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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旋轉(zhuǎn)的太平壩

        2016-07-14 23:13:53周云和
        四川文學(xué) 2016年7期
        關(guān)鍵詞:老表毛子寶兒

        周云和

        太平壩不太平

        沖突發(fā)生在下午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事前沒有任何征兆,事后胡毛子腸子都悔青,不,悔斷了:當(dāng)初自己要是冷靜一些,問題在腦殼頭多打一個轉(zhuǎn)轉(zhuǎn),財錢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稍微看輕一點,完全可以避免。結(jié)果偷雞不成,反蝕了一把米;豈止一把,完全是一大籮筐,一大籮筐啊!

        說起這話,還得翻幾道山梁,繞幾個大彎。

        從雪山走來的長江水,心情很好地向東走去。走到山泉縣境內(nèi)的罐口,不知是不是看到岸上有美女分了心,脖子往南面扭去。可能美女不理睬他,又失望地擰回脖子朝前走去。

        這一扭一擰間,形成一岸河壩,被河沙和一個學(xué)名叫鵝卵石、當(dāng)?shù)厝私轩Z寶兒的東西主宰,綿延三四公里,開闊,細長,如一片柳葉遺棄在那里,數(shù)千年也許數(shù)萬年數(shù)億年了,沒人管沒人問,成了青鸛、白鶴、水鴨子等水鳥的天堂??菟竟?jié),水鳥們呼朋喚友,在外河壩那個叫做紅墩漆地方,盡情地游玩嬉戲。餓了,翅膀一振,飛到流沙巖、太平壩,或者劉村、拱橋灣的田野覓食。

        星流日轉(zhuǎn),冬去春來。忽一日,一個鋼釬、十字鎬和鵝寶兒的碰撞聲,在河邊一個地方響了起來。那個地方叫什么名字?太平壩人想起一件事:一日,在縣里工作的伍某某回老家看望父母,背了一個大布包,身披一件呢子長大衣,從井口過河,慢悠悠散步一樣走在河壩上。那年月,穿呢子大衣的是有錢人哩。他身后一個細碎輕快的腳步聲快速跟上貼近,一個壓得很低、很有殺氣的聲音威逼他道:呃,你借我的錢還不還啦?伍某某掉頭一看,一個二十來歲、穿著打秋褲、蓄著雞冠頭的小子,瞪眉鼓眼地望著他。他心里掠過一絲兒惶恐,但瞬間鎮(zhèn)定下來,冷冷地反問道:你曉得這里是啥子地方啵?小子惡狠狠地反問:你說是啥子地方嘛!伍某某臉一板,聲音冷硬如石子地擲過去:不曉得???我告訴你嘛,叫江魚沱。

        鋼釬、十字鎬在江魚沱響起,是這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東西:烏木。開始人們不以為然,看那河水沖刷出來,黑烏烏朽垮垮的東西,既不能當(dāng)柴燒,更不能當(dāng)飯吃,臭狗屎一樣,東一截,西一砣地到處扔著,很是嫌棄。城里有好長江奇石者,來江魚沱河壩撿鵝寶兒,見了這黑烏烏的東西,驚喜道:呀,寶貝疙瘩。隨即彎下腰,不揀鵝寶兒撿那黑烏烏的東西,撿了一大堆,去井口租來一只船,裝回城里。其后又從城里租了船專程來撿,周圍的人見了心犯疑問:這雞不啄狗不啃的東西,有啥子用哦?一打聽,不得了啊,這叫烏木,碳化木,是遠古時候的原始森林,遭遇到地震、洪水、泥石流等自然災(zāi)害,被埋進地底下,經(jīng)過長達成千上萬年碳化而成,是東方神木,植物木乃伊;民間視為辟邪之物,做成工藝品,價值連城。古人說:家有烏木半方,勝過財寶一箱??梢娺@東西,金貴得很。于是,一個壩口的人,拿鋼釬提鏟子扛十字鎬,呼啦啦涌向河壩,水邊撿浮柴,手長為大哥。地面瞬間撿完,便刨開河沙、鵝寶兒,挖掘地下的。剎那間,數(shù)平方公里河壩,人頭攢動,鋼纖、十字鎬和鵝寶兒碰撞出的聲音,人們大呼小叫的聲音,交織出聲響鼎沸的壯觀場景。歷時三月,河壩被翻了一個底朝天;實地找不到挖的了,如火如荼的挖烏木熱潮才漸漸趨于冷卻。

        然而,沒多久又掀起一輪新高潮:淘沙金。

        這比起挖烏木來,淘沙金的技術(shù)含量要高得多。一般要四五個人組合,兩個挖沙端撮箕,一個搖篼,一個人從河邊挑水沖沙。要是離河邊遠一點,得兩個人挑水。這是強體力活,血盆里抓飯吃,很多人把天遠地遠的親戚朋友都叫來幫工,花錢請人的也有。站在河壩左側(cè)青龍嘴往下看,滿河壩都是淘金人,比挖烏木時還要鬧熱。一年多一點,整個河壩又被欲望高漲的人們翻了一底朝天,滿河壩是河沙坑坑,鵝寶兒堆堆,一副百孔千瘡、慘不忍睹景況。原來太平壩的人去井口趕場,都走河壩從江魚沱趕船過河;現(xiàn)在隨處路障,無法通行,只有走流沙巖邊邊上那條蛇盤蜷曲、寬不盈尺的小路。紅墩漆被淘掉了,河床改道,從洗財浩向河心里扎了一根水泥堤干擋水,青鸛、白鶴、水鴨子成群結(jié)隊的壯麗風(fēng)景,也成為美好記憶。偶爾有水鴨子飛來,三三兩兩,天上盤旋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落腳在太平壩、劉村、拱橋灣等處的水田里。河壩坎上的人,蹲在青龍嘴上,銜著葉子煙桿嘆息:唉,好端端一個河壩,給龜兒幾爺子些淘得稀球爛!

        淘沙金的時候,胡毛子剛好二十歲,幫著父親打打下手。他做夢也想不到,淘了沙金丟棄在河壩里的河沙、鵝寶兒,竟會成為同沙金一樣值錢的東西,由此跟侯花臉展開了一場恩怨情仇的肉搏戰(zhàn)。

        胡毛子住在劉村,沙金淘完過后,便去大渡口打工,主要鑄預(yù)制板。大渡口前臨長江水,后靠青基溝,綠樹掩映,風(fēng)景秀麗,被納溪區(qū)當(dāng)作后花園打造,建筑工地與日俱增,對河沙、鵝寶兒等建筑材料需求量呈井噴之勢。胡毛子打工的納溪華鋒建筑公司令經(jīng)理,天天為供應(yīng)不上的河沙、鵝寶兒逼得焦頭爛額,夜不成眠。胡毛子突然想起江魚沱河壩頭那一堆一堆的河沙、鵝寶兒,不用費工費時去篩淘,運去就可以直接用,便頭臉鼻子都是水泥河沙地走進令經(jīng)理辦公室,說了江魚沱河壩河沙、鵝寶兒的事。令經(jīng)理一聽,屁股上有如被扎一針,霍地從座椅上站起身,手機一拿,手包一提:走,我們?nèi)タ纯础?/p>

        大渡口到江魚沱十來里遠,走路一個把鐘頭就到了。令經(jīng)理見遍河壩堆著河沙、鵝寶兒,抓一把看了看,河沙顆粒干凈,不含泥沙雜質(zhì);鵝寶兒細小勻凈,如篩子篩過一般,運到工地就可以用,興奮激動得渾身打抖,直夸胡毛子給他解了燃眉之急,不會忘了胡毛子做的這一件好事。

        令經(jīng)理知道,雖說是露天壩頭的東西,當(dāng)?shù)卮迳缫龉?,不讓你裝,你是裝不走的。在胡毛子引薦下,令經(jīng)理當(dāng)即找到村上李支書、楊村長拜碼頭,在胡毛子家里辦了一臺旺實的招待,希望村里給予支持。酒桌上,李支書、楊村長被灌得二麻二麻的,口水暴濺地說:沒關(guān)系,臭狗屎一樣擺在那里,擋著大家,去井口趕場都不方便。你們需要,來裝就是。

        當(dāng)時不通公路,只有船運。令經(jīng)理懂竅,無償?shù)匮b走了河沙、鵝寶兒,逢時過節(jié)少不了跟李支書、楊村長意思意思。胡毛子呢,令經(jīng)理當(dāng)然也沒忘記這位有功之巨,讓他當(dāng)了小包工頭,主要負責(zé)裝船,按噸位付勞務(wù)費外,暗中還給了胡毛子一筆提成。

        沒兩年,胡毛子推倒呲牙裂嘴的土墻,修了一幢兩樓一底的樓房,貼了米色瓷磚,樓頂安了太陽能熱水器,電視接收鍋等。這是太平壩修起的第一幢樓房,鶴立于太平壩上,烈火一樣點燃了壩上人目光。眼見者無不嘖嘖贊嘆:狗日的胡毛子發(fā)大財了。

        人們望著胡毛子晃得眼睛都睜不開的樓房,羨慕得直流清口水,直打干呵欠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弄出一張笑臉討好胡毛子,爭取能謀到幫著裝船的差事,掙幾分錢打油打鹽。因為要請哪個不請哪個,全憑胡毛子一句話。

        直到修了大渡口到龍君廟的公路,盲腸一樣連通了江魚沱,不再用船、而是用汽車裝河沙、鵝寶兒后,人們的商品意識,終于被來來往往嘰嘰嘎嘎的喇叭聲驚醒:河壩是村上的,憑啥子讓外地人白白裝走?但只是說說而已,都當(dāng)縮頭烏龜,誰也不愿意當(dāng)出頭的椽子,挑頭站出來對納溪華鋒建筑公司說不。

        這個階級斗爭新動向,被胡毛子不經(jīng)意間捕捉到了。他懂行規(guī)行情,別個地方河壩里的沙子鵝寶兒經(jīng)營權(quán),得通過承包方式取得。現(xiàn)在的情況,他與納溪華鋒建司是雇傭關(guān)系,華鋒建司吃肉,他只巴著喝了一點湯;要是通過承包方式,自己把河壩的經(jīng)營權(quán)承包下來,同華鋒建司為甲方乙方關(guān)系,自己可就賺大了。令經(jīng)理那里很好說:江魚沱的河沙、鵝寶兒,無償讓你裝了這么多年,群眾有意見了,要求公開承包。令經(jīng)理曉得河沙、鵝寶兒市場情況,這幾年已經(jīng)吃飽了,應(yīng)該曉得放碗。村里這面呢,李支書、楊村長一直紅包喂著走的,容易擺平。村民那里,他們沒有經(jīng)營渠道,沒有人敢站出來承包。這樣,自己可以用較低的承包費承包過來,賣給華鋒建司,即使把利潤看得紙薄,賺的錢也會像孫悟空一樣翻筋斗。胡毛子算盤珠子撥得滴溜溜轉(zhuǎn),一個叫興奮的東西,撩撥得他渾身發(fā)燙,熱血奔涌,無法成眠,把睡夢正酣的婆娘搖醒,盡情抒發(fā)了一番激情,才勉強睡去。

        胡毛子人生拐點從這一閃念開始。他不知道,第二天起了一個大早,興頭匆匆去了大渡口,找到華鋒建司令經(jīng)理,說出了太平壩村迫于群眾壓力,要收回河壩承包經(jīng)營,他想去承包,以低于市場百分之二十的價格,把沙子鵝寶兒賣給華鋒建司。這早在令經(jīng)理意料之中,不過步子走得快了一點,但還是在他接受范圍以內(nèi)。

        胡毛子回到家,把李支書、楊村長請到家里喝酒,建議河壩拿出來承包,村上可以得一筆錢,并委婉說出他想承包的意思。其實李支書、楊村長早聽到群眾的說法,礙于胡毛子逢年過節(jié)豐厚的禮品紅包,不好把這層紙捅破;既然胡毛子主動提出來,就讓胡毛子開一個價,他們?nèi)プ鋈罕姷墓ぷ鳌:诱f:按十年承包期,每年交三萬元給村上。二位領(lǐng)導(dǎo)嘛,酒錢煙錢包在我身上。

        李支書、楊村長于是出面做群眾工作:盤古王開天地,河沙、鵝寶兒就像一堆臭狗屎擺在那里,以前讓人隨便裝起走了就是?,F(xiàn)在胡毛子愿意花大價錢承包,好事啊。有人提出,價錢低了,少說點一年十來萬元都不出???李支書、楊村長說:你來承包嘛,村里優(yōu)惠你,一年交二萬五就行了。提意見的人沒有經(jīng)營渠道,只好啞了口。

        胡毛子順利承包到經(jīng)營權(quán)。

        胡毛子性格有一點木訥,平時不茍言笑,與壩口上的人交往也不多。承包成功后,胡毛子好像變了一個人,會笑了,說話流暢了,手也散了,煙經(jīng)常幾包幾包地揣在身上,見人就把煙和笑容一并遞過去:來,抽起。太平壩的人,不管哪家有紅白喜事,胡毛子都要去隨一份禮,過年每家每戶送一包糖。雖然一部分人對他低價承包心里有一點打鯁,可回頭想想,以前一分錢沒得,被人白白拉走還不是過了;何況胡毛子也懂禮,便收回心思,針去得線去得,也沒人再說不好聽的話了。

