的慨嘆,以此達到托古諷今、感慨興衰等目的。
李白的《遠別離》可做與“湘妃”相關的懷古詩代表。“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痹娮饕韵驽适缕鹋d,并且將這一神話傳說貫穿始終,悲劇氣氛籠括全詩。表面上是哀湘妃,寫二妃與舜生離死別時如萬里深的海水似的巨大痛苦與悲傷,以致慟哭灑淚竹上;實際是欲借古題以諷時事,表明詩人對正處在“日慘慘”“云冥冥”“雷憑憑”這樣嚴峻形勢下的國家未來的關注與擔憂,抒發(fā)詩人在建功立業(yè)的理想無法實現(xiàn)時內(nèi)心的哀傷、惶恐、憤怒與悲嘆,是哀自己,哀現(xiàn)實。
此外,“湘妃”系列中的懷古詩大多數(shù)是與湘妃廟、黃陵廟、二妃廟、湘夫人祠相關的作品?!跋驽鷱R”既帶著古老過去的痕跡,又是當下現(xiàn)實的存在,昔今對比的歷史滄桑感在這種“物是人非”的載體上自然呈現(xiàn),懷古諷今的詩歌意旨于是被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唐代很多詩人就曾以《湘妃廟》為詩題,如:“荒祠古木暗,寂寂此江濆”(劉長卿),“斑竹林邊有古祠”(李涉),“劉表荒碑斷水濱,廟前幽草閉殘春”(羅隱),“廟荒杉朽啼飛猩,筍鞭迸出階基傾”(齊已》);這些詩句中的湘妃廟以“荒”、“寂”、“古”、“幽”、“殘”、“朽”的面貌留存于今,以其“荒”、“殘”讓時間在它的磚瓦城墻上寫滿了滄桑。這滿目瘡痍的荒涼景象給閱讀者帶來的是物是人非的無限惆悵,令人唏噓不已,感慨萬分。另外,還有許渾的《過湘妃廟》)、崔涂的《過二妃廟》、李群玉的《題二妃廟》、《黃陵廟》(兩首)等詩作,都是借湘妃廟的荒涼幽寂追憶悲傷落寞的湘妃以表現(xiàn)現(xiàn)世的凄清悲苦,寄寓詩人無限的惆悵與情思,
其中尤以杜甫的兩首相關的懷古詩意味深厚。“肅肅湘妃廟,空墻碧水春。蟲書玉佩蘚,燕舞翠帷塵。……染淚在叢筠。”《湘夫人祠》中寫到眼見苔蘚滿地、塵網(wǎng)滿墻、燕雀飛舞的湘妃廟在碧水長流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的荒涼肅穆蕭條,讓人忍不住在頭腦中復現(xiàn)出悲傷的湘妃滿含哀怨的淚水遙望蒼梧的蒼涼畫面,凄涼之感頓生。而《祠南夕望》嘆:“……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湖南清絕地,萬古一長嗟?!痹娭小吧焦怼?、“湘娥”讓人聯(lián)想起屈原及其《九歌》,恍惚覺得在“清絕地”“夕望”的,有杜甫,還有屈原,兩位命運相似的異代遷客羈人在湘妃遺恨聲中共“長嗟”,這聲“長嗟”凄愴悲涼,寄寓著詩人忠君愛國的理想,凸顯出詩人滿腹的幽怨哀思和濃厚的憂患意識,具有強烈的感染力。
(二)哀情
最初的湘妃故事并不帶有明顯的悲情色彩,其悲情緣于一些相關事物的衍生及其故事的渲染,如淚痕點點的斑竹、哀怨幽遠的瑟聲。這些布景與配樂的加入,使得湘妃故事豐富生動,極具浪漫色彩,恰好迎合了文人們的幻想和需要,成為他們傾訴悲情的最好出口。
