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嵚

“我也許并不知道，兒子你最后要走怎樣的人生路，但我必須要給你最好的磨練。”

大明朝成化十七年左右，北京城里頭號人生贏家，公認就是翰林院修撰，浙江余姚人王華。

他有多贏？先看出生有多好，余姚王家公子，士林界標準名門。生得這么好，偏還拼硬實力，成化十七年王華漂亮地拿下殿試狀元郎，人生事業(yè)迅速攀紅。

如此招人羨慕嫉妒恨的好命，放在他身上，卻是誰說起都叫服。這位王先生除了生的好學得好，性子更是出名好，看上去嚴肅刻板，打起交道來卻隨和幽默，高大上的八股文寫得趣味橫生，幽默小品文更寫得流傳京城，出名大明才子圈的段子手。如此情商智商雙高，走哪里都深受歡迎，以至再難呆的官場圈子，他都如魚得水。

當然他人生中最大的成功，絕對完爆上面各項成就：當?shù)?/p>

他的寶貝兒子，就是中國儒家思想史上不世出的圣人，震撼東北亞數(shù)百年的圣賢大儒：王陽明！

但放在成化年間，京城朋友圈里說起這位王守仁（王陽明）小朋友，也是家喻戶曉。但看爸爸王華的目光，卻真?zhèn)€是連同情帶嘆息。好些人都認定，隔壁老王家這幾百年的豪門名望，王華這要啥有啥的成功人生，保不齊都要毀這孩子身上。因為才十來歲的年紀，這位未來的大圣人王陽明，就已是火遍京城的熊孩子王守仁。

王家的熊孩子

今天說起王陽明大圣人的童年，津津樂道極多的是天賦：三四歲年紀就識字，搬家到京城的路上，不到十歲的年紀，就敢在金山寺作詩，驚倒一群游客。

但其實當時比這些更叫身邊大人小孩驚到的，就是這孩子的淘。來京城讀書沒幾天，這個浙江插班小孩，就淘得叫先生抓狂：幫差生同學做個弊，基本就是家常便飯。很快就收了不少鐵桿朋友，不多久老師就發(fā)現(xiàn)：上課的時候經(jīng)常少好些同學——全被小王同學組團帶著逃學了。

如此劣跡斑斑，老師一開始還是忍，倒不是怕他那狀元老爹，而是這熊孩子的風格，就是倔，老師整他越兇，他反過手來捉弄老師就越厲害，只好能忍則忍。

這一忍，就忍出了京城長安街上這一景：一個十來歲浙江口音的孩子，披一身破衣服做披風，帶十幾個熊孩子吆五喝六招搖，一路還歌聲嘹亮。按一些明清民間評書小說里的描繪，當時這小王還有個諢名：京師六少。

而長期撲在工作上的王華，他的第一反應，是立刻奔到街上，當場揪住兒子一頓暴打，由于下手太過狠，還招來好些百姓圍觀，大家這才明白：原來狀元郎家打孩子，也和咱一樣??！

一些明朝筆記說，為此貢獻了一個歇后語：狀元家打孩子——一樣兒！

看王華的脾氣，就知道他有多氣：王華在明朝文壇官場，都是出名的淡定脾氣，讀書時能在鬧市噪雜環(huán)境里照讀，后來入仕為官，多大的風波考驗，從來不見動怒。就連明孝宗都夸過，說看王華老師的脾氣，就知道啥叫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這種脾氣都“崩”不住，可見這熊孩子淘的多厲害。

這次打完后，學堂老師總算放心了：名也出了，打也打了，該老實讀書了吧。效果貌似也很好：小王同學果然不逃課了，讀書也心性穩(wěn)多了，就這么認真了沒幾天，老師卻又要撞墻了：您還是逃課吧！

因為認真上課的小王同學，認真起來就叫老師受不了，專愛找閑書看，連兵書戰(zhàn)策都研究，動不動就引用個生僻史料，當場就把老師鬧結巴。老師氣呼呼要請家長，小王同學卻淡定：老師您別生氣了，我爹說了多讀點這書沒壞處！