        胡毛子悔斷腸子的事,就發(fā)生他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倪@個節(jié)骨眼兒上。

        大院子有一個人,姓侯,他左邊臉膛上有柳葉大小一個暗綠色胎記,平時說話做事愛與人抬扛,你說冬瓜做甑子要得,他說要不得;你說要不得,他就要說要得。鑒于臉是花的,又愛給人唱花臉,人們便給了他侯花臉這個貨真價實的名字。

        侯花臉女兒侯小珊,長像十分耐看,初中畢業(yè)便外出當(dāng)“南下干部”,掙了一大把花花綠綠的票子回家。侯花臉摟著票子睡不著覺,回想起壩上人看胡毛子樓房的眼神,一個二個眼珠子都快要落出眼眶的樣子,心里暗暗發(fā)恨,一定要同胡毛子比比高下,把土墻掀了,修成寬寬敞敞漂漂亮亮的樓房。經(jīng)過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籌備,買回磚頭鋼筋水泥等建材后,專門租了一輛農(nóng)用車去河壩里拉河沙、鵝寶兒。

        米貴洋——米貴洋——,那天天氣很好,陽雀兒在對面山林里歡快地叫著。老前輩們說,陽雀兒叫的時候,是坐著的,你就福氣好;是站著的,你就命苦。胡毛子這時在敞壩里,與華鋒建司業(yè)務(wù)員小斯喝茶日白,是坐著的,無疑為悠然閑適的心境加了分。偶然抬頭間,幾只水鴨子從河壩頭飛過來,飛進他的眼簾,飛向不遠處的劉村大田。好心境支配下,他目光放在小斯臉上提議道:走,去打水鴨子。小斯響應(yīng)道:好。胡毛子便進屋取了火銃,二人急匆匆朝劉村大田走去。

        剛走出家門口兩根田坎,突然看見一輛農(nóng)用車,裝滿河沙,從河壩頭爬坡朝劉村突突突地開過來。華鋒建司裝運河沙、鵝寶兒,不是解放就是東風(fēng)大貨車,哪來的農(nóng)用車呢?胡毛子被疑問絆住了腳步,這事兒當(dāng)然比打水鴨子重要,便放棄了打水鴨子的念頭,站在公路旁邊上,把火銃遞給那位業(yè)務(wù)員,等著農(nóng)用車開過來,手一舉,打了一個交警讓車靠邊停下的動作。農(nóng)用車停下來,侯花臉打開車門跳下來。胡毛子摸出煙,抽了一支遞過去:你拉河沙?

        侯花臉看胡毛子身后站著一個人,認不到,手里拿著火銃,以為請的保鏢,便來了氣,擋開煙,斜著頭,本來平時候說話就有一點沖,女兒找回來一大把錢,腰桿更硬了,說話氣更沖了:咋個嘛?你不曉得我要修房子?

        胡毛子看侯花臉那架式有一點盛氣凌人,心里想,你有幾個臭錢,敢給我雄起?回答說:不曉得。并反轉(zhuǎn)來質(zhì)問侯花臉,你不曉得河壩是我承包了的嗎?要修房子,去拉一點河沙、鵝寶兒無所謂。問題是這個口子一開,今后太平壩的人都來拉,他們的親戚朋友也來拉,不就搞糟了,我到哪里去掙承包費?

        侯花臉眉毛一聳,臉一冷:你說我的錘子。大河壩頭的東西,我拉點來修房子,啥子要不得?承包了的,河壩我有一份,我的那份不承包,咋個嘛,你敢給我一槍打來!說著拉開車門爬上車,對司機手一揮,走!

        胡毛子看侯花臉想硬過三關(guān),心頭怒氣涌動,一個萬萬不該談的話一下沖出了口:你女兒掙回來幾個齷齪錢,有啥子值得顯擺的?要講錢多,你算老幾?想硬過三關(guān),不得行。他樹樁一樣栽在車頭,不準(zhǔn)侯花臉拖起走。

        侯花臉聽胡毛子專門指著痛腳踩,汽油桶遇著火星子,心頭的火氣轟一聲被點燃:好啊,不準(zhǔn)我拉,你也別想拉。侯花臉叫司機把車子擺在路中間,甩腳甩手回家吃飯去了。

        交通中斷,很快堵起十來輛運輸車,七輛華鋒建司的,三輛志強建司的,都是胡毛子賣河沙、鵝寶兒的公司。

        胡毛子事后悔恨,古人說得對,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自己當(dāng)時退后一步想,要裝就等你裝,我大船都造得起,還在乎你那幾顆釘釘兒?就沒有日后的麻煩了;不是麻煩,簡直是災(zāi)難,是滅頂之災(zāi)!可當(dāng)時胡毛子記住的是古人另外一句話: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你侯花臉腳肚子都沒長硬,敢給我兩個斗,哼哼!看哪個斗得贏點。

        胡毛子回家拿來鏟子,請了幾個人,把農(nóng)用車上的河沙鏟下來,車子給掀到路邊一旁:你那個爛車車,值不到幾個錢,老子賠得起。

        侯花臉也不是一盞省油燈,見把他租的車子掀開了,抱定將事情鬧大的想法,把風(fēng)燭殘年、有一條腿不太靈便的大花臉扶到公路上,抬來一把椅子,讓他坐在路中間,給他泡了一大盅盅釅茶,讓他慢慢喝;并告訴他:哪個來動你一根苦毛子,你就倒在地上。大花臉一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氣態(tài):老子要你教?

        晚上,侯花臉給大花臉扛來一張床,安在公路上,用塑料紙搭了一個棚子遮擋露氣,樹下長期抗戰(zhàn)思想,要與胡毛子爭斗到底。

        胡、侯兩家關(guān)系,驟然間刀光劍影,劍拔弩張。

        水鴨子快點飛

        大花臉是侯花臉的父親。平常,太平壩人說侯花臉是指兒子;怕引起混淆,要將他兩爺子區(qū)別開來的時候,會稱兒子是小花臉,父親是大花臉。提起他父子兩,人們會像吃了酸蘿卜一樣搖搖頭:嗯,他倆爺子啵,城隍廟的鼓槌,一對。或者:一個碓窩,一個砂磕兒,挑起不打翻。胡毛子見大花臉出面,心一沉,立即從記憶中翻出一件往事:小花臉的鴨子糟蹋胡家責(zé)任田里的谷子,胡家撿了一砣泥巴扔去,不料把鴨子的腳桿打跛了,小花臉要胡家賠,胡家說:賠,上席坐到下席陪。小花臉不依,把大花臉背到胡家家里吃和住,大花臉把屎尿屙在胡家正屋里,滿地都是。這一類事還多。胡毛子不禁發(fā)愣,曉得遇到紅炭丸了。這個時候,胡毛子主動撤退告饒,可能還有回旋余地,但他不信邪:沒聽說吃屎的把屙屎的?住了,何況箭已經(jīng)射出去了,收不轉(zhuǎn)來,也不想收轉(zhuǎn)來。當(dāng)然,胡毛子不敢去把大花臉拖開,讓運輸車輛通過。妥當(dāng)?shù)霓k法,是請李支書、楊村長出面斷公道。于是,當(dāng)天晚上,胡毛子殺雞割肉,請李支書、楊村長去家里喝酒,要村干部出面干預(yù)這一件事。

        酒過三巡,胡毛子以飽受欺凌、突然尋找到靠山似的口吻說:李支書、楊村長,你們是曉得我胡某人為人的。這侯花臉欺人太甚了,你們得為我作主。

        李支書和楊村長知道胡毛子與侯花臉發(fā)生磨擦的事。從內(nèi)心講,他們巴不得村里每天都出一點扯筋角孽的事,才有酒喝,有禮收;要是一個壩口一年到頭風(fēng)平浪靜,他們沒酒喝,沒禮收,村干部當(dāng)起還有啥子意思?

        這個事,你不應(yīng)該小肚雞腸。李支書似乎心胸很開闊地說,那么一大河壩的河沙、鵝寶兒,他要裝你讓他裝不就完了?曉得這人不好惹,犯不著跟他計較。

        這話有一點護著侯花臉說。胡毛子心里掠過一絲不快,但還是哭臉當(dāng)笑臉,敬了李支書一杯酒:本來犯不著跟他計較,他修房子也用不了多少河沙、鵝寶兒。但這個頭一開,今后就剎不住車,都來裝,幾下裝光了,我承包費哪里取錢來交?

        楊村長比較彎彎繞:你讓他裝,策略一點嘛。比如裝一百噸河沙、鵝寶兒要兩千塊錢,你找他商量好,這個錢當(dāng)眾給你,你私底下退還給他,對外講,河壩頭的河沙、鵝寶兒,我是承包了的,要來裝可以,但都得像侯花臉一樣給錢,不就面子也敷著了,后患也避免了?話說回來,事情不鬧已經(jīng)鬧僵子,你得出一點血,我才好和李支書出面去給你擺平。

        胡毛子知道,停運一天,損失上千元,他等不起;折財免災(zāi),他愿意出點血擺平這一件事,只好無可奈何地說:好嘛,就拜托李支書、楊村長費心了。

        酒足飯飽之后,胡毛子分別給李支書和楊村長封了紅包,以茶水費名義遞給他倆。李支書半推半就:又吃又拿,咋個要得喲。楊村長則理直氣壯,巴不得韓信帶兵,多多益善哩。另外給了侯花臉一千元安撫費,托李支書和楊村長代為轉(zhuǎn)交:我等著聽二位領(lǐng)導(dǎo)的消息嗄。

        出了胡家門,李支書望望天色,月冷星稀,便對楊村長說:這樣,我還要找一個人說一點事,干脆你跑一趟,去找一下小花臉,叫他把大花臉接回家去,就說外面冷,人老了經(jīng)不住,要有一個三長兩短,做后人的還有啥子臉面見人?楊村長愣了愣,不很情愿地應(yīng)道:好嘛。

        楊村長去了侯花臉家,侯花臉的婆娘竇久容說:不在。楊村長問哪里去了?竇久容說:不曉得這個挨刀塞炮眼兒的哪兒去嘍。

        其實,竇久容知道,侯花臉到盧二娃家里去了;臨出門時,專門給竇久容辦過交結(jié),不準(zhǔn)說出他的行蹤。

        太平壩,要講真正的權(quán)威者當(dāng)屬盧二娃;只要他站出來說話,支書、村長都要聽他的。

        其實這盧二娃也沒啥子了不起。他父母死得早,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哥哥成了家,妹妹嫁了人,他便另立門戶,一個人過日子。三十好幾了,太平壩像他這個年紀(jì)的人,早都拖娃帶崽,他還是光棍一根。原因么,好吃懶做,又愛搞惡作劇,把死蛇放在人家門坎邊,把大路兩旁的牛筋草拉來拴絆子等。這都是小兒科,聳人聽聞的是小時候他媽打他,他拿起菜刀想砍他媽。人家一聽,禁不住心一寒膽一顫,那么小的媽都敢砍,舌頭給牙齒兩個再好,都有擦著碰著的時候,要是兩口子鬧個口角生個氣,他就提刀動斧,哪個敢嫁給他?哥哥叫他出去打工,外面的人不清楚他的般般劣跡,興許蒙哄著還能討一個婆娘;但是他整死一個舅子都不出去。他的權(quán)威來自于一個姓伍的姨娘老表在縣政府當(dāng)副縣長,據(jù)說縣鄉(xiāng)很多領(lǐng)導(dǎo)都虛火他老表。所以,太平壩有一個什么事,只要他站出來支持誰,誰就會贏;他反對誰,誰必定倒霉。他還有白說成黑,黑說成白的本領(lǐng)。

        胡毛子在找李支書、楊村長之前,也想過找盧二娃。但盧二娃這人是一個纏胡子,生麻糖變的,粘著了就脫不到手;只要幫你辦過一回事,你就得像老祖先人一樣供著他;他今天來你家里討一臺酒喝,明天來找你要一支煙抽,鼻血都要給你纏出來。你要拒絕,他臉一冷:咋個嘛,扯脫就認不到人了嗦?胡毛子權(quán)衡再三,心想李支書、楊村長出面能擺平侯花臉,雖然這也得破費,但一次性的,不像盧二娃,長麻吊線,沒完沒了。所以,胡毛子放棄了找盧二娃。

        侯花臉沒有跟盧二娃打過這方面交道,沒體會過盧二娃的生麻糖性格,何況現(xiàn)在是饑不擇食,只要能鎮(zhèn)得住胡毛子就行了。大花臉叫他不要去找,說老子就有苞谷給胡毛子掰。侯花臉說還是找一個鎮(zhèn)得住堂子的人來鎮(zhèn)堂子——其實他還有另外一個打算,借口胡毛子把車子給推在路邊上時,把車子整爛了,要狠狠地敲胡毛子一棒棒,必須找盧二娃幫著壯聲威。于是,侯花臉提了兩瓶酒,一條煙,一包糖,去了盧二娃家。

