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 仲 貞
(南通大學 楚辭研究中心,江蘇 南通 226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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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復《楚辭新注》注疏研究
施仲貞
(南通大學楚辭研究中心,江蘇南通226019)
摘要:屈復《楚辭新注》以其鮮明的注疏特色,在清代諸家楚辭注本中顯得不落窠臼而獨樹一幟。《楚辭新注》有著“知人論世”的注疏特色,在正文注疏楚辭之前,編選有關屈原生平際遇和思想的三段文獻材料,還原再現(xiàn)屈原的創(chuàng)作視域和原意,使得讀者在初讀《楚辭》之前,對于屈原和他創(chuàng)作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都有所了解和認識,形成一定的知識儲備、批評導向和情感基調。同時,《楚辭新注》又有著“去繁就簡”的注疏特色,它對于楚辭字詞、名物等的注解,往往簡明概要,并不深究、不做繁復枯燥的整理工作,更不以此為注疏的重點;對于文句的注解,往往能貫穿上下文,將文本濃縮、拈定至幾個詞甚至是一個字,如線貫穿,以此詮釋和探析《楚辭》篇章結構之精妙、立意之精深,做到提綱挈領、微旨精義。
關鍵詞:清代;屈復;楚辭新注;知人論世;去繁就簡
屈復,字見心,號悔翁,晚號金粟老人,又世稱“關西夫子”,陜西蒲城人。屈復出生于康熙七年(1668),主要活動于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是清朝著名的詩人和學者。屈復是一個具有極強獨立人格的人。他為人性格鮮明,正直傲岸,不仕清廷,“實乃康乾時期著名的‘布衣詩人’”[1],“一生清貧,衣食全賴朋友、門生接濟。往往灶不舉火,而談詩不少衰,下筆千言立就。警句奇辟,大率自餓腹中誦出”[2]750。他為文亦富有個性,思想深刻,不落窠臼?!冻o新注》創(chuàng)作于屈復七十一歲高齡之時,“始戊午正月,三月而畢”[3]1,成書迅速、一氣呵成,帶有屈復強烈的個人色彩和濃郁的注疏個性。
一、知人論世
在《楚辭新注·自序》中,屈復談及注釋《楚辭》的原因,云:“余幼好楚辭,多不解。稍長,讀諸家所注,愈不解。然往往一吟其可解者,則回風雨雪,身置湘沅?!斢柘蛩唤庹摺豢纸K未當三閭意中之言?!盵3]1屈復祖籍,與屈原同在楚地;回溯家族歷史,更以屈原為屈氏宗族的精神領袖,以屈原后裔自我標榜和自我激勵;加之屈復自幼就接受父祖“堅守明臣志節(jié)”的庭訓遺命。因而,屈復在《楚辭新注·自序》中提到自己幼好《楚辭》,便是出于自幼對屈原所懷有的欽慕崇敬之情;而其中談到對《楚辭》的“不解”“可解”之處,以及“三閭意中之言”,則主要指的是透過《楚辭》對屈原思想和精神的感悟和理解。
不同于前人及同代學者“觀賞”《楚辭》、“觀看”屈原的研究角度和注疏態(tài)度。屈復正是出于對同有亡國遭際的屈原的“異代同悲”之感,以及對其“盡性致命”精神的追崇之情,注疏《楚辭》?!冻o新注》的一個最重要特點,就是屈復是以注疏《楚辭》為途徑,其重點在“注”人,他把詮釋與塑造屈原精神作為側重點和注疏目標,通過注疏《楚辭》,與有著相似歷史際遇的屈原達到精神層面的交流和共鳴。因此,“知人論世”的寫作手法,就成為了屈復《楚辭新注》的注疏特色。
所謂“知人論世”的手法,最早出自《孟子·萬章下》:“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4]251孟子的本意是指,如果結交全天下有才能的人做朋友,還尚覺得不夠。就要突破時空的限制,上溯尋找古時的圣哲先賢,達到精神層面的溝通與交流。但單是吟誦他們的詩篇,閱讀他們的著作;而并不了解他們的品性和為人,不研究他們所身處的社會時代背景,就無法做到真正深刻理解這些古時的優(yōu)秀人物。孟子“知人論世”的主張,要求后學在閱讀論述文學作品時,必須要把握和緊扣著作者的人生際遇和思想品性。這一文學評論觀點,被后世所不斷沿用和闡釋申發(fā),成為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重要方法之一。屈復注疏《楚辭》,就是以“知人論世”的思想,為其主要注疏線索和脈絡。