而且更叫老師驚掉下巴的是，沒多久，王家竟還專門聘了武術教師，一板一眼教起小王同學騎射來。不但不攔著淘，這還教著淘了？

可王華卻用事實證明：他和那些奇葩家長，至少有一點不一樣——他了解兒子的內(nèi)心世界。

做兒子的對手

街頭暴打事件過后，王華冷靜下來，把兒子在京城所有的荒唐淘氣事，前后左右梳理一遍，卻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奇特現(xiàn)象：兒子淘得荒唐，卻還有點技術含量，在長安街上招搖，全按照軍隊陣法來指揮，唱著歌招搖過市，居然唱的還是岳飛的《滿江紅》！

最叫王華大跌眼鏡的是：兒子淘歸淘，可別人家孩子也不是傻瓜，為啥就愿意傻乎乎跟在兒子屁股后面胡鬧？饒有興趣地問兒子，兒子的回答出乎意料：我把自己的糖果糕點，全分給他們吃，而且誰最出力，分的糕點糖果就最多，他們當然愿意跟我了！

就這一番胡鬧，王華寬心了，還給了一個老師們聽到后哭笑不得的評語：克制私欲以遂其志——這熊孩子雖然荒唐，但可以為了追求理想（達到自己目的）克制自己的欲望（吃糖果），精神可嘉。

而后來的事實證明，王華這個評語絕非溺愛，卻正是看到了兒子荒唐外表下，深藏的理想。

接著王華各種“天雷滾滾”的教育方法來了：兒子要看閑書，想方設法給他搜羅，想學武，花錢請最好的老師。要知道王家雖說名門又是翰林，但身在京城薪水不高又為官清廉，真不算有錢階層。老話說“窮文富武”，供兒子糟這么事，基本就是咬牙砸錢。日久天長，王狀元家“溺子”的名號，算是傳開了。

但傳說中被溺愛的王同學，難道從此就越發(fā)跋扈衙內(nèi)了？當然沒有：小王同學從此認真讀書，雖說性子不好惹，老師見了就躲，但學習卻認真得多，功課樣樣拔尖，但比這改變更大的，卻是脾氣。

先前的王同學，似個撒歡野馬，逮啥玩啥，突然的就轉性了，不再是夸夸其談招搖過市，相反卻常悶不做聲用功，要么不說話，一開口就噎住老師，照老師說，是更犀利，可在旁人看，卻更成熟。

因為看似啥都不管，好些還由著兒子的王華，卻快刀斬亂麻，管了兒子一件“小事”：下象棋。

后來功成名就的王同學，有很多名號：圣人，武術家，文學家，思想家，軍事家……以他自嘲說，本來還可以再有個榮譽稱號：棋藝家。

小小年紀的王同學，最愛就是下棋，能擺上下一天，抱著棋盤見人就求殺。自己對軍事武功的喜愛，花樣百出的淘氣，全是這愛好啟蒙的。理論上說，下棋沒啥，可王華終于發(fā)現(xiàn)，放兒子身上，這愛好已成癮到瘋狂，全班同學沒有不被他在棋盤上虐過的，且一下就是一天，沉迷進去啥都耽擱，兒子好些浮躁的壞毛病，這事更是病根！

于是王華終于出手了，直接來個快刀斬亂麻：抱著棋盤拉著兒子來到京杭大運河邊，當著兒子面，把象棋狠狠扔進河里：再讓我看見你下象棋，我就不認你這兒子！

這件事發(fā)生四十年后，王同學統(tǒng)帥大軍，剿滅寧王叛亂，其行軍布陣之縝密高效，令部下伍文定嘖嘖稱奇，問這本事咋練的。王同學不慌不忙，贈給伍文定一首詩。這首詩，就是他當時被老爹扔了棋盤，滿懷悲憤時寫的：象棋終日樂悠悠，苦被嚴親一旦丟！

而在更多的場合，特別是已是大師的王同學，開壇授課時，也不止一次提到當年這段往事：自己這一輩子的堅韌冷靜，就來自父親當年這甩手一扔。父親扔的不是棋盤，而是自己的心魔。

也正是在這場難得的爆發(fā)里，王華明確了自己最重要的角色：要做兒子常年的對手，伴他成熟成長。

老王家的戰(zhàn)爭

隨著王同學的成長，他所感到的，卻是日復一日的抓狂：自己稍有成就帶點自得，立刻被父親一頓訓斥。不知不覺間，父親就成了自己生活中最大的鞭策者。每一次的成長選擇，都要先戰(zhàn)勝這個對手。