        盧二娃正在吃飯。不要認為一個人的日子過得丑陋粗糙,不堪入目,你看盧二娃還過得花兒鳥兒,鶯歌燕舞:一盤回鍋肉,一碟臘香腸,一碟花生米,還有一碗豇豆湯。他倒了一杯酒,正在有滋有味地喝著。

        侯花臉說:喲。我這個夜飯還趕得巧。說著把禮品放在靠墻的一張小桌兒上,一點小意思。

        盧二娃瞟了一眼,根本不當(dāng)一回事。他經(jīng)常遇到這種來求他的事,呡了一口酒,拈了一顆花生米放在嘴里嚼著說:你客啥子雞巴氣喲,來,整一杯。

        侯花臉搖著手說:我吃了。來找你幫一個忙,你評評理,看胡毛子對不對。侯花臉說了與胡毛子發(fā)生爭執(zhí)的過程,還特別突出強調(diào)了一個細節(jié):胡毛子還請了人,拿了槍,站在一旁,想打人的樣子。

        盧二娃是貓頭鷹生胡子——老雀兒,曉得充分利用資源優(yōu)勢,達到效益最大化,心想你房子都修得起,不可能提這么一點兒東西來就要叫我?guī)兔︵纭K窈芏喈?dāng)官的人一樣,不輕易表明自己態(tài)度,只淡淡地說:你們兩家鬧架的事,下午我就曉得了。

        侯花臉說:你曉得我侯某人為人處事的,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給哪個人紅臉的。你一定要幫我說幾句公道話,胡毛子不賠我的車子,不讓我裝河沙、鵝寶兒,我是不會讓步的

        盧二娃不說精通,但多多少少知曉一些官場經(jīng)驗。他嘴里含著一塊肉,點點頭,不說贊成,也不說反對,含含糊糊地說:好好好。

        侯花臉想禮到情到心意到,盧二娃就會幫自己了,于是起身告辭:你慢慢喝,我就不打攪你了。

        侯花臉走后,盧二娃起身檢查了一下禮品,估算了一下價格,不過三百來元的東西,當(dāng)然也過得去。他很遇到過幾起鬧糾紛的事,雙方都來找他幫忙。他的作法是:誰的禮重就幫誰。他揣摸胡毛子也會來找他,到時候看哪個送的禮重再定。晚上本想去五顯廟侯家打大二的,想到胡毛子會來送禮,便扼殺了去打大二的念頭,慢悠悠地喝著酒等胡毛子。他不曉得胡毛子已經(jīng)找了李支書、楊村長去擺平侯花臉,酒喝得二麻二麻的了,胡毛子還沒來,忍不住把酒杯橐一聲杵在桌子上,把留著明天喝的小半瓶酒,咕嘟咕嘟地倒進杯子里,兩口干掉,東倒西歪地撲進床鋪,很不高興地罵道:胡毛子,明天再來找老子,給老子燒香磕頭,老子也不會理你。

        第二天胡毛子也沒來找他,來找他的是侯花臉。昨晚上喝醉了,一直昏昏沉沉的,想睡到中午才起床。侯花臉把門拍得砰砰響:盧老二,不好了,胡毛子請來很多人,不但帶了火銃,還有步槍。

        盧二娃一個鷂子翻身坐起來:是不是喲?我不相信哪個舅子敢在我的地盤上來耍橫。他衣裳一披,鞋子一穿,跟著侯花臉出了門,去了胡毛子家。他要去看看,究竟這是一些啥子人。

        胡毛子門前路邊上,停著兩臺亮光光的烏龜車,沒看見有拿槍的人,只見正屋的桌子上,放著一些香蕉、花生、柑子和果果糖,幾杯茶的杯口飄著白蒙蒙、偏偏倒倒的熱氣。胡毛子的女人培興連,正爬上木梯去墻壁上取臘肉。盧二娃上前搭訕道:喲,今天有大喜事啊?胡毛子呢?培興連一看是盧二娃,心想鼻子還伸得長,想來混飯吃嗦,不咸不淡地說:城頭趙主任來,他陪著打水鴨子去了。盧二娃想,只要培興連留他吃中午飯,心中嫌怨一筆勾銷??膳嗯d連沒有喊他坐,也沒有喊他吃水果喝茶,更沒有絲毫留他吃飯的意思。他心里很不舒服,又不好賴在那里不走。出了門,見來幫工的萬世清的女人丁佑蘭,在灶房外面檐坎下面,點燃地面一把干谷草,熛一只褪了毛的雞身上的瓤毛毛。丁佑蘭彎著腰,大屁股翹著,圓滾滾肥溜溜的,隨手上動作而晃動。盧二娃的眼光沾上去,襠間物件旋即打起精神,仿佛血管要爆了似的。他吞了吞干口水,迎上去,色瞇瞇地玩笑道:表嫂,褪雞毛啊?把我這只雞的毛也幫忙褪了吧。丁佑蘭瞟了他一眼,說:要得,把褲兒脫了嘛。

        丁佑蘭男人萬世清,在外面打工討要工資,被老板暗中唆使人打斷了腿,現(xiàn)在只能與床結(jié)伴;偶爾到敞壩頭曬曬太陽,都要丁佑蘭攙著扶著。有一個十多歲的娃兒在讀書。盧二娃跟萬世清多少有一點沾親帶故,平輩,喊萬世清老表,喊丁佑蘭表嫂。有時盧二娃看見丁佑蘭累得造孽,都想去幫她做做田土頭的活路,當(dāng)然更想幫她做做床上的活路。但丁佑蘭偏偏要往胡毛子被窩里鉆,盧二娃深深感到這世道太不公平合理了,狗日胡毛子肥肉添膘,家頭有,外頭也有,讓我們光棍盡受孤寒。盧二娃心里就蓄了恨,凋謝了幫丁佑蘭做事的念頭。老表和表嫂之間,可以開大玩笑葷玩笑;開得癡的,還敢動手動腳摸表嫂的屁股甚至奶子。盧二娃愛與丁佑蘭說葷話解饞,諸如晚上要不要我?guī)兔?,今晚上到你那里來睡哇一類。這見丁佑蘭兩手不空,盧二娃便滿懷閑情逸致似地走到她背后道:表嫂,屁股拿來摸一下。邊說邊伸出指甲縫里還殘留著黑色污垢的手,往丁佑蘭豐滿性感的屁股摸去:哎喲,嫩冬冬的,好肥喲。丁佑蘭屁股一偏,猛然直起身,一巴掌搧過去,盧二娃已經(jīng)躥出幾米遠了。丁佑蘭臉生慍色:你個挨刀的,癢進心了???看我哪天把你的褲兒脫來籠到你的腦殼上去。

        如同吃了一餐豪華筵席,盧二娃剔著牙花子,沿著大田邊的小路,朝小公路上走去。路旁亮汪汪的秋水寒田,盧二娃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起丁佑蘭馬駒兒一樣的屁股,好安逸喲,肉楞楞滑溜溜的,該得手下重一點,多摸兩下的。胡毛子,你不請我喝酒,看,我敢在你家里摸你喜歡的女人的屁股,掃你臉面,倒你門風(fēng)。

        盧二娃正走著,看見胡毛子領(lǐng)著三四個人,站在灣頭一塊田邊上。有一個人,利用下面一塊田的田壁比上面那塊矮半個身子,以此作掩護,端著槍,貓著腰,輕手輕腳往前走。上面那塊田里,幾只水鴨子正在覓食,不知道危險正在悄悄逼近。盧二娃心頭不爽,斥怪胡毛子不送禮請他出面斷公道不說,連飯都不留吃,就想動爛事,看見胡毛子領(lǐng)人打水鴨子,心里呼喊道,水鴨子,有人拿槍打你來了,你快點飛。水鴨子不懂盧二娃的心思,仍埋頭田間從容覓食。盧二娃便從另一條小路靠近那塊田,蓄意要把水鴨子攆飛,卻又不好敞開喉嚨去轟,也不好扔泥巴去嚇,故意往天上望望,尋找打噴嚏的感覺。很快鼻膜奇癢,他打了一個天崩地裂帶尖帶鉤的噴嚏:啊求嘔~!水鴨子受到驚嚇,撲棱棱躥向天空。那人腰一直,槍口一抬,對著起飛的水鴨子摳動扳機。砰!一只水鴨子應(yīng)聲落下。歡呼聲,夸獎聲應(yīng)聲而起:

        打到了,打到了,快去撿!

        哎呀,趙主任槍法好準(zhǔn)喲。

        胡毛子率另外一個年輕小伙子,飛叉叉地跑過去撿中彈的水鴨子。

        盧二娃見噴嚏聲攆飛了水鴨子,心里很得意;但仍然被打中一只,又有一點失望。他的目標(biāo)是想讓他們一只也打不到。反過來想,只被打著一只,總比被打著一群好,便浚通了心中梗塞?,F(xiàn)在要做到的是,一只也不準(zhǔn)他們再打著了。鄰近哪一塊田有水鴨子落腳,他就朝哪一塊田走去把水鴨子攆飛。理由在自己手里:縣林業(yè)局那個二胖二胖的姓趙的森林公安下來宣傳,不準(zhǔn)打野生動物。他曾問:水鴨子是不是野生動物?趙公安瞇起眼睛反問他:是不是家頭養(yǎng)的?盧二娃說:不是。趙公安說:不是家頭養(yǎng)的,說明就是野生的,就要保護;哪個來打,要向我們舉報。趙公安還說了舉報電話號碼。

        電話很好記,盧二娃當(dāng)時就記住了,便摸出手機打去舉報電話。

        正是趙公安接的電話。趙公安說:你們保護好現(xiàn)場,我們立即下來查處。

        后來這一件事成了太平壩一大笑話。打水鴨子的人,正是那個趙公安的老爸。他從縣人大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下來,閑得蛋痛,卻被胡毛子曲里拐彎地找上門請去名曰打水鴨子,實則壯門面做給侯花臉看。盧二姓反而被調(diào)查,鑒于他的伍老表在縣里當(dāng)官后臺硬,而且他伍老表權(quán)勢在趙主任之上,雙方算打了一個平手,不了了之。有人笑盧二娃:你去舉報個球,人家把野生動物裝進肚皮里,比哪一種保護方法都好。

        盧二娃很高興,去了侯花臉家,給他通報了攆飛水鴨子的事。侯花臉老婆竇久容正在煮午飯,女兒侯小珊坐在大門口小板凳上玩手機。她穿著杏色吊帶裙,外面披一件天藍色外衣,胸部袒露出一段炫目的白光,鼓突的兩團誘惑,隨手上動作蠢蠢而動,仿佛剛揭開蓋子的開甑饅頭,散發(fā)著騰騰熱氣。盧二娃喉結(jié)一滾,呑下一團口水,襠間當(dāng)一聲打起洋布撐花兒。你老漢沒在?他微微彎了腰問侯小珊,眼光膠水一樣粘在侯小珊的胸部上,恨不得把眼珠子變成一只小手從乳溝里伸進去。侯小珊抬頭從下往上瞄了一眼盧二娃,把襠間打的洋布撐花兒望在了眼里,心里有一點作嘔,冷冰冰地說:幺老祖家里去了。盧二娃見竇久容沒有留他吃中午飯,侯小珊看他的眼神有一點像見了屎蒼蠅,不好意思留下來,就去侯玉庭家里找侯花臉。

        在太平壩侯姓人中,侯玉庭雖然歲數(shù)跟大花臉差不多,但輩份最高,大花臉喊他幺叔,小花臉喊他幺老爺。上午,侯玉庭走親戚回來,見公路中間有一個棚棚,問,是小花臉搭給大花臉住在那里擋運河沙、鵝寶兒車子的?侯花臉要修房子的事,給侯玉庭說過,侯玉庭心頭很不安逸:你沒把女兒教育好,掙回來齷齪錢,辱沒了侯家門風(fēng),應(yīng)該不開腔不出氣地夾起尾巴過日子,可你偏偏要扯旗放炮大興土木修房子,怕人家不曉得你女兒在外面掙了幾個臭錢嗦?你的房子差,不顯眼,說的人少;你房子修得好,顯眼,說的人就多;正如一堆狗屎,本來不臭,你要去踩爛。侯花臉鉆進牛角里去了,他就要臭顯擺,太平壩只有胡毛子才是樓房,他要做樓房第二,顯示他在太平壩了不起。侯花臉還有一個心理,想以顯眼的樓房,盡量遮擋住女兒做下的丑事,換回做人的尊嚴。侯玉庭見勸不聽,淡淡地說:希望你好自為之。沒想到房子還沒有修,就與胡毛子扯起了筋,侯玉庭氣不打一處出,把侯花臉叫到家里,劈頭就問:你是不是有了幾個臭錢,心頭燒得慌,啥子臉面都不要了?

        侯花臉說:我修房子就是給侯家人掙臉面。

        侯玉庭罵道:掙你媽的臉面,你是嫌侯氏門宗的丑出得不夠?去把公路中間的棚棚拆了,把你老漢接回家去!

