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治民　王炫力

摘 要：王夫之將“乾坤并建”、“陰陽向背”的解《易》理論貫徹到對《泰》卦的闡發(fā)中。他從天道陰陽變化的明和幽、顯和隱、可見與不可見兩方面，說明天地互易其位以成乎泰的合理性。還提出“大辨體其至密，而至密成其大辨”的見解，認為對立雙方是相互包含、相互轉化的。并據天道以言人事，力圖將《泰》卦所體現的天地之理引申到對明朝滅亡教訓的總結，從而對明朝末年“上下暌違、君臣否隔”的現象提出了批評。

關鍵詞：王夫之 《泰》 乾坤并建 陰陽向背

“乾坤并建”、“陰陽向背”是王夫之解《易》的重要體例。①他晚年在《周易內傳發(fā)例》中對此作了明確的闡述。他說：

《易》之乾坤并建，則以顯六畫卦之理。乃能顯者，爻之六陰六陽而為十二，所終不能顯者，一卦之中，向者背者，六幽六明，而位亦十二也。十二者，象天十二次之位，為大圓之體。太極一渾天之全體，見者半，隱者半，陰陽寓于其位，故轂轉而恒見其六。乾明則坤處于幽，坤明則乾處于幽?！吨芤住凡⒘兄?，示不相離，實則一卦之向背而乾坤皆在焉。非徒乾坤為然也，明為屯、蒙，則幽為鼎、革，無不然也?！瓡r隱而時見者，天也，太極之體不滯也。知明而知幽者，人也，太極之用無時而息也。屈伸相感，體用相資，則道義之門出入而不窮。

按照王夫之的說法，乾坤十二位向背所遵循的原理是正反相因、對立統(tǒng)一。能顯者六陰六陽十二位，此為向、為明，不能顯者，亦六陰六陽十二位，此為背、為幽。天道有明必有幽，有顯必有隱，故模擬天道的卦爻，亦有明有幽、有顯有隱。乾坤并建中陰陽并列為十二，六陰六陽皆顯，不過表示陰陽不相離。①因此，“乾坤并建”的本體意義在于，天地萬物的存在和生成依賴于乾坤、陰陽的交合變化，而不是單獨由某一方面構成，陰陽同時而有，孤陰孤陽皆不能生物。王夫之將這一基本原理貫徹到《周易外傳》和《周易內傳》這兩部對《周易》的詮釋與發(fā)揮的著作中。其中，在對“坤上乾下”的《泰》卦的闡發(fā)中，王夫之依然立足于“乾坤并建”、“陰陽向背”的本體論，對天地二氣往來交感以成乎泰的現象作了闡發(fā)，提出了“大辨體其至密，而至密成其大辨”見解，認為對立雙方是相互包含、相互轉化的。并進一步將這些天地之理引申到對明朝滅亡教訓的總結，從而對明朝末年“上下暌違、君臣否隔”的現象提出了批評。

《泰》卦的上卦為三陰爻，為坤，其象則為地；下卦為三陽爻，為乾，其象則為天。卦辭為“小往大來，吉，亨”，《彖》傳解釋說：“‘泰，小往大來，吉，亨，則是天地交而萬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內陽而外陰，內健而外順，內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也?！憋@然，“泰”為通泰之意，而其所以通泰正因為天地互易其位以相交，陰陽二氣互施互應以相通。正如朱熹在《周易本義》中解釋說：“泰，通也。為卦天地交而二氣通，故為泰。”可是，天地之位互易以成乎泰的卦象與我們日常觀察到的天上地下的自然現象相違背，王夫之在《周易外傳》中首先提出了這個問題。他說：

天位乎上，地位乎下，誰為為之？道奠之，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保ㄏ汝幒箨栒撸瑪底韵律┙灯錆嵴?，清者自升，故曰：“天地定位?！苯K古而奠者如斯，則道者一成而不可易也。今以乾下坤上而目之曰“交”，坤下乾上而目之曰“不交”，則將易其所奠而別立道以推蕩之乎？

王夫之所理解的“道”是本體論的道，指天地萬物的總合體，如他在《周易外傳》中解釋乾卦時說：“道，體乎物之中以生天下之用者也”，“道者，天地精粹之用，與天地并行而未有先后者也”。在王夫之看來，道是乾坤并建、陰陽合撰之本體，它體現于萬物之中，使萬物各循其本性之必然發(fā)生現實作用；道與天地萬物同時而有，一體兩面，非有時間上的先后和空間上的彼此。②道即體即用，道之用體現為包括輕清者上而為天、重濁者下而為地的各種具體事物和自然現象，但如今《泰》的卦象則將這一亙古不變的自然位置顛倒過來，并視之為天地相交而得以相通，從而化生萬物，各定其位，似乎改易了道所確定的“天尊地卑”自然之理。王夫之接著指出，其實《泰》的卦象與天高地卑確定不移的道理無有相違，他解釋說：“道行于乾坤之全，而其用必以人為依。不依乎人者，人不得而用之，則耳目所窮，功效亦廢，其道可知而不必知。圣人之所以依人而建極也?！钡镭瀼赜谇ふw之中，道之功用是以人類社會活動作為依據。因此，乾坤天地之方位乃相對而言，坤相對于乾而為“下”，乾相對于坤而為“上”；天上地下的方位，正是圣人確立社會之道德行為準則的依據。

