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翰

古代中國格外重視家庭教育。為教化子弟，弘揚優(yōu)秀家風，無論是名門望族，還是普通的書香門第，都留下了各式各樣的家訓，例如膾炙人口的《顏氏家訓》《朱子治家格言》，等等。它們通常是家族長輩在生活和事業(yè)上的經(jīng)驗總結(jié)，代表了一個家族對子弟在立身處世上的期盼，其主要內(nèi)容涉及生活和事業(yè)的方方面面，針對家庭關(guān)系或求學上進，提出種種規(guī)范和建議。牢記家訓的人必然對自身的道德行為有所警覺，不至于荒廢墮落。自漢初起，家訓越來越豐富多彩，留下了很多修身齊家的名言警句。

《了凡四訓》在浩如煙海的家訓中顯得與眾不同，一般的家訓主要是針對具體問題的筒短訓誡，常常使用對仗的句式，例如《朱子家訓》中“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等等。而《了凡四訓》的開篇則是袁了凡先生自述一生，以親身經(jīng)驗幫助子孫確定自己的人生之路。

《了凡四訓》的緣起

袁了凡（1533-1606），初名“表”，后改名“黃”，字“慶遠”，又字“坤儀”“儀甫”，初號“學海”，后改“了凡”，后人常以其號“了凡”稱之。他年幼喪父，家境貧寒，母親勸其放棄科舉去學醫(yī)。十五歲那一年，他在山中遇到一位姓孔的世外高人，告訴他可以考取秀才，應當繼續(xù)讀書，并且算出來他一生的休咎禍福：“某年考第幾名，某年當補廩，某年當貢，貢后某年，當選四川一大尹，在任三年半，即宜告歸。五十三歲八月十四日丑時，當終于正寢，惜無子。”此后十五年，了凡先生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人生軌跡被孔先生算得絲毫不差，于是放下一切妄想希求，準備根據(jù)命運的安排度此一生。36歲時，他游學南京國子監(jiān)之前，到棲霞寺參訪云谷禪師。禪師起初觀察了凡先生心志淡泊，斷絕妄想，以為他是豪杰之士，后來才知道他不過是因為人只是受命運拘束的凡夫。云谷禪師告訴袁了凡“命由我造，福自己求”的道理：“汝不見六祖說：‘一切福田，不離方寸；從心而覓，感無不通。求在我，不獨得道德仁義，亦得功名富貴；內(nèi)外雙得，是求有益于得也。若不反躬內(nèi)省，而徒向外馳求，則求之有道，而得之有命矣，內(nèi)外雙失，故無益?！?/p>

袁了凡痛徹反省自己的種種弱點，發(fā)誓改過，并力行善事，人生就此不同，孔先生的預言也漸漸不再準確。他不僅考取功名，有了兒子，而且壽命也活到了72歲，《了凡四訓》一書即是他在69歲時所作。此時的袁了凡回顧自己的一生，更深刻地理解了《易經(jīng)》所言：“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為了教育自己的子子孫孫，他寫下《了凡四訓》。本書共有四章：《立命之學》《改過之法》《積善之方》《謙德之效》。第一章是他的人生自述，后三章則廣取他人的嘉言善行作為榜樣和范例。此書后來作為家庭教育的教材在社會上廣泛流傳，他用來生早被算定，以為一切皆有定數(shù)，想求而無法可求，實際上敦促自己改過修善的功過格也風靡士林，流傳一時。近年來，經(jīng)傳統(tǒng)文化推行者的大力弘揚，《了凡四訓》又重新為世人所重視。

《了凡四訓》為什么具有強大的教化功能？

無論是中國儒釋道的各種學說，還是古希臘的蘇格拉底，都強調(diào)了人對于自身命運的責任，人的命運由自己的行為決定。相比其他思想家的人生道德教育，為什么《了凡四訓》具有格外強大的感染力、震撼讀者的心靈呢？我想這是因為了凡先生所使用的教育方法并不是規(guī)定人生的若干教條，而是通過敘事來啟發(fā)心靈。

法國當代思想家保羅·利科認為，敘事的重要性在于建立起一種時間秩序，而我們正是根據(jù)對時間關(guān)系的理解來認識人生。在我們的意識深處有一些非常重要的“微型敘事”，決定著人們的價值判斷和行為準則。

倘若我們心中的人生敘事是未來的一切不過都是偶然發(fā)生的，那么可能就會認為“今朝有酒今朝醉”“花開堪折直須折”；倘若我們相信有一個超自然的力量來安排我們的旦夕禍福，那么就會把討好神靈作為今生最重要的事；而倘若相信明天的幸福取決于今天的努力，那么就會激勵自己發(fā)憤圖強，三省吾身，修身改過。事實上，我們的人生觀在相當大程度上就是建立在這樣的敘事之上，怎樣敘述人生，決定了我們的人生態(tài)度。

筆者愿意在此分享個人的經(jīng)驗。在法國留學讀博士期間，因為學業(yè)的壓力和孤獨感，我一度對前途命運充滿迷茫。年輕時的我，傾心于自由理念，熱愛先鋒叛逆的哲學思想，對道德教化頗多質(zhì)疑，以為那不過是束縛人的教條，限制人性的自由發(fā)展和豐富的人生美感。然而當我偶然在網(wǎng)上看到講解《了凡四訓》的文字記錄，一動不動全部看完時，那種震撼猶如夜空中的一道閃電，劃過心靈的昏暗。人生之覺悟，發(fā)端于對自身之迷惑與錯誤的認識。我突然明白，一個覺得自己什么都對的人是沒有希望的，因為他已經(jīng)無法改變；而一個能夠反省自身錯誤的人，才真正充滿希望，因為從此時起，他能夠有意識地修正和改善自己，有一個更加光明的未來。

《了凡四訓》的另一個特色是“單刀直入，化繁為簡”。不少家訓會對生活的方方面面做出比較詳細的規(guī)定，如怎樣待人接物，怎樣讀書用功。而《了凡四訓》則沒有制定具體的生活教條，只是確定一個基本的價值觀：人必須為自己的生命負起全部的責任，你在今天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將決定明天的命運。明了這一點，我們必然會把對外界的種種埋怨轉(zhuǎn)化為對自身精神境界的警醒。清末大儒曾國藩先生也曾經(jīng)深受《了凡四訓》影響，他在日記上面寫道：“自今日起改號滌生。滌者，取滌其舊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后種種，譬如今日生也?！苯裉斓闹袊幱趦r值觀重建的年代，非常需要類似《了凡四訓》這樣的傳統(tǒng)教化經(jīng)典塑造國人的人生觀，讓我們每個人為自己的生命承擔起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