因此,屈復的《楚辭新注》采用了與歷代經典注本,如東漢王逸《楚辭章句》、宋代洪興祖《楚辭補注》、朱熹《楚辭集注》等,完全不同的整體結構。從《楚辭新注》全書的素材選取和謀篇布局上來看,屈復注解《楚辭》,按照所注所選內容的先后順序,依次可分為以下幾大組成部分:“自序”、“凡例”、司馬遷的“《史記·屈原列傳》”、沈亞之的“《屈原外傳》”、林云銘《楚辭燈》的“《附楚懷、襄二王在位事跡考》”“卷一《離騷經》”“卷二《九歌》”“卷三《天問》”“卷四《九章》”“卷五《遠游》”“卷六《卜居》《漁父》”“卷七《九辯》《招魂》《大招》”、班固“《離騷贊序》”、王逸的“《敘》”、洪興祖的“《敘》”和劉勰的“《辨騷》”。
其中,在正式注疏《楚辭》前,屈復先是很有傾向性的選擇了三段材料,從多方面、廣角度介紹了屈原的人生遭際和個性品質,突出弘揚了屈原“為臣盡忠”的“忠愛之性”,為屈復注疏楚辭做好了必要的知識儲備,理清了注疏的著眼點和側重點,奠定了感情基調和情緒氛圍。
《楚辭新注》第一則選文《史記·屈原列傳》,以正史的眼光,全面簡要地概括和總結了屈原的一生際遇和精神品質:“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識,明于治亂,嫻于詞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過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蜃嬛弧跖枨??!盵3]4屈原既疏且放,但其“雖放流,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盵3]5只是讒臣奸佞高占朝堂,楚君楚懷、頃襄二王又昏庸蔽聽,先后放逐遠遷屈原,忠臣失路、進退失據(jù)之下,屈原最終選擇“懷石遂自投汨羅”[3]6,以死明己忠君愛國赤子之心?!肚袀鳌酚眉べp之詞對屈原進行了宏觀的、總括性的評價:“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盵3]5。文中亦有由屈原經歷,聯(lián)系并闡釋了其《離騷》等作品的創(chuàng)作背景、成文原因和內涵意蘊:“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盵3]4
如果說《屈原列傳》是將正統(tǒng)史學與文學兩個視角相結合,較為全面地定位詮釋屈原。那么屈復《楚辭新注》第二篇所收錄的沈亞之的《屈原外傳》,則是把表現(xiàn)的視域沉降拉回地方及民間。選文中記載的,多是充滿濃郁浪漫主義色彩和理想傳奇意味的地方野史及民間傳說。其中關于屈原的外貌和性情的描摹,寥寥數(shù)筆白描,卻緊扣人物特征,個性鮮明、屈原“尚志性潔”的形象似乎能躍然紙上:“屈原瘦細美髯,豐神朗秀,長九尺,好奇服,冠切云之冠。性潔,一日三濯纓。”[3]8此外,《屈原外傳》從雜記方志選錄記載了關于屈原“遂放而耕……時楚大荒,原墜淚處,獨產白米如玉”[3]8的動人傳說。屈原自沉汨羅“其神游于天河,精靈時降湘浦。楚人思慕,謂為水仙。每值原死日,必以筒貯米,投水祭之”[3]8,然江中蛟龍悉竊之,屈原以神明告知長沙百姓,“‘可以楝樹葉塞上,以五色絲轉縛之,此物蛟龍所憚?!瘒咭榔溲浴盵3]8,后民間所以有“世俗作粽,并帶絲葉”的節(jié)俗遺風。以及屈原作成《九歌·山鬼》時,綺瑋詭譎的山川天地異象,咸安中吳人月夜泊汨羅,曾聞三閭行吟黍離之悲;屈原故宅,秋風夜雨之時,搗衣石隱隱可聞砧聲,“特千古騷魂郁而未散”[3]9的民間流傳。應該說,屈復在厚重嚴肅、正襟危坐的史家之言《屈原列傳》之后,通過《屈原外傳》中取自方志雜記的,大量帶有理想主義色彩、想象奇特、描摹夸張的民間逸事和傳奇作為其補充素材;在“歷史屈原形象”之外,另外展現(xiàn)了一個其忠義情懷倍受楚民敬仰追崇的、人格極致完美的、被“仙化”“神明化”了的“民間屈原形象”。