較早在湘妃故事中融入斑竹意象的,是晉代張華《博物志》:“堯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帝崩,二妃啼,以涕揮竹,竹盡斑。”在這以后,“斑竹”成了湘妃故事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并使得湘妃故事凄美哀婉。因為斑竹與淚相關,淚意象中所包含的悲悲切切、凄凄慘慘的氛圍以及不舍、離愁、絕望、怨恨等情緒色彩都被賦予給了斑竹,以“斑竹”寫悲情的詩篇便紛紛出籠。從“唯馀望鄉(xiāng)淚,更染竹成斑”(宋之問《晚泊湘江》)到“欲識湘妃怨,枝枝滿淚痕”(劉長卿《斑竹》),從“至今楚竹上,猶有淚痕斑”(郎士元《湘夫人》)到“商人酒滴廟前草,蕭索風生斑竹林”(陳羽(《湘妃怨》),從“年年長春筍,只是淚痕多”(施肩吾《湘竹詞》)再到“筠竹千年老不死,長伴秦娥蓋湘水”(李賀《湘妃》),這些詩歌都通過吟詠“斑竹”來表達對湘妃的憑吊之意,哀悼之情。再有,在一些離別詩中,詩人們也偏愛以淚痕斑駁的湘妃竹來寄托離別之恨,如“斑竹岡連山雨暗”(韓翃《送故人赴江陵尋庾牧》),“廟竹映湘君”(司空曙《送史澤之長沙》),“斑竹初成二妃廟”(元稹《奉和竇容州》),“湘竹斑如血”(白居易《江上送客》),都是通過斑竹映襯出湘妃的悲傷與落寞,從而來抒發(fā)自己的不舍與愁怨,“斑竹”成了離愁別緒的象征。
湘妃故事的悲情不單單由淚痕斑駁的斑竹加深,還由于哀怨愁絕的瑤瑟聲讓其彌漫世間。瑟與湘妃相聯(lián)系,最初出自《楚辭·遠游》:“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上文中已經(jīng)解說過,湘靈一般就是指湘妃、湘夫人?!妒辣尽吩唬骸鞍鼱奘献魑迨遥S帝使素女鼓瑟,哀不自勝。”如此看來,瑟聲中自帶一種哀情,于是“湘靈鼓瑟”成了渲染湘妃哀怨悲情最好的道具。如“鼓瑟自今悲帝子”(杜甫《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瑤瑟多哀怨……叢竹二妃靈”(魏璀《湘靈鼓瑟》),“玉軫朱弦瑟瑟徽”(白居易《聽彈湘妃怨》),“斑斑淚篁下,恐有學瑟鬼”(鮑溶《悲湘靈》),“竹上淚跡生不盡,寄哀云和五十絲”(鮑溶《湘妃烈女操》),這些詩句往往從淚痕浸染的斑竹寫到讓人“咽絕不勝愁”(王貞白《湘妃怨》)的瑟聲,湘妃那充滿哀怨的身影仿佛隨著縹緲憂傷的瑟聲來到了鳳尾森森的竹林間,畫面讓人不忍看,聲音讓人不堪聽。借助“湘靈鼓瑟”的意象,湘妃的哀傷悲情與凄嗆得以淋漓盡致地被呈現(xiàn)。唐天寶間禮部組織的進士考試時甚至用《湘靈鼓瑟》為考題,雖然有應試考試的限制,唐代詩人錢起還是憑借自己獨具創(chuàng)意的想象力將湘靈高深清冷、縹緲哀傷的瑟聲展現(xiàn)出來,并因結尾句“曲終人未見,江上數(shù)峰青”空靈悠遠、別具韻味而及第。凡此種種,都是借助湘靈和她悲怨的瑟聲來表現(xiàn)湘妃以及詩人們心中濃得化不開的悲情。
(三)悲客
眾所諸知,屈原曾被流放沅湘,且多次歌詠湘妃之事。雖然關于《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篇各自的具體所指,學者們各有不同的看法,但一般都認為與舜與二妃的故事密切相關;另外“湘靈鼓瑟”的典故就出自屈原的《遠游》,湘靈即湘妃。屈原偏愛湘妃,因為他們有著相同的幽怨與悲哀,這種悲傷都是緣于對君主滿腔的愛戀,對君主堅貞的忠誠,以及被遺棄后渴望將忠心與癡情告知但又無法傳遞的絕望與悲憤。屈原的憂傷與悲憤,是大多數(shù)流寓在瀟湘大地上的客籍文人尤其是貶謫文人們即“楚客”所共有的,于是他們從湘妃愛情上的不幸與自身仕途的不幸中找到了相通之處,從而借湘妃之痛苦敘說自己心中的失意和滿腔的幽怨與悲哀,傾訴懷才不遇、剛直遭貶的遷愁謫恨。從湘妃到屈原到楚客,由于地理位置的連接、人生際遇的相似,最終她(他)們之間達到了精神上的合一;于是詩人們往往在悲湘妃時又連帶悲屈原、悲楚客,以此來悲自己。