        侯花臉說:不可能。

        侯玉庭逼視著問:你說啥子咹?

        侯花臉說:我不會對胡毛子打讓手,軟下來將就他。

        侯玉庭見勸說無效,不把他這個侯家老輩子放在眼里,勃然大怒:去你媽的蛋,跟老子滾!

        侯花臉說:滾就滾。

        侯花臉“滾”出門,沒回頭看幺老爺氣得臉青面黑,煙桿叭一聲在桌子邊上砸成兩半截,只見盧二娃正望著他,突頭突腦地說:老子把水鴨子給他攆飛了,還告了他的狀,森林公安馬上就要來逮他龜兒子幾個了。

        侯花臉被侯玉庭罵懵了,叫盧二娃再說一遍,弄清楚攆飛水鴨子間接幫他出了一口氣后道:好,到我家里去吃中午飯。

        正是盧二娃巴望的。

        進屋,侯小珊仍坐在那里玩手機。她的胸脯是磁鐵,呼地一聲又把盧二娃的眼光吸來粘在上面。侯花臉見了,說不出心中滋味,咳了一聲嗽,想把盧二娃粘在侯小珊胸脯上的目光咳斷;可盧二娃的眼睛比橡皮膠還堅韌,口里問著侯小珊在打啥子游戲,竟然湊過去看手機屏幕的同時,更近更深入細致地看侯小珊的胸脯,口水都要從嘴角流出來了。侯小珊白了盧二娃一眼,霍地站起身,腔不開氣不出地進睡屋去了。侯花臉忙問竇久容飯煮好沒有?煮好了就擺出來。

        飯桌上,盧二娃平時吃飯粗獷豪放,今天則變得斯斯文文。他給侯花臉拍胸口,一定死心踏地幫他的忙,給胡毛子貓洗臉,叫胡毛子把吃進嘴里的東西全部吐出來。

        盧二娃好事做不好,但壞事一定做得出色。趙公安沒有來,他竟然跑到縣里去找;趙公安沒找到,便去縣政府找伍老表??上槔媳硎欣镩_會去了,然而卻在過道里碰到一個曾經(jīng)在伍老表家里見到過的縣水務(wù)局葛局長。葛局長問他來縣頭做啥子?他說找伍老表說村上一個事,不管人家愛不愛聽,前三皇后五帝地把江魚沱河壩頭的那一攤子事擺了一個透徹。一擺竟然還有收獲,葛局長說河壩屬國家所有,由縣水務(wù)局代管,村上無權(quán)承包給個人;要取得河壩頭河沙、鵝寶兒的經(jīng)營權(quán),必須縣里公開拍賣,否則是非法行為。

        盧二娃聽得心子怦怦直跳,如同得了尚方寶劍,興匆匆地回到太平壩,眉飛色舞地給侯花臉講了這個事,自然又混了一頓酒喝。

        侯花臉聽得臉膛上那個暗綠色胎記放出熠熠光芒:對,不能讓胡毛子一個人占了大家的便宜。

        眨眼間,太平壩飛沙走石,卷起漫天塵埃:村上把河壩承包給胡毛子是錯誤的,要獲得河壩頭河沙、鵝寶兒的經(jīng)營權(quán),必須縣上公開拍賣,不然不合法。

        侯花臉仿佛喝了雞血,理自己占著了,雄赳赳的,把大花臉接回家,請人抬了條石放在公路中間,理直氣壯地不準(zhǔn)車子來運走河壩里的河沙、鵝寶兒,并把自己的行為定性為正義的,維護國家和集體利益。

        胡毛子聽了,有趙主任撐腰,不以為然。但聽見一個壩口的人都吼得風(fēng)吹草動,也無法運輸,悄悄地去縣里找趙主任幫忙打聽,果真河壩屬國家所有,村上沒有權(quán)力承包給誰。聽到這個消息,胡毛子耳門子嗡一聲響,腳桿一下就軟了,喉嚨頭沁出一個苦澀的味道,眼前一片黑暗。他知道,兩條路擺在面前,要么不再經(jīng)營了,這意味著從此斷了財路;要么找縣里取得經(jīng)營權(quán),但這一是時間耗不起,縣里可拍賣可不拍賣,拖你過三年五年也未可一定;再則縣里大嘴老鴰更多,更兇,你在下面弓起背背干,倒頭來還不夠糊他們的嘴嘴。不管哪一條,對他來說都是兇多吉少。

        趙主任開門見山:原則以內(nèi)的事,我可以幫你的忙;政策性的東西,硬杠子擺在那里,我就無能為力了?,F(xiàn)在最好的辦法,是安撫好侯花臉和盧二娃。他不動爛事,縣里不知道,你可以照常經(jīng)營。要是縣里知道了,肯定要管這個事,你要再經(jīng)營,就只有走拍賣獲得經(jīng)營權(quán)的路了。

        問題又從終點回到起點。胡毛子不知道自己是咋個回家的,懊悔伸出健壯有力的臂膀,緊緊地摟抱著他。小不忍亂大謀,都怪自己,侯花臉修房子要用河沙、鵝寶兒,他用得了多少?讓他用吧。即使一個壩口的人要修房子要來拉,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拉就拉吧?,F(xiàn)在好了,里里外外賬算下來,多的都幫補了?,F(xiàn)在無路可走,按趙主任支的點子,給盧二娃侯花臉下矮樁,把這兩個人的嘴巴捂住,不讓他們到處去說。之所以侯花臉那么狂妄,是因為有盧二娃在背后給他撐起;要捂住侯花臉的嘴巴,首先得擺平盧二娃,偏偏盧二娃又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胡毛子很后悔,人爭一口氣,爭啥子氣喲,氣是軟的,面子也不能當(dāng)飯吃;手里有錢,才是硬家伙。

        這樣想著,夜色伴陪下,胡毛子低著一個膽巴腦殼,戴了沉重腳鐐似的,往苦竹灣丁佑蘭家里走去。

        舍身炸碉堡

        一座小青瓦房龜縮在茂密挺拔的苦竹林里,聽見腳步聲,大黑狗想為主人盡責(zé)的機會來了,從一叢苦竹旁箭一樣射過去,旋即合上猙獰的嘴,鐘擺一樣搖動起屁股,變猖狂攻擊為熱情迎接。

        從檐坎上抱柴進屋的丁佑蘭,怔在灶房門口,見是胡毛子,有如自家男人回屋了,淡淡道:來了?進屋把柴丟在灶門口,舀了一盆洗臉?biāo)顺鰜恚泻艉酉?;看胡毛子滿臉烏云密布,知道又遇上了化解不開的事。丁佑蘭知道侯花臉買通盧二娃發(fā)難的事,但不知道這個難有多大,就做了幾個下酒菜,讓胡毛子喝酒解悶。她與胡毛子兩個好,太平壩的人都知道,丈夫萬世清也清楚。萬世清落下殘疾不說,還喪失了性功能,家庭全靠丁佑蘭支撐。他見丁佑蘭一天到晚又是家頭又是地頭丟了洋釵拿掃把磨得遭孽,于心不忍,要放丁佑蘭一條生路,主動提出離婚。丁佑蘭說:你躺在床上動也動不得,離了哪個給你燒鍋煮飯端茶遞水管娃兒?萬世清耷拉下腦袋,凋謝了離婚的想法。生活和生理的雙重災(zāi)難,降臨到正值年富力強的丁佑蘭身上,她沒有辦法,只有尋求支撐。胡毛子剛好給了她這種支撐。丁佑蘭勤快,手腳利索,做事有主見,這一點深得胡毛子賞識。開始,胡毛子的婆娘培興連知道兩人有染,跳起腳腳跟胡毛子兩個鬧,甚至尋死覓活。胡毛子也不跟她起氣,柔中帶剛地說:給我兩個鬧嘛,再鬧就離婚!培興連一下啞了聲,怔了半晌,突然大放悲聲,一頭給胡毛子撞去:我不想活了。胡毛子說:真是婦人之見,告訴你吧,丁佑蘭是我們家的恩人,大恩人。我們這幾年之所以財運旺,全靠人家丁佑蘭;沒有丁佑蘭,我叫你像原來那樣,穿不成穿,吃不成吃。培興連止住哭,抹了一把眼淚,懵怔怔地望著胡毛子:你咋個說的呢?胡毛子說:你去風(fēng)洞灣問江八字就曉得了。培興連不知道胡毛子已經(jīng)給她下了套竟然去鉆,第二天去找了江八字。江八字捋捋稀疏的幾撇八字胡說:嗯,我給你男人算過八字,他命帶桃花運,財路才通暢,桃花運越旺越好;斷了桃花運,財路走不通。培興連不懂桃花運,問。江八字直言不諱:就是要在外面找得有女人才行,不然就沒有財運;找得越多財運越旺。培興連將信將疑,細細想想前一些年,男人沒有在外面找女人,家里確實吃不成吃穿不成穿;并且也只找了丁佑蘭一個,沒有成堆成群地找,便咽了氣,不再鬧了,對胡毛子說:你的錢必須往家里拿,別的我不管。胡毛子說:這就對了,會想的女人不得病。

        晚上,胡毛子跟丁佑蘭親熱。原來,只要胡毛子上了身,躍馬揚鞭,縱征慣戰(zhàn),威風(fēng)凜凜,不可一世。今天呢,好像打了敗仗的垮桿兵,垂頭喪氣,費了很多時辰才勉強進入丁佑蘭身子,動了兩下,就萎靡不振了。丁佑蘭在他屁股墩墩上擰了一指頭,示意他不要消積怠工。胡毛子如同一攤腐肉,趴在那里一動不動,后悔如巨蟒一樣盤踞在他心里:真是小事不忍壞大事,要是當(dāng)初這樣想,同侯花臉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要運河沙、鵝寶兒就等他運;就算一個村的人修房子要運也無所謂,反正大河壩,又不是自己一個人的,關(guān)啥子事嘛。就是見不得侯花臉球錢沒得幾個,又做起那好吆不倒臺的樣子,才跟他斗氣的。哪想這氣一斗,弄得不好財路都給斷了。

        丁佑蘭也就枯萎了激情,手指在胡毛子的脊背上輕輕地游走著:盧二娃發(fā)的難好大嗎?

        胡毛子長嘆一聲落下馬來。想說盧二娃不是等閑之輩,但想起這個生麻糖性格的人,只要粘著了就摔不脫,便說:算了,惡心,不說了。

        丁佑蘭來了精神:說,不說不準(zhǔn)睡覺。

        夜,靜靜的,露水滴落在苦竹葉上唦唦成韻。遠處有狗叫聲,一滴,又一滴,傳進耳里,已經(jīng)像雪米子一樣消溶待盡。很久很久,胡毛子才長嘆了一聲,一五一十地給丁佑蘭講了遇到的糟心事始末。末了說:這個事,只有擺平盧二娃,才能捂得住侯花臉的嘴??蛇@個盧二娃,是一條喂不飽的狗,我都不曉得用啥子辦法去擺平他。

        丁佑蘭眼前,油然顯現(xiàn)出盧二娃那一張邪淫得令人作嘔的臉來。沉寂了一百公里一段路長的時間,丁佑蘭說:你曉得的,萬世清跟盧二娃是老表關(guān)系,我去找找他,說不一定會買我的賬。

        胡毛子說:算了,還是我去找他,大不了多花費點錢。

        丁佑蘭說:我找了他再說吧。便起了床去穿衣裳褲子。

        胡毛子撐起半個身子:半夜三更的,你這就去?

        丁佑蘭說:嗯。你好好躺著,等我的回話。

        盧二娃正在床上烙餅子,都烙起很厚一層鍋巴了。侯小珊白嫩嫩顫巍巍的胸脯,在他眼前晃蕩,弄得他神魂顛倒,饑渴難忍。他開始趴著睡,幻想侯小珊就在身子下面,一用力,床板硬梆梆的,沒有絲毫彈性,怪不舒服,便把那個汗?jié)n漬的枕頭抓來墊在身下去,稍微好一點,但仍然沒有任何感覺。哎,苦光棍,光棍苦啊。神思一恍惚,又想起丁佑蘭圓滾滾肥溜溜的屁股,一摸,嘻嘻,馬屁股似地一甩,哎呀,還差點踢了我一馬蹄子,該得一把把她抱住的;要是把褲子脫了,肯定白生生的,怕眼睛都要給人晃瞎??上?,可惜自己沒有福份消遣;要是有,這一輩子也沒有枉自來人世間走一趟。

        殼殼殼!殼殼殼!一陣敲門聲,膽怯而節(jié)制地響起。盧二娃猛一激靈,翻身坐起:從來沒有哪個夜深人靜時來敲過門,莫非侯花臉來了?不可能,侯花臉不可能敲得這樣輕。強盜?來偷東西還要敲門試有沒有人?不可能有人敢來偷我,況且也沒有多少東西值得偷。未必哪個搗蛋的來敲著耍?這么一晚上了,除非神經(jīng)病發(fā)了。不想理睬,敲門聲又響了起來。盧二娃不耐煩道:哪個喲,是鬼嗦?