屈復《楚辭新注》中,以上兩則各具有代表性、分別取材于正史和野史的文獻,在塑造屈原方面,內容具體豐富;廟堂之文與鄉(xiāng)俚之言互為補充,將歷史與文學并軌穿插,為讀者提供了形象可感的“忠義”屈原形象。而第三則林云銘的“《附楚懷、襄二王在位事跡考》”,則是以紀年紀要的方式,按照時間線索,客觀地記錄楚懷王、楚襄王分別在位時歷年的重大國事,并且將屈原的相關經歷際遇、及其各個時期的楚辭作品與楚國國事相對應。本附錄篇末稱:“屈子所著之文,無先后次序考據(jù)。茲將二君在位事跡,按年編輯,參之《史記·本傳》?!匆詾榍又曜V可也?!盵3]15屈復正是通過林云銘所編訂的楚君在位“年譜”,梳理考證并闡明介紹屈原楚辭諸篇的成文背景、寫作時間和內涵語境,為注疏楚辭提供宏觀的時空框架、以及可供理解和查證的史料依據(jù)。如記錄“癸卯十一年。楚為縱約長,與趙、魏、韓、燕伐秦,攻函谷關”[3]10后,有加注“時屈子為左徒,王甚任之。國內無事?!断铡菲^‘奉先功以照下,別法度之嫌疑,國富強而法立’是也。屈子有功在此,其招讒妒亦在此”[3]10。屈復通過此林云銘的年譜記錄,將文學創(chuàng)作者、真實宏大的歷史事件與其文學作品勾連,以史帶文,文史互證,在具體時空范疇、歷史語境下,為注疏楚辭拓展了視域,增添了事實理據(jù)和理性色彩。另一條“戊申十六年。秦使張儀約楚絕齊,許以商于之地六百里。楚絕齊,秦不予地,遂攻秦?!峨x騷》云:‘反信讒而齊怒?!断дb》篇云:‘反離群而贅肬’,當俱指此。則奪其位者,在此年耳”[3]10,此條目則是將楚辭的具體詩句,揣測納入到相應的楚國歷史背景和屈原被黜被廢的遭遇下,其意自明,文義更清。此外,“事跡考”中類似“己酉十七年。春,秦敗楚于丹陽,……楚悉起國中兵襲秦,大敗于藍田,割兩城以和?!断дb》當作于此年”[3]11,“丁巳二十五年。懷王、昭王盟約于黃棘。……《悲回風》篇,刺頃襄迎婦于秦,所謂‘施黃棘之枉策’是也。屈子雖遠遷,尚欲南行而死諫,終不得諫。《思美人》篇,當作于此時”[3]11-12,“戊辰七年。楚迎婦于秦?!侗仫L》當作于此時?!栋й樊斪饔谑??!稘O父》《懷沙》當作于十一年。以汨羅之沉,當在此年也”[3]13等條錄,更是根據(jù)屈原的生平經歷、精神氣質和政治理想,楚國的歷史和時代背景,結合楚辭各詩篇文義及所表達的情感,推測出作品的具體創(chuàng)作時間。
總之,屈復《楚辭新注》通過對前代注本注疏體例的改進、完善和創(chuàng)新,采用“知人論世”的文學批評方法,在正文注疏《楚辭》之前,編選《史記·屈原列傳》《屈原外傳》和《附楚懷、襄二王在位事跡考》三段文獻材料,極大程度上,還原再現(xiàn)了作者屈原的視域和原意,使得讀者在初讀《楚辭》之前,對于屈原的生平、際遇、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都有所了解和認識;并且為注疏《楚辭》,形成一定的批評導向和情感基調。在有了一定的知識儲備和情感準備的基礎上,再讓讀者閱讀《楚辭》,能夠使讀者對于屈原文辭中所表達的深沉的忠君愛國的情誼、以及深刻的思想內蘊有更加深刻的感受與理解。如此精心安排,屈復可謂是用心良苦。
二、去繁就簡
屈復的《楚辭新注》,不同于以往大多數(shù)《楚辭》注本的另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它去繁就簡、精煉簡明的注疏特色。
那么,形成屈復《楚辭新注》去繁就簡注疏風格的原因究竟是什么?第一,根源于屈復的文學批評理論。清代文壇,充滿了集權和壓制,統(tǒng)治者對于士人知識分子的“前明情結”,總是充滿了疑慮和猜忌,甚至是捕風捉影,動輒得咎,文字獄常有發(fā)生。在如此緊張高壓的嚴密文網之下,學者文人長期處于“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精神狀態(tài),于是皓首窮經、躲進小樓專做浮于字詞表面的考據(jù)之學,一時蔚然成風。而對于這種支離破碎、苦耗心力的考據(jù),屈復是持反對態(tài)度的。屈復的《感遇三十首》就曾有詩云:“狂秦飛坑灰,詩書轉輝煌。后賢表訓詁,詩書乃消亡?!