如宋之問在被流配途徑湖湘地區(qū)時創(chuàng)作了《洞庭湖》,通過“楚臣悲落葉,堯女泣蒼梧”一句表達了他遭受貶謫的屈辱與憤懣。劉禹錫在被貶官朗州司馬時吟唱:“斑竹枝,……楚客欲聞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保ā稙t湘神》)“夜泊湘川逐客心,月明猿苦血沾襟。湘妃舊竹痕猶淺,從此因君染更深?!保ā冻耆鹬輩谴蠓蛞共聪娲ㄒ娂囊唤^》)借追憶二妃之故事、悲嘆屈原之流放來抒發(fā)自己被貶之憤恨,一個“更”字更是把這種孤獨、落寞、愁苦、悲傷與憤恨表達到極致。
唐代劉言史的《瀟湘游》唱:“……北人莫作瀟湘游,九疑云入蒼梧愁。”此處的“北人”即因各種原因從北邊來到楚地之“楚客”。詩作寫“北人”來到瀟湘,聽到欸乃聲,看到湘妃祠,感受到湘妃遙望舜帝的哀愁與幽怨,于是內(nèi)心深處波濤洶涌,羈旅的愁苦、思鄉(xiāng)的感傷在“北人”心中蕩漾開來。另外還有岑參吟“楚客腸欲斷,湘妃淚斑斑”,韓愈唱“二女竹上淚,孤臣水底魂”、“斑竹啼舜婦,清湘沈楚臣”,都是借二妃尋夫不得淚灑斑竹的情景傳達“追之不及”、“求之不得”的悲傷落寞,借屈原忠而被逐最終自投水底的不幸遭遇來表達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幽怨悲憤。
總之,靈秀縹緲的瀟湘大地,因為湘妃與舜之間忠貞的愛戀而令人神往;凄美感人的湘妃故事,因湘妃淚、斑竹、瑤瑟、湘妃廟等意象的加入而與愛情的忠貞、別離的愁苦、失望的幽怨等情緒色彩緊密聯(lián)系,于是變得愈來愈動人心魄。凄美的傳說激起詩人們無盡的詩興,但加上屈原在“湘妃”身上灌注了忠而被逐、飲恨投水的悲憤,唐代文人雖紛紛引“湘妃”入詩,卻較少涉及男女之情,而是借湘妃滿腔的忠誠和幽怨來表懷古之追思,來寫離別之哀情,來抒貶謫之愁恨。瀟湘山水因湘妃故事的迷人而更加的旖旎飄渺,湘妃的幽思因斑竹與湘妃廟等的蕭瑟滄桑而更令人哀傷,湘妃意象也因其內(nèi)里所包蘊的濃濃悲傷氣息而成為文人們澆胸中塊壘、訴幽怨情懷的酒杯。唐以后的文人們也不斷的吟詠湘妃,或延續(xù)前人賦予其中的悲愁哀怨,或另辟蹊徑賦予其豐富新意,使得以“湘妃”意象為題材的詩歌在古代文學史中搖曳多姿,別具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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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轉引自孫彥.論湘妃傳說中的瑟[J].船山學刊,2011(4)
基金項目:
2013年湖南省教育廳一般項目“古代瀟湘文學的悲劇情感及其審美意義”(項目編號:13C352)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
陳素萍(1979-),江西萍鄉(xiāng)人,碩士,中南大學,湖南科技學院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專任教師,研究方向:文藝學,民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