        起身拉亮電燈,打開大門,盧二娃猛然怔住了,是丁佑蘭,胡毛子的相好,他揩油摸過她屁股的女人,竟然有些語無倫次:天都黑了這樣久了,你跑起來做啥子?

        不歡迎???丁佑蘭主動道:我來問你一個事,你是不是要叫縣上把胡毛子承包的河壩收回去,重新拍賣過?丁佑蘭說著抬腿進了屋,把門反手推來關(guān)上,站在盧二娃面前逼視著盧二娃。

        盧二娃思緒僵硬,心突突突地猛烈跳著:又不關(guān)你的事,你關(guān)心這個干啥子?

        丁佑蘭斜了頭,蓄了笑,含了媚態(tài),眼里蕩著春波,柔柔地反詰道:你說呢?

        有如汽油澆在大火上,盧二娃熱血賁張,襠間驀地撐起洋布撐花兒,心想反正是你走上門來的,你干出了丑事也沒得關(guān)系,就大了膽子,一個黃桶箍攔腰抱住丁佑蘭,嘴筒子急不可耐地朝丁佑蘭湊了過去。

        丁佑蘭伸手擋住盧二娃熱切的嘴筒子:你必須答應(yīng)我,當(dāng)成幫我的忙,不要為難胡毛子,到縣頭去鬧,慫恿起人來收回村里的承包權(quán)。

        盧二娃心里濃煙滾滾,烈焰騰騰:我一切聽你的還不行嗎?

        丁佑蘭說:哄了我咋個說?

        盧二娃說:烏龜王八蛋,天打五雷轟。話未落,腰一弓,一手把住丁佑蘭的腰,一手摟起丁佑蘭的腿,將其抱進睡屋床上。

        好事做完后,丁佑蘭要走,盧二娃拉住她的手臂不讓她走。丁佑蘭掰開他的手說:來日方長,就看你的表現(xiàn)了。送走丁佑蘭,盧二娃咚一聲倒在床上,興奮與豪邁在血管里奔涌。反芻剛才的經(jīng)過,懷疑自己做夢,胸口上拍了一巴掌,砰地一聲響,醒的,沒有做夢,便伸了手捂住襠間物件:你格老子今天終于干了一件人間事。但它表現(xiàn)得不太好,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沒見過世面,莽里莽撞的,方向都沒找準(zhǔn)就開摳扳機,有點像豬八戒吃人參果,沒仔細品嘗到味道,嚯兒一聲圓滾滾的就吞進了喉嚨頭。想著想著,盧二娃又興奮了起來。這個時候,不要說叫盧二娃幫丁佑蘭做事,就是替丁佑蘭上刑場砍脫殼,他都會毫不猶豫慷慨赴難。

        盧二娃舔舔嘴唇,愉快地想,跟丁佑蘭兩人開過張了,以后她就是我菜板上的肉,要切要宰我說了算。當(dāng)然,答應(yīng)幫她的忙要幫。咋個幫呢?盧二娃有的是花花腸子,他讓丁佑蘭喊胡毛子,叫建筑公司盡管來拖河沙、鵝寶兒就是。侯花臉這面,給他說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不要把事情搞得太深沉了;修房子要用河沙、鵝寶兒,盡管去拉,胡毛子不會再來阻攔;要是侯花臉硬要帶頭唱花臉去鬧,把村上的承包費鬧脫子,一個村的人都會不安逸你,一個人吐一團口水都要把你淹死。群眾這面呢,原來一年得到的幾萬元承包費,給大家交了電費,全村人免費點電燈;要是鬧,縣上收上去拍賣,就該自己掏包包了,利害關(guān)系,一說就明。

        這個時候,夜已經(jīng)很深了,但太平壩發(fā)生的這一幕,斷斷不能遺漏。丁佑蘭心里揣著盧二娃的承諾,興匆匆趕回家告訴胡毛子。走到大墳壩時,見一個黑黢黢像樹疙篼一樣的東西蹲在路中間。鬼?丁佑蘭頓時毛根子一立,不敢往前走,也不敢往后退:是一條獨路,也不能繞開走。她站在那里,牙齒嗒嗒嗒地直打抖抖。人,只要想到死都不怕,世界上一切就都無所謂了。丁佑蘭在那里呆呆地站了半天,稍微鎮(zhèn)定了一點,想:總得要過去呀,大不了一死,反正現(xiàn)在的日子也過得一團糟,死了說不一定還是一種解脫,便壯了膽子,大聲吼道:誰?

        那個黑黢黢的樹疙篼驟然往上一彈,原來是一個人,這個人竟然是胡毛子:我。

        丁佑蘭一下?lián)溥^去抱住胡毛子,掄起拳頭搗蒜一般直捶胡毛子的背:你咋個蹲在這里喲,嚇?biāo)牢伊恕?/p>

        胡毛子沒開腔,聽?wèi){丁佑蘭捶打。丁佑蘭去找盧二娃,他不放心,悄悄跟在丁佑蘭的后面,沒有驚動丁佑蘭。丁佑蘭進盧二娃屋后的言行,胡毛子在門外聽得清楚。為了他,丁佑蘭舍身炸雕堡,他既萬分感激,又羞愧萬端,真是酸甜苦辣,五味俱陳啦。他不想聽屋里的響動,那無疑是一記記耳光,用力向他抽來。他承受不了,又不敢闖進屋去,只得垂下頭,慢悠悠地往回走。大墳壩是一個埋死人的地方,到處是墳?zāi)梗綁嗡懒说娜?,大多?shù)都埋在這里,已經(jīng)埋下好幾百座了。不要說晚上,白天都陰森森的。小孩沒有大人帶著,根本不敢從那里過;即便大人,膽怯一點的,黃天白日從那里路過時,都要放小跑。胡毛子當(dāng)然不怕,他往回走,走攏大墳壩時,突然有一種親切感,覺得死人真好,死了就不會遭受人世間種種是是非非痛痛苦苦的折磨了。他站了一陣,站酸腿了,就蹲了下來;丁佑蘭吼的那一聲,也把他嚇了一大跳。

        胡毛子狠狠地搧了自己一耳光:胡毛子,你枉自是一個男人,連自己愛的女人都保護不好,還這里那里吆不倒臺的樣子。

        丁佑蘭抓住胡毛子的手:要打,打我嘛。

        胡毛子緊緊地摟住丁佑蘭,兩行清淚淌出眼窩子,涼涼的夜風(fēng)吹著,濕漉漉冷冰冰的。

        殺手出馬

        有了盧二娃的承諾,第二天剛天亮,胡毛子給華鋒和志強建司打去電話,通知他們運輸車來裝河沙、鵝寶兒。業(yè)務(wù)員小斯不放心:協(xié)調(diào)好了?胡毛子說:協(xié)調(diào)好了。

        八點半鐘,胡毛子同請來的人,拿了鋼釬,把侯花臉放在公路中間擋道的條石移開,尋旁邊水田里洗了手,身上揩干,朝河壩頭走去,看請來裝車的人到了沒有。

        一切在意料中,胡毛子滿意地給大家打煙莊,還沒有打完,四輛車子一路蹁躚興高采烈魚貫而來。胡毛子向司機招招手,快步上前給司機們散煙,心想:停工了好幾天的運輸總算恢復(fù)了,等一會兒給令經(jīng)理和憲經(jīng)理打電話去,叫他們抓緊一點,一天多跑兩趟,把停運的損失彌補回來。中午呢,給婆娘說,好生準(zhǔn)備幾道菜,把丁佑蘭叫過來,好好地酬謝酬謝她。

        然而,現(xiàn)實如同一條犟牛,牽它在路上走,老是鯁著頸子,要去吃田邊地角的莊稼青苗,根本不順著胡毛子思路走。當(dāng)他從河壩頭上來的時候,遠遠地看見侯花臉領(lǐng)了三個人,又把他移開的條石搬來堵在了公路中間。胡毛子油然止住步,心想這盧二娃沒有給侯花臉打招呼嗎?他不想與侯花臉再發(fā)生正面沖突,折身去找丁佑蘭,要她去把盧二娃找來,讓盧二娃叫侯花臉把條石搬開。

        再說侯花臉,顯然他沒有學(xué)習(xí)過馬克思主義哲學(xué),情況是在不斷發(fā)展變化的,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盧二娃禁不住女色誘惑,已經(jīng)變節(jié)為《紅巖》中的甫志高。當(dāng)眼角里還糊著眼屎的盧二娃,打著呵欠走來的時候,侯花臉心里還很得意,以為是來幫他扎墻子的。那料盧二娃說:你把條石搬開吧。接著,盧二娃把昨天晚上在床上想好的那一套鬼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侯花臉。

        侯花臉不認識地望著盧二娃:你咋個口袋反起吊了?

        盧二娃說:情況在變化,我怕這樣做引起太平壩人的公憤,到時候我都跟著你沒有臉面在太平壩混了。

        侯花臉眼光如刀,深深地插在盧二娃臉上,似乎要找到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的原因。沒找到,也不能罵盧二娃白眼狼,說話不算話,適合去當(dāng)官;又不好在十多雙眼睛的注視下屙軟蛋,木立了一陣,撂下話:我已經(jīng)搬在路中間了,就不會搬開去。話畢,手一背,拉開兩腿走了。

        侯花臉走后,盧二娃叫站在一旁的胡毛子,把條石搬開就是,侯花臉不會再來阻攔了。胡毛子在司機們的幫助下,彎下腰桿,翹起屁股,伸手搬開條石。載了河沙、鵝寶兒的汽車,喔嘟嘟急馳而過。侯花臉見了,有如車子從他心頭碾過,在已經(jīng)做好地基,將要砌磚的宅基地上大聲罵道:盧二娃,你龜兒子的,真他媽不是一個好東西,不曉得吃了胡毛子好多油炸雞婆頭。又掉轉(zhuǎn)頭來幫著胡毛子說,看把老子惹毛了,扯一根眉毛不認人,鬧你媽個魚死網(wǎng)破。

        侯花臉不曉得盧二娃變節(jié)原因,有一個人曉得,他的女兒,這時正在敞壩頭打手機的侯小珊。

        在外面當(dāng)了幾年“南下干部”的侯小珊,因情場感情糾葛剪不斷理還亂,不得不回老家休整調(diào)理。但習(xí)慣了那個行業(yè)生活,每天中午起床,洗臉梳妝打扮吃飯,然后上班,晚上凌晨一點下班,有時還要陪客人吃夜宵,天亮才回家睡覺。回家后,晚上睡不著覺;看電視吧,電視在堂屋里,靠近父母睡的房間,又怕吵著父母。所以,她經(jīng)常深更半夜在村子里轉(zhuǎn)去轉(zhuǎn)來的當(dāng)夜游神,邊走邊玩手機,查消息,發(fā)短信,耍QQ,看微信,與一起的姐姐妹妹或情哥哥情弟弟們閑聊消磨時光。昨天晚上,她出門上大路,見一黑影急匆匆朝貓兒灣盧二娃家走去??词謾C上的時間,十點三十四分。這是誰呢?狐疑間,又見一個黑影跟蹤前面黑影而去。不同的是,前一個黑影矮小單調(diào)一些,后一個黑影高大粗壯一些。侯小珊來了興趣,跟蹤在黑影后面,要弄清楚這中間到底有啥子名堂。

        當(dāng)侯小珊看見丁佑蘭敲開盧二娃門進了屋,胡毛子則在門口聽了一陣水響后,返身往回走了一段路,在大墳壩站住,后又蹲下去,她腦子里疑惑蓬勃生長:這一對狗男女,葫蘆里頭賣的啥子藥呢?聽父親這一罵,她立即明白過來咋個一回事,安慰父親道:你不要冒火,我明天就叫盧二娃叛變過來,幫著你老人家說話。

        侯花臉不相信侯小珊有這個本事,說:那個私娃子,是一條喂不飽的狗,哪個給他好處多,就衛(wèi)護著哪個說。不曉得胡毛子塞了好多東西給他。

        侯小珊說:試試看再說嘛。

        侯花臉大體知道女兒出去是如何掙錢的,但不曉得掙錢過程中練就的本事,識別男人已經(jīng)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一個眼神,一個細小動作,就能準(zhǔn)確判斷出男人的所思所想所要所求。那天,盧二娃泫嗒蟲一樣粘在她胸口上的目光,釋放出的強烈心理需求,閱人無數(shù)的侯小珊心知肚明一目了然。于是,晚上十點左右,家里人睡了,她出了門,踩著麻麻雜雜坑坑凼凼的路面,去了盧二娃家。

        侯小珊當(dāng)“南下干部”時,不管大海驚濤,還是湖面波光,她都見識過。在她眼里,男人沒有老少胖瘦大小之分,只要接下了單,或者老板安排下客人,眼睛一閉,毫不猶豫統(tǒng)統(tǒng)拿下。也不存在臉不臉面,道不道德。睜開眼睛看,最要臉面的人,最沒有臉面;最講道德的人,最沒有道德。人是活感覺,活自己,只要能達到掙錢的目的,一切都無所謂。所以,侯小珊去盧二娃家,沒有絲毫心理障礙,只想讓他叛變過來為她家說話,并且她有著壇子頭捉烏龜,手到就擒的必勝信念。