盵5] 1423-1424在文藝理論和文學批評方面,屈復與前代眾學者相比,富有個性之處,就在于他提倡使用“寄托”之法。所謂“寄托”,清代著名的古文家陳僖指出:“寄托者,不止托物比興也”[6]392(《再與汪比補論文書》),“夫文也者,人為之。人之所以為文者,必有所寄托而后成也。有寄托則真精神出,真精神出然后能透入紙背……故凡為文者,必中有寄托而后求之法,法備矣而后成章,章成矣而后可以論氣骨、觀氣象、定品格、審辭令。如無寄托而專求之章法、辭令,則亦木偶之形、侏儒之音而已”[6]391(《與汪比補論文書》)。而屈復則創(chuàng)新獨特地把“寄托”手法用于注疏之學,他提出“詩有寄托,非賦比興也?!蚓寂笥验g,言不能盡,借酒杯,澆塊礧,言在此而意實在彼,隱乎字句之中,躍乎字句之外,千載下令人思而得之,無論賦、比、興,俱可以寄托,而寄托非賦比興也”[3]41(《楚辭新注·九歌序》)。第二,源自于屈復注疏《楚辭》的目的,不在鉆故紙堆、從事精深的發(fā)掘研究工作,而在于闡發(fā)文中所蘊涵的深情厚意。《楚辭新注·自序》中所謂的“略諸所共解者”[3]1,就是指對于《楚辭》中文字文句的訓詁和名物典實的考證等,不專作繁復艱深的羅列、整理和考據(jù)。
屈復《楚辭新注》“去繁就簡”的注疏特色,首先體現(xiàn)在字詞訓詁、名物考證方面?!冻o新注》中對于字詞、名物等的注解,往往簡明概要,并不深究、不做繁復枯燥的整理工作,更不以此為注疏的重點。
在字詞注解方面,《楚辭新注·凡例》就曾以“初度”二字舉例,提出“字面解釋,如‘初度’二言或云時節(jié),或云氣度,或云法度,或云……皆為支首,悉順文氣,如此之淚,無損大義,俱不深辨”[3]3。屈復由此表示,注疏《楚辭》重在文氣情理,而對于字詞等的理解和闡釋,并不做苛刻精準的考證要求。對于屈復《楚辭新注》的這個特點,《四庫全書總目》中就有這樣的評價,云:“是編采合《楚辭》舊注,而自以新意疏解之。復頗工詩,故能求騷人言外之意,與拘言詮、涉理路者有殊?!盵7]1271
自東漢王逸到明清諸家,注《楚辭》者有數(shù)百家之眾,但注疏者多專注致力于字注句疏和名物的典實。屈復的《楚辭新注》,則是頗具新意,著眼于《楚辭》文本整體的把握和賞析,并不局限拘泥于字詞的訓詁和考證。屈復注解《楚辭》,是以篇章結構、上下文氣為注疏的基點,只要不影響文本旨意的闡發(fā),對于名物字詞并不苛于深究。這種注疏手法的優(yōu)點在于,減少過度、繁復注解導致的文本零碎感和割裂感;有助于保持《楚辭》篇章閱讀與賞析的整體性和連貫性,簡潔明快,輕重分明,尤為適合《楚辭》初讀初學者的閱讀需求。然而,屈復《楚辭新注》偏輕字詞名物注解的缺點,也是很明顯的。那就是在考證訓詁方面顯得模糊粗淺,功夫欠深,缺乏充分實在的依據(jù)。
屈復《楚辭新注》“去繁就簡”的注疏特色,其次體現(xiàn)在篇章結構、文本旨意方面。對于文句的注解,屈復往往能立足于全篇的高度,貫穿上下文,從紛繁的文句信息中提取到關鍵線索和旨意,將文本濃縮、拈定至幾個詞甚至是一個字,如線貫穿,以此詮釋和探析《楚辭》篇章結構之精妙、立意之精深,做到提綱挈領、微旨精義。
例如屈復《楚辭新注·離騷經》篇末對于《離騷》篇章結構的劃分和解析,總結“通篇五段,以祖考命名為綱領,以‘知’字為鍼線,以從彭咸而死為主意”[3]38;其后,又拈定這一“知”字,串聯(lián)全文:“篇中‘余固知’后,止兩‘知’字,前‘不吾知’,其亦已矣;后‘莫我知兮’,而君之放逐,黨人之嫉妒,女嬃之詈,折中重華,叩帝閽,上下求女,占靈氛,問巫咸,遠逝自疏,莫與為美政,皆莫我知也。‘愿依彭咸之遺則’,下云……主意如此,究之所以死者,皆‘莫我知’也?!盵3]38-39屈復以緊扣“知”字,來詮釋《離騷》所要表達的屈原忠而被疏、忠佞不相容、且又不忍隨時,上不見知于君王,下不見容于群臣,遺世獨立、孤獨難抒但卻矢志不悔、盡性至命的一片“孤忠”之情。而《楚辭新注·九章·悲回風》篇后則是拈定一個“思”字,縱貫串聯(lián)全文,屈復總結此文“題是《悲回風》,心是思楚國,故以‘思’起,以‘思’結。中段又用數(shù)‘思’字,……其意可知?!盵3]127屈復用“思”字作結,以闡明《悲回風》篇所主要抒發(fā)的屈原故土難離、心系楚國之深情。又如《楚辭新注·卜居》篇末總結全篇曰“此篇四段,一段求卜之故,二段應心煩意亂,三段應竭知盡忠二句,四段質諸鬼神而無疑也。