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更生

中央文史館袁行霈館長題簽的《墨韻心聲》，今年初由中國書店出版社出版。書中選錄了福建省詩詞學(xué)會歐孟秋會長《菊潭吟草》百余首，余險峰書家、楊一家畫家特地分別為部分山水詩作書、寫意。

三位先生詩書畫合璧，相互映襯，蔚為一道靚麗的美學(xué)景觀。本文，筆者僅就其中山水詩之詩意禪味談點感受。

歐先生的山水詩，不同于古代的田園詩，首先在于其題材的高度流動性。王維曰：“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痹扑?，這兩種物體千姿萬態(tài)，充分展示飄流不定的自由之魂。對云水的偏愛，反映了人們對自由自在的渴望。云水間，壓力被釋放，生命被解套。有了云水，也平添幾分逸趣。正如歐先生所言：“我以為，美是詩意的自由，詩則應(yīng)是自由詩意的表達(dá)。表達(dá)自由詩意，是審美快樂的體驗?！薄拔宜坪醺娗橛谠姼杩彰鏖e遠(yuǎn)的美學(xué)風(fēng)貌，因為我切實地在這里感到快樂與自由?！?/p>

確實，閑遠(yuǎn)空明成了歐先生詩歌的美學(xué)風(fēng)格主旋律，其作品往往有廣大清明之境。宋人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曾指出：“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須遠(yuǎn)而觀之，方見得一障山川之形勢氣象。”“山有三遠(yuǎn)：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yuǎn)，自山前兒窺山后謂之深遠(yuǎn)，自近山而望遠(yuǎn)山謂之平遠(yuǎn)。高遠(yuǎn)之色清明，深遠(yuǎn)之色重晦，平遠(yuǎn)之色有明有晦；高遠(yuǎn)之勢突兀，深遠(yuǎn)之意重疊，平遠(yuǎn)之意沖融而縹縹緲緲?！币虼?，中國山水畫論更擴(kuò)大為“三遠(yuǎn)”法：“有近岸廣水、曠闊遙山者，謂之闊遠(yuǎn)；有煙霧溟溟、野水隔而仿佛不見者，謂之迷遠(yuǎn)；景物至絕而微茫縹緲者，謂之幽遠(yuǎn)。”白居易在《讀謝靈運詩》中則曰：“泄為山水詩，逸韻諧奇趣。大必籠天海，細(xì)不遺草樹。豈惟玩景物，亦欲攄心素?！睔W先生的山水詩常常也是大處著眼，大處落筆，以勢取勝，先聲奪人。例如：《長溪抒懷》：“濤聲鼓陣動崔嵬，霞彩浦光任我裁。白泛浪天飛雨過，綠侵松月拂云開。遠(yuǎn)隨空海登孤岸，恰醉長溪縱幾罍。一脈詩心檣影外，忽驚萬象御風(fēng)來?！薄豆纳脚汲伞罚骸疤烨逍强烧瑤X峻月如銜。飽挹三山翠，悠揚(yáng)萬里帆?！薄?/p>

歐先生的山水詩，擅長以禪心觀物，詩心寫意；靜以審之，動以視之。而禪意之審視，滲透著“清凈幽微之旨”，故善于表現(xiàn)縹緲空靈、幽邃靜穆的境界。以禪法入詩，大大豐富了歐先生山水詩的構(gòu)思和表現(xiàn)。在意蘊(yùn)的表現(xiàn)上，往往把自己心領(lǐng)神會的禪悟包含在具象圖景中，再現(xiàn)空靈清靜之境，實現(xiàn)對靈動空寂之美的追求與禮贊。諸如：《題桃花凍石彌勒戲童像》：“童真惟可樂，禪定欲忘言。一念融心雨，六時滋慧根?！薄对L太姥山》：“詩禪元一味，問道在斯文。”《清游即興》：“本然堪自在，去住有清音?！薄队喂邗羯健罚骸霸姂芽~緲處，笑對綺霞斑。”《香島吟侶偕游太平山》：“蘚痕青鳥道，詩思白云蹤?！钡鹊取＿@些詩篇，禪意激發(fā)詩心，詩心表現(xiàn)禪意，二者水乳交融，相輔相成。正如詩人《〈蘭畹清馨〉書后》所言：“閑我詩心酬歲月，合憑清寂賞天機(jī)。”禪心、禪意，謂清靜寂定、淡泊安然的心境。淡定，是一種品質(zhì)，一種超脫，一種對世事滄桑的理解，從而以冷靜達(dá)觀的心態(tài)面對一切。所以，它是禪，更是悟。以禪悟入詩、以禪趣入詩，以禪法入詩，就思想情感的基本表達(dá)方式而言，善于審視、發(fā)現(xiàn)和捕捉客觀外物與主觀情感的契合點，從而托物以寓情，立象以盡意，有助于突出了清幽、靜謐、肅穆的詩情，營造高簡閑淡、凝神靜慮的境界。

“孤吟渾寫意”，《菊潭吟草》中有不少詩篇是抒寫?yīng)毺幹畼返?。獨處是自我皈依禪心，是自然與自我的機(jī)緣神合，它有助于反觀自照，問取自我本體，從而獲得禪機(jī)妙悟?！独銍?yán)經(jīng)》：“安穩(wěn)心中，歡喜畢具，名為三禪?！比松缧性屏魉?，回歸本真，這便是參透人生，禪定心靈。因此，詩人駐足《西嶺》便樂于“聽竹孤心往，看云一笑歸。”夜宿《北村》則贊許“云幽歇旅魂。微吟誰與共？宵半月臨軒?！薄哆^汨羅江》時“兩袖盈香草，孤懷擁翠微?！薄哆b寄銜月樓主人》則曰“獨對半輪今夜月，藹然一笑倚空明。”……