        侯小珊像進自家屋一樣,敲開盧二娃的門,坦然走進盧二娃的屋,沒有絲毫羞澀忸怩,老夫老妻一樣自然地脫掉衣裳褲子睡到盧二娃的床上,反而讓盧二娃站在床邊上,瞪著眼,揉著手,滿臉男傭人誤闖女主人臥室,見女主人赤條條躺在床上的恓惶與慌張。

        侯小珊與丁佑蘭相比,雖然要小十多歲,但卻如大學(xué)教授與小學(xué)學(xué)生,根本不在一個平臺上。侯小珊練就的刀槍劍戟吹拉彈唱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徹底顛覆了盧二娃一直以來對女人的猜想:只要是女人,燈吹了肯定都是一樣的。今天終于開了眼界,女人與女人完全不一樣,而奧妙之處,完全在燈吹了之后。一個餓得奄奄一息的人,有誰賞給一口水喝,半碗飯吃,就大喜過望了,可偏偏又是請吃豪華筵席,所以事畢盧二娃心里盤旋著無比興奮,對侯小珊說:這一輩子死了都值得了。

        侯小珊說:沒有哪個叫你去死,只叫你幫著做事。

        盧二娃說:一切聽你的。

        侯小珊說:你明早晨必須親自動手,把胡毛子從公路中間搬開的石頭,去給我又搬來擋在公路中間,不準(zhǔn)胡毛子再去河壩頭裝河沙、鵝寶兒。

        盧二娃一時沒有想好辦法,有一點猶豫。侯小珊臉一冷:不愿意?。勘R二娃忙不迭聲應(yīng)道:愿意愿意。

        陰溝里掀波浪

        清晨,盧二娃醒來,回思起昨天晚上的事,有如喝了五糧液,回味悠長,綿甜凈爽。他習(xí)慣睡懶瞌睡,一般是天亮?xí)r候醒來,去解一個小手,然后倒下床接著睡,大半上午才慢悠悠日綿綿起床。今天答應(yīng)了侯小珊有事,一個鯉魚打挺起了床,解了手,褲子一穿,衣裳一披就出了屋,心想,華鋒和志強建筑公司的車子來得早,得早點去把石頭移在路中間攔斷,給侯小珊一個交待。至于胡毛子那邊,他已經(jīng)想好對付的辦法了;并且這個辦法會讓胡毛子心服口服。

        盧二娃走得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做夢都沒有想到,輕而易舉就把自己最喜歡的兩個女人辦了,并且全是送貨上門,優(yōu)質(zhì)服務(wù)。下細想來,多多仰仗了伍老表的權(quán)勢。胡毛子開始還不找我,找李支書、楊村長。這兩個人,老子根本沒有把他放在眼里,只要老子裝他們的怪,他兩個在太平壩就啥子事都做不嚴縫。狗日的胡毛子還喊縣里的趙主任來給他撐門面壯聲威哩,他曉得個球,趙主任退到二線喝蓋碗茶了,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我伍老表副縣長,在位上,聽說還要提拔,正紅著呢;去伍老表那里耍的時候,你看去找他的人,一個二個點頭哈腰的樣子,比龜孫子都還不如;有伍老表罩著,我說紅就紅,我說黑就黑,我看哪個敢惹老子。

        侯花臉抬來擋路的石頭,一副被冷落遺棄的樣子,冷冰冰孤零零地臥在公路旁邊。盧二娃平時重體力活做得少,體力差,彎下腰桿掀了掀,石頭似乎鄙視他,說你娃吃胡喜,我給你當(dāng)槍使,不得干,生了根似的絲紋不動。盧二娃站起身看了看,又彎下腰,摳住石頭,蹬起八字步,氣一運,牙一咬,拿出吃奶的力:嗨佐——!臉紅筋脹,板命一樣,石頭正眼都不瞧他一下。盧二娃沒辦法,侯小珊又是說過叫他親手搬的,去找侯小珊說說,我一個人搬不動,請兩個人幫著搬行不行?

        盧二娃去了侯小珊家。

        侯花臉在砌磚,見盧二娃一大早來請他幫忙搬石頭擋公路,可昨天他搬來擋的時候,盧二娃叫他搬開,態(tài)度一百八十度的驟然反轉(zhuǎn),他開始不相信,見盧二娃態(tài)度誠懇,想起女兒說要叫他叛變過來的話,便信了。

        剛把石頭搬來擋好路,裝河沙、鵝寶兒的車喔嘟嘟地開來了,見公路上又有條石橫陳中間,剎了車跳下來問:哪個又搬石頭把公路擋了?盧二娃如猛張飛手執(zhí)板斧站在長坂坡橋頭,不躲不閃地站在那里,對司機挑釁著說:我,咋個嘛。司機們聽胡毛子說過,盧二娃的老表在縣里當(dāng)縣長,能不惹盡量不要惹他;但車子開起來了,裝不了貨,耽擱時間不說,還要磨損還要燒油,只好去找胡毛子。

        胡毛子認為事情已經(jīng)擺平了,沒想到盧二娃又已叛變,心里大為窩火。他不好直接上門去質(zhì)問盧二娃,叫司機們在他家里喝茶等著,他去叫丁佑蘭找盧二娃,問盧二娃咋個說的話又變卦了呢?不但變了,還親手幫侯花臉搬石頭擋路,究竟是啥子意思?

        丁佑蘭正在家里掃地,聽胡毛子這么一問,心里很著急,掃帚一丟:我去找盧二娃。說著要去盧二娃家里去找。胡毛子說:盧二娃在侯花臉家里,幫著搬了石頭攔了路后,去混吃去了。丁佑蘭愣住了,她是胡毛子的人,不好意思到敵對著的侯花臉家里找,可又沒有盧二娃的手機號碼,胡毛子也沒有,又是關(guān)鍵時刻,只有硬硬心腸,把臉面抹下來揣進包包里,伸著頸子去挨刀。

        其時,盧二娃剛吃了竇久容煮的一碗雞蛋面條,想走,見侯小珊在廚房門前洗衣裳,胸部隨手上動作涌浪一樣一波一波地顫動著,勾出昨天晚上的聯(lián)想,襠部又打起洋布撐花兒。然而要留下來,沒有別的借口,只有去幫侯花臉做活路,這是體力活,他又不想干。正舉棋不定,嘩地一聲響,侯小珊把洗衣盆里的水倒在地上,濺了他一褲腳。他連忙跳開,聽有人喊盧二娃我找你問一個事,扭頭一看,是丁佑蘭,明白侯小珊是沖丁佑蘭倒的水,他受了誤傷,或者說是拿他出氣,也沒計較,便迎了上去。

        丁佑蘭眼睛錐在他臉上劈頭蓋腦地問:你咋個搬石頭把公路擋斷了呢?

        盧二娃腦筋風(fēng)車兒似地一轉(zhuǎn),摸摸后腦勺撒謊道:哦哦哦哦,這是樣的,昨天晚上,我接到縣水務(wù)局葛局長的電話,縣里將組織對境內(nèi)長江流域的河灘進行檢查,嚴厲打擊私自開采行為。我們村上未經(jīng)縣上允許,私自承包給了胡毛子,屬于重點清查范圍,葛局長說弄得不好,還要追究責(zé)任,將原來買賣雙方的經(jīng)營收入、村上承包所得,統(tǒng)統(tǒng)上繳?,F(xiàn)在村上和胡毛子必須抓緊做好兩件事,一件是吃態(tài)度分,趁縣里來檢查之前,主動把公路擋斷,不再讓運輸車來裝運;檢查組來檢查時,就說我們自己已經(jīng)主動改正了錯誤,停止了未經(jīng)縣上允許私自作主承包給他人的行為,爭取過去的事不再追究;退而求其次,至少做到從寬從輕處理。我搬石頭擋路,就是這個意思。第二件事,你告訴胡毛子,給我一點跑路費,我進城去找我伍老表,給水務(wù)局葛局長打一個招呼,不要來檢查太平壩河壩。即使要來,也蜻蜓點水,象征性地看看就算了。

        丁佑蘭無法核對真假,把盧二娃說的話轉(zhuǎn)告了胡毛子。胡毛子聽后耳門子嗡地一聲響,他壓根兒就沒有想到,事情會變得這樣復(fù)雜。咋個辦好呢?給李支書、楊村長說說吧,看他們咋個看待這個問題。他對坐在家里喝茶的司機說:幾位師傅,對不起,今天看來裝不成河沙、鵝寶兒了,主要是盧二娃陰溝頭掀波浪,又在那里生故生事。大家耽擱了時間,燒了汽油,這個損失,算兄弟我日后彌補。至于何時才可以裝,我協(xié)調(diào)好關(guān)系后,立即打電話通知你們。我有急事,得出去一趟,請大家賞臉不要走了,中午飯吃了再走,我這就安排家屬去煮。

        華鋒建司業(yè)務(wù)員小斯聽說公路又被搬石頭擋了,急急忙忙地趕了來,聽胡毛子說了經(jīng)過道:胡老板,建筑工地馬上就要停工待料了,我看是不是這樣,難得跟他兩個說聊齋,干脆撇脫一點,你不出面,我們出面,把石頭搬開,不管侯花臉,還是盧二娃,只要再站出來搬石頭擋,我們就對他不客氣,打他龜兒一個養(yǎng)老疾來擺起,湯藥錢我們出。

        一個絡(luò)耳胡、個頭有一些粗壯、四十左右的司機站起身來幫腔道:對,你越是怕他,他越是欺負你。反正我們和你不是一個縣的,盧二娃的伍老表管不到我們。

        胡毛子愣了愣,摸出煙,一邊散著一邊說:還是算了,我這就去找村里領(lǐng)導(dǎo)協(xié)調(diào)解決,你們等著聽我的回話。

        小斯嘆了一口氣:令經(jīng)理叫我轉(zhuǎn)告你,工地沒有米下鍋,造成損失,你我都要跟著搭鐵。

        絡(luò)耳胡司機說:胡老板怕就算了。中午飯我們就不吃了,你抓緊去找領(lǐng)導(dǎo)吧,協(xié)調(diào)好了馬上給我們打電話。言畢起身告辭。

        胡毛子怔了一會兒,揣著沉重心事走出敞壩,突然想起啥子似的踅轉(zhuǎn)身,回家拿了兩包中華煙,才又出屋。他想先找李支書,但李支書說話辦事,軟綿綿溫吞吞的,很多該宰子的地方,別看他把刀舉得很高,即使宰下去了,也很輕很輕,不痛不癢的;不像楊村長,說話辦事很撇脫,該他宰子,手急眼快,嘡一刀就宰下去了。但是,李支書要好說話一些,手也伸得短,送他東西,即使要,也要假意推卸一番,更不會主動向人討要東西。楊村長呢,手伸得長,鰱魚坐灘口,來啥吃啥;不給吃,還會主動索取,說找我辦事,煙都不拿一桿來燒啊?或者:有事找我解決,好啊,把燒酒打來冷起嘛。胡毛子這一次除了身上揣了兩包中華煙,沒有準(zhǔn)備得有紅封封兒。他站在大坳田邊猶豫再三,還是先去找李支書。

        李支書正在挑糞澆苞谷,胡毛子一喊,他便放下?lián)?,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有事?

        胡毛子遞上一包煙,李支書說抽一支就是了,客氣一番,還是把一盒煙揣進了荷包里。他聽了胡毛子的訴說,嘆了一口氣道:真沒想到事情會整得這樣麻煩。這樣吧,事情急不得,慢慢來,我和楊村長碰一個頭再答復(fù)你。

        胡毛子現(xiàn)在就想得到答復(fù),便說:我跟你一路去找楊村長。

        李支書想,我是村里一把手,楊村長是二把手,應(yīng)該他來找我才合情理,我去找他就棍子倒起杵了。想到胡毛子承包河壩以來對他不薄,不用說逢年過節(jié),就是平時也沒少吃少喝,就沒計較那么多,幾下把糞澆完,回家放了糞桶,跟胡毛子一路去了楊村長家。

        楊村長在地頭薅紅苕。胡毛子把煙遞給他,他伸手接來往褲子包包頭一揣,提了鋤頭上坎,說就在地頭談算了,咋個一回事嘛。李支書簡單說了幾句后,把話把子遞給胡毛子,讓他詳細給楊村長說說。胡毛子把丁佑蘭告訴他的話一五一十地重復(fù)了一遍。楊村長說:這個盧二娃,真他媽不是一個東西。他說縣里水務(wù)局要來檢查,我可以百分之一百地肯定是假的,不信我們打電話來問。很簡單,縣水務(wù)局要開展這類檢查,一般會輿論宣傳,先造聲勢,現(xiàn)在上面根本沒有響動。另外還有種情況,一種是哪里出了事故,比如因為河壩私挖亂采引起河床改道,或者造成行洪障礙發(fā)生嚴重災(zāi)害;你們聽說哪里有這一類事故發(fā)生嗎?沒有。二一種是縣水務(wù)局那幾爺子饞蟲發(fā)了,打著檢查的招牌出來混吃混喝,但如今中央規(guī)定得很厲害,他們不敢再像原來那樣做了。當(dāng)然,話說回來,現(xiàn)在明明知道盧二娃在說假話,我們還得相信他,當(dāng)成真話去做。不然,這家伙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仗勢他當(dāng)副縣長的伍老表,跑到縣上去捅亂子,說不一定真會給你弄出一個啥子檢查來。所以,你最好還是出一點血。楊村長邊說邊伸出右手大指拇和二指拇對胡毛子擰擰,把盧二娃的口給他封著,不要他到縣上去捅爛事。

        胡毛子說:錢我可以出一點,村上是不是也從承包費中摳出一點來表示一下態(tài)度呢?