知字起,知字應,知字結,章法井然”[3]144。屈復通過抓住這個“知”字,展現(xiàn)了屈原兩難的矛盾處境,及其內心痛苦劇烈的斗爭沖突。還如《楚辭新注·九辯》在歸結章節(jié)主旨時,也是多用拈定個別字詞的手法,諸如“此章,……單寫‘悲’字”[3]150,“首段,以四時起秋;次段,以木之搖落,感己之歲月,暗含秋字;三段,以秋夜徙倚,明點秋字結。通章合寫悲秋也”[3]151,“蕙華飄揚,此中暗含秋字。中間單寫悲字;末段方明點秋子結。”[3]152“此章,雖單寫悲字,……亦是暗承秋意也”[3]154,“此章,起句明點秋字;中二段單寫悲字;末段又以冬春夾寫秋字”[3]156,以及在篇末點評、總括主旨時,所提及的“九篇中‘悲秋’二字,或分合長短,比賦兼陳,而藕斷絲連,深得諷諭之旨”[3]161等句,通過提煉概括至“悲”、“秋”二字,盡述宋玉由秋生悲之情;宋玉正是通過蕭瑟的秋色、秋物、秋聲,暗含寄寓自己哀怨的身世際遇和衰敗的楚國社會;以抒發(fā)內心忠而見疑、情志難紓的悲憤和愁怨。如陳繼儒所言:“秋氣可悲,想古悶如也;自玉一為指破,遂開千古怨端?!盵10]17175-17176而屈復則是將《九辯》全篇歸結為“秋”、“悲”二字,“秋”為眼前之景、“悲”為心中之情,觸“秋”景生“悲”情,“悲”情因“秋”景而愈是悲涼,“秋”景因“悲”情而更顯蕭條哀怨之氣,單以“秋”、“悲”二字,即已總括貫穿全文,屈復可謂精要!此外《楚辭新注》中,還有通過拈定一個字詞為文句線索,來評析和串聯(lián)不同楚辭篇目,如《楚辭新注·湘夫人》篇末“此篇大旨,與前篇同。前篇四‘不’字句,自咎責之意;此篇四‘何’字句,自疑怪之詞。其不敢遂絕,而終望其合之心,則一也”[3]49。屈復于文本中提煉擇取文之樞機、關鍵的字詞,分別以四組‘不’字句、四個“何”字句,總結《湘君》《湘夫人》各自所要傳遞表達的情感指向,并且比較分析兩者的相異相通之處。
李詳《致馬通伯先生書》對屈復《楚辭新注》有如下評價:“國朝注屈者,蒲城屈悔翁,休寧戴東原,并此而三?!盵11]258這是對屈復及其《楚辭新注》的極高贊譽之詞,在李詳看來,可稱為經典之作的清代楚辭注本唯有屈復的《楚辭新注》、戴震的《屈原賦注》和馬其昶的《屈賦微》三家。應該說,正是屈復《楚辭新注》“知人論世”的注疏個性和“去繁就簡”的注疏特色,使其在清代諸家楚辭注本中顯得不落窠臼、獨樹一幟、風格鮮明而引人關注?!冻o新注》的這兩個注疏特色,在為后學開啟整體性楚辭研究嶄新思路的同時;其平易簡明、貼近讀者、清晰明朗的注疏個性,使其在楚辭接受學方面也具有突出的研究和參考價值,因此它往往被作為初涉楚辭者學習楚辭的重要推薦書目之一。誠如潘嘯龍等《楚辭著作提要》中所贊,屈復的《楚辭新注》“別具一格,自成體系,頗有思致者也”[12]162-166,實乃“清世研習屈子之名作”[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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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左福生]
Research about Notes and Commentaries in Qu Fu’s New Note of the Songs of Chu
Shi Zhongzhen
(Research Center of the Songs of Chu, Nantong University, Jiangsu Nantong 226019, China)