和別人一起游山玩水，那只是一般意義的旅游；唯有自己獨自面對蒼茫的群山和大海之時，才會真正感受到與大自然的溝通。此時此刻才更會有真正的心靈感悟。而且，獨處于山水之間，心境不受塵世禍福沉浮的擾亂，更易感受“自我”的存在。狹窄的物欲實際上既怠慢了自己生命的真正需要，也剝奪了自己生命享受的廣闊疆域。使我們有機(jī)會與心靈深處真實的自我進(jìn)行對話，讓疲憊的身心得到真正的釋放和休息。寧靜，是思維的樂園，于時光深處翻閱流年。經(jīng)歷了滄桑的心，不再激蕩于塵世三千，而從容棲息于方寸之間，以一份寵辱皆忘的意態(tài)笑對浮生。正如歐先生《菊潭吟草·自序》所言：“自選菊潭吟草付梓，除了尋常的意義外，更多地含有回望的心境。這里承載著對自然與人文的感悟，有著人生的體味，有著情愫的寄托，讓我拾回了諸多遙遠(yuǎn)的記憶?！薄斑@種體驗讓人的心靈回歸童年的狀態(tài)，清晰地意識到自身靈魂與生命的境況?！边@種回望與回眸，隨心、隨性、隨緣，往往納清風(fēng)為伴，攜山水為夢。

夢是一種主體經(jīng)驗，一種不自覺的虛擬意識。它也是一種意象語言?！肚f子·齊物論》云：“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睎|漢學(xué)者王符也曾說“夫奇異之夢，多有收而少無為者矣。”夢境，或曰夢想，應(yīng)該是一幕心靈的回放，神往之重現(xiàn)；因為它畢竟不是現(xiàn)實情景，所以更能表現(xiàn)“空靈杳渺之思”。也許是機(jī)緣巧合吧，孟秋先生詩中頗多詠夢，尤其是云水夢的描述。諸如：“高天懸一鏡，遙夢過千帆?！保ā豆膸X月夜》）“素襟塵外凈，翠意夢中移?！保ā对L九龍谷觀音洞》）“半枕思鄉(xiāng)夢，一襟歸雁秋?！保ā逗叫№罚扒逅冀?jīng)寒碧，詩魂與夢癡?！保ā顿p梅》）“飄搖云水夢，隱約海潮音?！保ā队伟讕r山》）“竹雨凈嵐風(fēng)欲語，海云虛籟夢還清?！保ā哆b寄銜月樓主人》）“篷窗搖夢三千里，蕩盡詩腸是槳聲?！保ā哆^東湖》）“飽籠衫袖收星斗，歸枕酣然夢味醰?！保ā兑顾尢熳由健罚?，還有“峰回一夢牽”“月魄云痕漾夢中”“昨夜孤山愜夢歸”等等。同樣一個夢字，在不同時空下被演化出不盡相同又似曾相識的夢幻世界，皆得云水空明。

從寫作“構(gòu)圖”技巧看，歐先生常采散點透視，如同中國畫一般。它不是單向演進(jìn)的結(jié)構(gòu)，而是多層次的立體空間結(jié)構(gòu)，視角向上下左右四方伸延。因此，更容易獲得一種空朦曠寂而又靈動之至的美。其中，既有渾然天成的藝術(shù)境界，也有細(xì)致精工的刻寫。正如袁行霈先生在《王維的禪意和畫意》一文所分析的，王維的“詩中有畫”是因為他雖用語言為媒介，卻突破了這種媒介的局限，最大限度地發(fā)揮了語言的啟示性，在讀者頭腦中喚起了對于光、色、態(tài)的豐富聯(lián)想和想象，組成一幅幅生動的圖畫。因此孟秋詩很得福建詩詞界元老的點贊，諸如稱道其詩“有規(guī)模，有韻致，體勢深沉而飛動，頗肖王摩詰”（趙玉林）；“不依傍古人，空靈已近輞川境界”（陳子波）；“多入于渾成幽秀、幽遠(yuǎn)并兼”，“不徒境幽而情亦深”（陳祥耀）等等。

順便指出，歐先生的五言律詩最為得心應(yīng)手，嫻熟自然。尤其講究清新自然、朗朗上口。這形式與內(nèi)容互為表里，相輔相成。且看詩人寫山、寫海五律各一首——

《訪九龍谷觀音洞》：“九龍棲巨壑，嶺樹浸寒漪。雨洗群峰色，風(fēng)吟一卷詩。素襟塵外凈，翠意夢中移。得近圓通境，天心月朗時?！?/p>

《銀灘》：“銀灘橫數(shù)里，瞻顧自空濛。帆影天涯雪，漁光海甸風(fēng)。淡青分月素，嫩綠襯春紅。萬象俱由我，凌虛一夢中?！?/p>

歐先生詩歌語言清新明快，潔凈凝練，幾乎達(dá)到了渾厚樸實澄淡與精致嫻雅秀美的完美結(jié)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