        楊村長果斷道:這肯定不行。你給村上的幾個承包費,拿去給全村人交了電費還不夠。這樣吧,你拿過一兩千元錢給盧二娃,說是村上和你給的幾個跑路費,有意給他一個面子,借口請他去縣上找他老表幫一個忙,給縣水務(wù)局局長打一個招呼,不要到太平壩來檢查了。

        李支書說:我看這個意見要得。

        胡毛子心里很不安逸,村里鐵公雞,一毛不拔不說,還拿他的屁股做臉,說他拿給盧二娃的打點費,村上給得有一份在里面。但村里兩個領(lǐng)導(dǎo)都這樣說了,胡毛子只有老老實實地去貫徹執(zhí)行。

        盧二娃在幫侯花臉修房子打雜,他不愿意到侯花臉家里去找,也不好托丁佑蘭去找,耐著性子,等晚上盧二娃回家后,他腳跟腳找到盧二娃,抹下臉面給盧二娃下矮樁,說當(dāng)初怠慢了你,做得不對,一個壩口的人,千萬不要見怪。他把李支書、楊村長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盧二娃,叫盧二娃無論如何要去縣里找他的伍老表,給縣水務(wù)局葛局長打一個招呼,不要來江魚沱檢查,順手遞給盧二娃一疊錢意思意思。

        盧二娃的臉一直繃著,也沒有喊胡毛子坐;見胡毛子遞過錢來,臉一下松馳下來,心里歡暢道,哈哈,隨口打一個誑語,就把他們嚇著了。他接過錢,踢了腳邊一條板凳招呼胡毛子坐,隨即數(shù)起錢來。

        胡毛子沒有坐,小心翼翼地望著盧二娃數(shù)錢。

        盧二娃數(shù)完錢,心想,錢來得容易,只是少了一點,我再擠擠他的牙膏,便將錢在手板心里拍打了一下說:你這兩個錢,水都打不渾。誤工費不說了,算我白跑路;但請人幫忙,總得要趕一個車,吃一個飯,唱一個歌,洗一個腳,送一個禮噻。你想想,現(xiàn)在物價又貴,直說了吧,忙算我?guī)停悴荒芙形屹N錢貼米。

        胡毛子有一點難為情,心下罵道:你個私娃子,相因吃多了不得好死。但仍然釀造出滿臉巴結(jié)的笑容,討好地說:這個當(dāng)然不會讓你貼錢貼米白幫忙,事情平息之后,我肯定還會好好地酬謝你的。

        盧二娃見胡毛子不肯再多出錢,冷了臉色,把錢遞給胡毛子:算嘍,你找別人幫忙去吧。

        胡毛子很尷尬,曉得不再添一點錢盧二娃不會答應(yīng)。不是說花錢買平安嗎?能用錢擺平的事,盡量用錢擺平;只要盧二娃不再生故生事興妖作怪,河沙、鵝寶兒經(jīng)營權(quán)不丟,財源滾滾來,多給一點也無所謂;像這停止運輸,多的錢都幫補了。他把手伸進包包里,捏著靜靜地臥在那里的一疊錢,心里罵道,我日死你盧二娃的先人。嘴里卻輕輕地咳了一聲嗽,摸出錢,裝著很大方很豁達的樣子:這一段時間手頭緊,再給你一千元吧。等以后手頭松活了,我一定重謝。

        盧二娃一邊伸手接錢,一邊淡淡地說:現(xiàn)在了現(xiàn)在,以后了以后,一碼歸一碼。

        那一刻,胡毛子心窩子像被盧二娃刺了一刀,懊悔該得聽司機們的話,等他們打他龜兒一個養(yǎng)老疾的。

        獨角戲

        喜悅?cè)珏X塘江漲潮一樣在盧二娃心頭涌動。胡毛子走后,他坐下桌子,把錢一五一十地數(shù)了一遍,卷了角有折痕的一張一張理伸展,把幣面上的人頭像排成一個方向,疊整齊,想了想,數(shù)出一千元揣在褲包里,兩千元放進睡屋的席子底下。明天要做的事,是去縣城打一逛,名義上找伍老表給縣水務(wù)局葛局長打招呼不要來檢查,其實是自己編出來的謊話,也就無所謂找伍老表了;但拿了人家的錢,逛逛都不去打一個又說不走。為了表明她去縣里找過伍老表,第二天進城的時候,盧二娃故意去胡毛子家問胡毛子:城頭有沒有需要幫忙辦的事?

        縣城真新鮮,又有兩個多月沒來了。兩個月前來的那一次,也是有事找伍老表:高石坎裘長江的媳婦,搭摩的摔斷腿,醫(yī)了好幾萬元,摩的司機一分錢不賠,說是她自己沒坐穩(wěn)摔下車的。裘長江不跟盧二娃在一個村,但曉得他伍老表在縣里當(dāng)副縣長,來找盧二娃請跟他伍老表說說,叫對方賠醫(yī)藥費。盧二娃拍著胸口說:簡單,我老表一個電話就搞定了。裘長江給了他一千元路費,說賠償?shù)玫街?,還要再謝。去,伍老表不在,舅娘說到古宋鎮(zhèn)出差去了,要等兩天才回來。他想給伍老表打電話,又覺得電話頭說這種事不好?;丶疫^了兩天又去,找著伍老表了??晌槔媳硪宦牐桓輻U撐幾丈遠:這屬于民事糾紛,應(yīng)該通過司法途徑來解決,你叫裘長江找法院起訴吧。

        不要認為盧二娃找他伍老表辦事,一棒棒敲一口壚缸踏實得很,其實伍老表對他一直不咸不淡,托辦的事,嘴里說可以,就是不見行動,一拖二拖,也就不了了之。舅娘曾經(jīng)告誡過盧二娃:你老表一天到晚事情多,不是你自己的大不了的事,少去跟他添麻煩。因此,這一次進城,他料根兒就沒想去找伍老表。他策劃著先去理發(fā)店理一個發(fā),再去那家名叫爽歪歪的按摩店,找那個細眉細眼,奶奶大屁股圓的小姐按一個摩,然后去順河街李二姐燒烤店吃吃燒烤喝幾瓶啤酒,下午再搭車回家。但理了頭發(fā)出來,快要走攏爽歪歪按摩店時,一肚子花花腸子的他突然改變了想法:耍小姐要錢,現(xiàn)在丁佑蘭、侯小珊已經(jīng)是自己口中之物了,還用得著花錢進按摩店嗎?并且,侯小珊比那個細眉細眼的小姐,年輕漂亮得多不說,耍也要好耍得多,還是免費的,何必花這個冤枉錢呢?忍一忍,回家找侯小珊吧。

        這樣想著,心里又涌起感慨:你看伍老表,我跟他只是親戚關(guān)系,都巴著他吃胡喜,女人自己走進屋,票兒有人送上門;他大權(quán)在手,肯定朝他懷兜頭撲的女人一大群,送錢送物的排成隊,怪不得很多人打破腦殼都要爭著去當(dāng)官。呃,村里明年不就要換屆選舉了嗎,這就去跟伍老表說說,叫他跟鄉(xiāng)上打一個招呼,弄一個村長來干干。嘻嘻,只要當(dāng)上了村長,還愁沒有女人耍沒票子用嘛?舅娘說過,不是自己大不了的事,不要麻煩伍老表,這是我的人生大事,總該幫忙了噻,這就到伍老表辦公室去找他!不忙,伍老表不好找,進縣政府大門要登記,進他辦公室那個戴眼鏡的秘書要擋駕,要問你有啥子事,給伍縣長預(yù)約過沒有?何況找伍老表的人你去我來的確多;打電話說吧,要秘書接后轉(zhuǎn)。對嘍,我當(dāng)村長后,也配一個秘書吧。好啊,就叫侯小珊干。他這樣花天酒地地想著,去了伍老表家里,把當(dāng)村長的想法給舅娘說了,請舅娘參謀參謀。

        舅娘不給力,一悶棒就給盧二娃敲過去:你咋個盡想一些吃不得的來吃喲?也不打一碗清水來照照自己的模樣,你是當(dāng)村長的料嗎?你認為村長想當(dāng)就當(dāng)?shù)搅肃??——喝茶?/p>

        話不投機半句多,盧二娃被舅娘一悶棒敲悶,接過茶杯,尷尬地笑笑,放在茶幾上說:我還有一點事,走了。

        盧二娃再聰明,也想不到人生就是這樣無常,走出這道門,他就再也沒有機會走進來了。他漫無目標(biāo)地在城里東轉(zhuǎn)西轉(zhuǎn),一直轉(zhuǎn)到下午兩點多鐘,才去順河街李二姐燒烤店吃午飯。都要吃過了,想到晚上要找侯小珊展開一場精彩激烈的戰(zhàn)斗,得吃飽喝足,又喊了四瓶啤酒,幾十塊錢燒烤,吃到快五點,鼓著肚兒搭晚班車回到太平壩,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

        盧二娃拿了胡毛子的錢,本應(yīng)先去回胡毛子的話,但他沒有,而是徑直去了侯花臉家,對侯花臉說了在路上編好的謊言:我專程去了一趟城頭,找伍老表說村上將河壩承包給胡毛子的事。伍老表說,村上將河壩承包給胡毛子是錯誤行為,表揚我們搬石頭把公路堵了,制止外來車輛裝運河沙、鵝寶兒的行為是正確的,縣政府支持這個行動。盧二娃一邊說話,眼睛一邊丟梭子到處脧侯小珊在不在。侯花臉不知道盧二娃懷揣耗子別手槍打貓心腸,沉醉在自己已經(jīng)斗贏胡毛子的激動里,說全靠你幫我出了這一口惡氣,改天好好請你喝一臺酒。盧二娃沒見著侯小珊,忍不住問:小珊沒在家?侯花臉說:在屋頭。喊了幾嗓子小珊,你出來一趟。侯小珊說你們大人說事,我不好摻和,沒有出來。盧二娃不好再說啥子,很是失望,肚兒脹得鼓鼓的,精神養(yǎng)得足足的,結(jié)果英雄無用武之地,只好搪塞道:我累了,回家睡覺去了,改天再來。

        出了侯花臉的屋,回味著那天晚上同侯小珊發(fā)生關(guān)系的情境,盧二娃突發(fā)奇想:可不可以娶侯小珊做老婆呢?雖然我比他大十一二歲,家庭條件也差,但她外出做小姐,已經(jīng)大削價大降價了,自己娶她完全有資格。好久單獨找她說說,看她愿不愿意。她要是不愿意,只要她處男朋友,我就說她當(dāng)過小姐,跟我睡過覺,給她撬脫,最后讓她成為剩菜剩飯,我再慢慢來收拾打理。

        這樣想著,襠間物件又起了反應(yīng),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解決眼前的問題。盧二娃望著黑黝黝的香壚山,知道山腳下住著丁佑蘭,心里很快生出一個借口:請她轉(zhuǎn)告胡毛子,我今天進城找了伍老表,伍老表已經(jīng)跟縣水務(wù)局葛局長打招呼不要來檢查了。但是,目前還不能讓外地車子來運輸河沙、鵝寶兒,得等過一個把月,把這一件事冷一段時間,才可以繼續(xù)裝運。反正捉鬼放鬼,我一個人說了算,他們又沒有辦法去核對。這樣想著,腳像長了眼睛一樣朝丁佑蘭家里走去。

        也許聽見了腳步聲,還沒攏苦竹林,丁佑蘭家里的大黑狗汪地一聲就躥了出來。盧二娃嚇了一大跳,想找棍子,黑燈瞎火的,沒找著,而大黑狗大叫著繞著他左蹦右跳,似乎要撲上去。丁佑蘭知道,熟人來,狗叫兩聲就會收風(fēng);狂吠不止,說明是陌生人。她心里暗忖道:不曉得哪個來了,開門招呼大黑狗道:黑板兒,回來。大黑狗聽見主人叫它,回到主人面前,搖搖尾巴,在褲腳上深情地嗅嗅,仿佛告訴主人,來人是一個王八蛋,你千萬要小心點嗄。但丁佑蘭沒有注意到狗對她的訴說,望著黑黢黢的外面喊:哪個喲?進來嘛。