Abstract:Qu Fu’s New Note of the Songs of Chu with its distinctiv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notes and commentaries. In Qing Dynasty from Chu elegies note book is unconventional and unique. Qu Fu’s New Note of the Songs of Chu with “understand the writer and his time” commentaries characteristics, before the text commentary on the songs of Chu, compiled about Qu Yuan’s life and thought of literature materials, reducing reproduction of Qu Yuan’s creation view and the original intention, so that the reader before reading the beginning of songs of the south, to Qu Yuan and his hit songs of the social and historical environment, understanding and knowledge, the formation of certain knowledge reserve, criticism guidance and emotional tone. At the same time, Qu Fu’s New Note of the Songs of Chu ha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Notes and Commentaries with changing complicated to simple. it for Chu words, the names of the notes, often a concise summary and does not get to the bottom, not boring, repetitive finishing work, not taking the opportunity of the focus of commentaries; for textual annotations, often can through context, text to concentrate, twist to a word or a word, such as line throughout, this interpretation and analysis of Chu chapter structure exquisite, the conception of deep, do concentrates, micro purpose essence.
Keywords:Qing Dynasty; Qu Fu; new note of the songs of Chu; understand the writer and his time; changing complicated to simple
收稿日期:2016-01-03
作者簡介:施仲貞(1979—),男,浙江瑞安人,文學博士,南通大學楚辭研究中心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先秦文學。
基金項目: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清代楚辭著述論考”(12ZWD019);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楚辭在日本的傳播和影響”(2015SJB617);江蘇高?!扒嗨{工程”優(yōu)秀青年骨干教師培養(yǎng)對象資助項目(2014);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東亞楚辭文獻的發(fā)掘、整理與研究”(2013&ZD112)。
中圖分類號:H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0429(2016)03—007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