于是王同學不服輸?shù)膫€性，在蓬勃的青春期里越發(fā)爆表了，書刻苦讀，武也練得勤，他多年后苦笑回憶，為了證明自己很強，還學跑偏了，成天標榜自己是大明朝的李白，背著把劍在京城招搖，沒事就耍兩招，終于有天攤上大事，一劍把人當街戳倒，結結實實抓進牢里蹲了好些天。

在被父親拼上老臉保出來后，出乎意料，父親非但沒有責罰，反而得到了獎勵：旅游。

踏上了旅途，才知道這是父親另一種敲打。父親帶他到居庸關要塞好好的看一遍，見過了塞北烈烈寒風，見識了對面韃靼敵人的囂張霸道。

半句話沒說，卻是事實教育：你還差的遠！這次旅行的意義有多大？以王同學自己話說：以前讀兵法，讀的滾瓜爛熟，自以為天下無敵，真走了這趟，才知道神馬都是浮云。如果沒有這一趟出行，多年后的鄱陽湖之戰(zhàn)，自己就算有幸指揮，也百分百要像戰(zhàn)國趙括一樣搭里面。

但在當時說，王同學依然滿肚子不服，回家后沒幾天，就寫了長篇軍事大論，自夸只要手里有幾萬兵，立刻掃平草原?？蓭滋鞗]過，父親就把他文章還回，每一段每一句都做了批注，全給駁的體無完膚。這事王華干的有多拼？從來萬事不求人的他跑去兵部求救，找好幾位專家集思廣益，硬把這熊孩子給駁倒了：橫掃草原？你先把這批注掃了！

在老王家那些年的父子感情里，這類事情很常見，王華就好像一個大力士般，一次次摁掉兒子思想的“壞葫蘆”。

王同學二十八歲終于科場登第，從此與父親同朝為官。誰知這“父子”的戰(zhàn)爭，還是不停。不管王同學多么認真努力，政績多么好，到父親那里，就從沒有個夸獎。

王同學后來才知道，自己每任一職，父親都會特意寫信給他的上司，一來是關照，二來是拜托上司多給兒子點磨練。每一件政績，都有父親默默注視。

只注視卻從不說好，連明孝宗都對這事贊嘆過，說啥叫一心為公，看王華老師怎么對他兒子就知道。

在王同學這里，也經(jīng)常是嘆息，覺得父親從不理解自己，也不曾看好自己，懷著要讓父親看一看的想法，一直在“做圣賢”的道路上努力。

正德元年，他終于努力出大事了！

兒子你做的對

正德元年，宦海浮沉六年的王同學，遭遇到人生的最大挫折：他上書斥責權閹劉瑾奸惡。結果招來大麻煩，自己先入獄后貶到貴州龍場，父親也遭株連被調(diào)任南京。爺倆政治前途堪憂。

路過父親就職的南京時，心中萬分悲痛的王同學做出了他之前極少有的一件事：鄭重的找到父親，一字一句地認錯，請求父親原諒他這次的一意孤行。然而卻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答案：父親第一次認真的表揚他，告訴他這次做得對！

這一刻，之前二十年所有的不解委屈，所有的感嘆，在王同學心里，煙消云散。他終于明白，父親的所謂古板守舊，其實是一種更堅韌的愛。所謂父愛如山，不是似山一樣重，而是父親把自己變成一座山，讓兒子窮盡力量去攀登，只有攀登過去，才是真正強大！

“我也許并不知道，兒子你最后要走怎樣的人生路，但我必須要給你最好的磨練?！边@是王華用二十年時間，告訴兒子的全部苦心。

在這場見面后，有了那一次光耀中國思想史的“龍場悟道”，有了一位閃耀大明的王陽明，有了雨后春筍般，在十六世紀起開遍大江南北的心學流派，有了中國自己的文藝復興運動。

而已是大師的王守仁，在多少次講學時，總會講到的，是一幅他與父親一起寫的對聯(lián)：雪壓孤舟，一葉載六花歸去；雁橫遠塞，片箋寫八字出來。

在很多人的筆下，王明陽的成功，總被看做一場叛逆青年戰(zhàn)勝守舊父親的勵志奇跡。其實讀一讀這對父子一起應和的對聯(lián)，就知道這場中國古代重量級的文化復興，是來自父愛的力量。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我們愛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