        盧二娃應(yīng)聲道:我,盧二娃。你那狗惡得很,我不敢進來。你出來嘛,我有重要事情給你說。

        丁佑蘭怔了怔,猜測到與胡毛子有關(guān)。她一心巴望胡毛子好,希望胡毛子能逢兇化吉,便說:沒關(guān)系,我給你吆著。呵斥狗道,進屋去。

        大黑狗在丁佑蘭腳上杵了一嘴,似乎受了好心沒得好報的委屈,耷下頭進屋去了。

        大黑狗的威猛形象占據(jù)了盧二娃大腦,他滿懷忐忑,不敢貿(mào)然進去,堅持要丁佑蘭出去說。丁佑蘭拗不過,走了出去。盧二娃一抱把她抱了,說是怕狗,手卻從丁佑蘭衣裳下擺往胸部鉆去。丁佑蘭驚慌地伸手捂住。盧二娃的手如一條烏梢蛇,掉頭往丁佑蘭褲襠里鉆去,丁佑蘭倉促應(yīng)對。大黑狗一直在家門口望著外面的動靜,看見主人被來人熊抱狼嘶,以為遭遇襲擊,汪地一聲撲過來,要在他腿上留下嚴正警告。盧二娃嚇得啊呀一聲驚叫,閃身躲避在丁佑蘭背后。丁佑蘭厲聲吼大黑狗:回去。大黑狗抬起頭,不明白主人咋個這樣糊涂,極不情愿地走開去。

        丁佑蘭抻抻衣裳,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你有啥子重要事情給我說喲?說嘛。

        盧二娃尋思,沒達到目的,說了就沒有借口糾纏下去了:事關(guān)胡毛子的,三兩句話說不清楚,這里說你的狗要咬我,你家里去說也不方便,干脆到我家里去說吧。

        旁人一眼就能看穿的把戲,可丁佑蘭一聽是胡毛子的事,腦子都不過一下就答應(yīng)盧二娃道:好嘛,你先回去,我碗洗了,豬喂了就來。

        意想不到的收場

        盧二娃精神爽朗,跳梭梭跑回家,抖伸起床時一腳蹬成孤苦伶仃一大團的鋪蓋,擺好枕頭望著鋪面說:馬上就要在這里擺開戰(zhàn)場了,一定好好戰(zhàn)斗,讓丁佑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對嘍,不準(zhǔn)她走,把她留下睏一晚上。

        殼殼殼!敲門聲響起,激動得在屋里直打轉(zhuǎn)轉(zhuǎn)的盧二娃聽見了,心里波濤一樣翻卷著的興奮,有如音樂噴泉遇上強音,嘩一聲往天空飆去,連聲應(yīng)道來了來了。他幾大步躥上去,打開門一看,猛然怔住了:丁佑蘭身后跟著一個男人。

        丁佑蘭說:你不是說找我的事,牽涉到胡毛子嗎?我怕把話轉(zhuǎn)錯了,特意把胡毛子喊來了,有啥子話你直接對他說吧。

        其實,丁佑蘭不是故意去把胡毛子叫來的,是她在來的路上,碰著胡毛子正要到她家里去找她,才叫上胡毛子的。胡毛子呢,丁佑蘭一個人去盧二娃家會發(fā)生啥子事情,他心明肚知,二話沒說跟了來。

        盧二娃心里很不安逸,暗自罵道你這個死婆娘咋個這樣不懂竅喲,喊一個電燈泡來做啥子嘛。胡毛子也是,跟著攆起來聽墻腳嗦,哼,你不讓我遂心,我也不會讓你滿意。于是,盧二娃應(yīng)道,對對對,我今天進城找到伍老表了。不過,伍老表說縣里要不要來檢查,就看胡大老板的態(tài)度如何了。

        胡毛子問:他要我啥子態(tài)度呢?

        盧二娃隨口打哇哇:這個這個,哎呀,你是聰明人,現(xiàn)在很多東西,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盧二娃后來還說了很多話,把胡毛子的心說得巖邊上放豌豆——懸吊吊的。說穿了,他打著伍老表的招牌,要繼續(xù)敲胡毛子的竹扛。胡毛子和丁佑蘭走了,盧二娃回到睡屋,沮喪地倒下床,罵胡毛子太不懂事,你跟著丁佑蘭跑起來做啥子嘛;罵老天爺太不公平,有的人婆娘一個二個的,有的人一個都沒得。他心里泛濫起對丁佑蘭的失望,滋生出對侯小珊的渴望。他忽然意識到侯小珊對他有好感,不然,前天丁佑蘭攆到她家里找他,她咋個會把一盆子水嘩一聲倒來,濺濕了他的褲腳?分明在為他爭風(fēng)吃醋嘛。走的時候,在敞壩頭玩手機的侯小珊還抬起頭來,對他嫣然一笑,喊他慢走,怪不得曾產(chǎn)生娶侯小珊當(dāng)老婆的想法,這是有思想基礎(chǔ)的哩。丁佑蘭是有男人的,還有胡毛子這個野男人;年齡也比侯小珊大,姿色比侯小珊差,把精力集中放在侯小珊身上吧,不管自身還是家庭條件,雖然與她有很大差距,但好女怕纏夫,鐵棒磨成繡花針,只要肯去纏肯去磨,說不一定能把侯小珊搞到手。好,從明天起,自己就改變好吃懶做的壞毛病,去幫助她家修房子吧。重活做不動,調(diào)灰漿遞磚抬腳手架這一些打雜的活,還是做得來的。

        第二天,盧二娃去了侯花臉家。

        侯花臉人緣不很好,加上現(xiàn)在農(nóng)村二三十歲三四十歲的人,甚至體力好的五六十歲的人,都外出打工了,出錢都不好請人。他打算房子一腳一手一個人慢慢修,像現(xiàn)澆樓頂,要打混凝土,又要用震動泵震平,一個人確實干不下的地方,才想辦法請三兩個人幫忙。現(xiàn)在他的房子已經(jīng)砌好底樓的磚,打好頂板,準(zhǔn)備鋪鋼筋打混凝土了,正發(fā)愁哪里請人,從來不咋個幫人忙的盧二娃,居然主動上門幫忙,侯花臉想都沒想太陽咋個從西邊出來了,反而覺得瞌睡來了遇著枕頭。侯小珊見父親眉開眼笑的樣子,知道盧二娃來幫忙,是想吃她的豆腐揩她的油,又不好給父親點穿,說了一句不吉利的話算是提醒:不要叫花子歡喜打爛砂鍋。

        侯花臉做夢都想不到,居然胡毛子也幫忙來了,并由此搭上三條人命。

        得說說胡毛子的思想轉(zhuǎn)變。

        盧二娃去侯花臉家?guī)兔Φ倪@一天,是一個有一點太陽烘烘的天道,趙主任又驅(qū)車到太平壩打水鴨子。

        趙主任主動聯(lián)系來打的。胡毛子接到電話,想起前一次欲借他的聲威壯門面,結(jié)果門面沒壯著;又去城頭找他幫忙疏通關(guān)系,可是人家要分原則以內(nèi)和以外。這電話又打起來了,不接待,怕人家說勢利眼;接待吧,費錢費米,對自己也起不到多大作用。遲疑了一陣,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做生意經(jīng)常都在白辦招待,又何必在乎這幾個錢幾顆米呢?于是,胡毛子不冷不熱地應(yīng)道:來嘛。

        沒想到,趙主任給他帶來了好消息:盧二娃的伍老表昨天已經(jīng)接到通知,調(diào)竹林縣當(dāng)常務(wù)副縣長。聽說是竹林縣的縣委、縣政府班子,在換屆選舉中存在著嚴重賄選問題,班子成員幾乎悉數(shù)牽連進去。

        胡毛子大有撥開烏云見青天之感,盧二娃的伍老表調(diào)到竹林縣去了,就管不著山泉縣的事了,盧二娃也就在當(dāng)?shù)厥フ陲L(fēng)擋雨的大紅傘了,他再要狐假虎威,可以不買他的賬,可以給他打燃火了!早曉得今天,該得趁早讓裝河沙、鵝寶兒的司機們捶他龜兒一頓的。他斟了滿滿一杯酒,敬了趙主任,同時托趙主任幫忙打聽一個事:縣水務(wù)局是不是要開展河灘亂開亂采河沙、鵝寶兒大檢查?

        趙主任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這就幫你問問。他摸出手機,輾轉(zhuǎn)幾個電話打下來,果然印證楊村長的話說得對,大檢查一事純屬子虛烏有。

        胡毛子氣憤地說:盧二娃這個私娃子。華鋒和志強建筑公司的建筑工地快要停工待料了,電話催命一樣密密扎扎地打來,業(yè)務(wù)員、司機們找到我,要我不出面,他們出面,要對攔斷公路的人動武,我怕出事,沒有答應(yīng)。現(xiàn)在可以放手放膽干了,下午就叫他們把汽車開起來,把公路中間的石頭掀開,河沙、鵝寶兒盡管裝好了,再出現(xiàn)阻擋的事,休怪對他們不客氣。

        趙主任制止了胡毛子的野蠻想法,說: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輕易動武,傷輕賠償醫(yī)藥費,傷重就要吃官司。即使伍縣長調(diào)走了,盧二娃失去了靠山,但他真要在背后給侯花臉出爛點子,慫恿起侯花臉扭著到縣上去告你非法開采,事情鬧大了,縣上肯定要對你們村上的做法進行糾正,公開拍賣經(jīng)營權(quán)的。最好的方法,你高姿態(tài)一點,不要再計較已往的事了,去找侯花臉,把言語拿順,握手言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至于盧二娃,他知道沒有靠山了,沒有了再興妖作怪的本錢,自己都會蔫下來。

        胡毛子想想也是,自己當(dāng)初就是忍不下一口氣,結(jié)果弄得雞飛蛋打,苦不堪言。趙主任見多識廣,聽他的話不會錯。好吧,我明天就去找侯花臉下矮樁,反正又不會少兩皮肋巴。他不是正在修房子嗎,看他地基一個人平,墻也是一個人砌,說明缺幫手,去幫他幾天忙吧。要是他心里氣還不順,要拒絕,我厚著臉皮幫,人心都是肉長的,相信他不會攆我走。

        然而死神不待見胡毛子,沒給他的好心人投以好報。送走趙主任,他第二天真的就去幫侯花臉的忙了。

        剛攏敞壩邊上,胡毛子便大聲恭維道:喔喲,華堂修得好快喲,我來相一個飯碗嗎?

        相飯碗就是幫忙的意思。按風(fēng)俗習(xí)慣,幫忙的人來了,首先要散一支煙,說著承情承情的客套話,表示主人家的感激之情和感謝之意后,再安排來人具體做啥子事。其時,侯花臉同盧二娃正把鋼條一根一根地從地面上撿起來靠在磚墻上,然后爬上打好的一樓頂板,把鋼條一根一根拉上去,為下一步鋪鋼筋現(xiàn)澆水泥樓板做準(zhǔn)備。他正忙著手頭的活路,聽見有人說話,抬頭一看,胡毛子來了,疑問悄然爬上心頭:這胡毛子唱的哪一出戲呢?真情還是假意?心窩子里的氣涌了涌,顧著做活路,沒有搭理胡毛子。

        胡毛子是帶了誠意來化解矛盾的,也不在乎侯花臉抱啥子態(tài)度,從木板搭的梯步朝一樓頂板爬上去,二話沒說,就動手幫著拉起鋼條來。

        死神以一百米的沖刺速度,迅速向樓頂板沖過去。

        鋼條很重很長也很不好拉,比如六七米長的,只能握住一米多的地方,弓箭步身子往后揚,把另一端拗起來放下去。這時,侯花臉正拉起一根布圈梁的二十四毫米、七米長的鋼條,見胡毛子真心實意來幫忙,心里滾過一道熱流,手臂上憋足的勁稍微軟了一下,鋼條前端便偏離重心不聽指揮地往一旁墜去。他忙用力去拗,用力過猛,鋼條頂端撞碰在五六米遠那根線凌空而過的高壓電線上,只聽得吱地一聲悶響,閃出一道藍幽幽的電光,侯花臉哎喲一聲,渾身冒出青煙,倒在樓頂板上。胡毛子猝然一驚,侯花臉舉起的那根鋼條剛好倒來打在他舉起來的鋼條上,他也啊地大叫一聲倒了下去。盧二娃嚇慌了,忙去拉侯花臉手上的鋼條,也被強大的電流猛然擊倒。

        “米貴陽——,米貴陽——”天氣很好,陽光明艷,輕風(fēng)徐吹,陽雀兒滿懷閑情逸致,在樹林里亮開嗓子唱著秋歌,聲音被山泉漂洗過一般明麗清亮,突然村子里響起殺豬一樣的嚎叫聲,嚇得張開翅膀撲棱棱鉆進天空。

        不得了嘍,出大事啰!

        村子里的人們幾乎同時聽到,兩個女人的聲音緊緊地纏繞在一起,粗糲中滿含悽愴的是竇久容,圓潤里浸透悲涼的是侯小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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