王夫之進一步以天上的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等七曜為例，從天道陰陽變化的明和幽、顯和隱、可見與不可見兩方面，說明天地互易其位以成乎泰的合理性。他說：

今夫七曜之推移，人之所見者半，其所不見者半。就其所見，則固以東為生，以西為沒。而道無卻行，方其西沒，即其所不見者之西生矣。沒者往也，生者來也。往者往于所來之舍，來者來于所往之墟。其可見者，則以昏、旦為期；兼其不可見者，則以子半、午中為界。

日、月和金、木、水、火、土等天體有明必有幽、有顯必有隱，人之所見也有明有幽、有顯有隱。就人之所見，七曜的推移固然是出于東方而落西方，可是道無逆行，當可見之天體沒于西方之時，適逢不可見之天體升于東方之時。因此，不見者之西，與見者之東相接，見者之東至不見者之西而沒，則不見者之西同時亦生于見者之東。如是顯隱互見，周流不息。譬如，日出則月藏，月出則日藏，日月互顯互隱，而以子半、午中為界。子半、午中的確定正依據于日、月等天體的一出一沒。同樣，陰陽二氣消長變化而生萬物也是同樣的道理：“著候于寒暑，成用于生殺。碧虛之與黃壚，其經維相通也，其運行相次也，而人之所知者半，所不知者亦半。就其所知，則春為我春，秋為我秋，而道無錯序。不秋于此，則不可以春于彼；有所凝滯，則亦有所空虛。其可知者，則以孟春為始；兼其不可知者，則以日至為始?！标庩柖庥惺⑺ハL的不同，因而就形成氣候寒暑的差異；于化生萬物而言，則有生長、衰謝之時。天和地是相貫相通、互相聯系的，依自身次序而運行變化。但人對于天道的變化也有可知與不可知：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四季交替而變、無所錯亂，此為人所共可見；至于太陽運行至極南、極北而有冬至和夏至之時，此天道陰陽消長變化之奧妙，則是人所未知。

由此，王夫之得出結論說：“是故泰之下乾而上坤也，坤返其舍，而乾即其位也。坤之陰有一未離乎下，則乾之陽且遲一舍而不得以來。乾之陽有一尚滯乎上，則坤之陰且間一舍而不得以往。往者往而之下，來者來而之上，則天地之位，仍高卑秩然而無所雜也?！边@是說，雖然從卦象上看，陰為小，陽為大，“小往大來”，因此三陰爻之坤在上，三陽爻之乾在下，但是既往之坤，其勢又必反趨于下；既來之乾，其勢亦必反趨于上；于是乾坤相交，天地陰陽之氣相通，而為泰通之時。故《泰》卦就其象而言，是乾下坤上；就天道運行、陰陽相交而萬物生生不息之必然趨勢而言，則乾必趨上，坤必趨下，不失乾坤尊卑之序，故曰“仍高卑秩然”。因此，《泰》之卦象雖乾下坤上，而實無違“天尊地卑”自然之理，恰恰體現了天地相交而通泰的道理。王夫之著重闡發(fā)《泰》卦的這一點實有所指。明朝末年，君主養(yǎng)在深宮，與婦人、寺人為伍，不親政事，不見大臣，不察民情，以致政治每況愈下，江河日非。尤其是萬歷皇帝，長達二十幾年消極怠政，罷免早朝，不問世事，自絕于臣民，造成了“上下暌違、君臣否隔”之勢。而《泰》卦所揭示的道理則表明，只有君主體察下情，臣民上達圣聽，君臣上下交通感應，同氣連枝，才能成就天下通泰、萬事吉亨的清明之世。如《內傳》在解釋《泰》卦《彖傳》時說：“自其互相酬酢者言之，則此往而彼來，陰陽易位以相應，為天氣下施，地氣上應，君民志感之象，亨之道也。……君以其心下體愚賤之情，而奠其日用飲食之質，民且上體君心，而與同憂樂；若否則各據其是以相非，貌雖應而情相離?！跺鑲鳌酚诖硕裕瑫逞蕴斓厝f物消長通塞之機，在往來之際，所以示古今治亂道術邪正之大經，而戒人主之親賢遠奸，君子之持己以中、待物以和，至為深切?！蓖醴蛑畬Α短坟缘年U發(fā)實飽含了他的時代關切和對明末政治的批評。

至于《泰》卦所象天地之動，是否有違安寧之理，王夫之也有自己的看法。他在《內傳》中說：“泰，大也；安也；施化盛大而相得以安也?！饨煌?，清寧不失，故吉；由是而施化于萬物，則亨?！薄锻鈧鳌芬舱f：

若是，則天地之方交，其象動而未寧，何以謂之泰乎？則釋之曰：若欲求其不動者以為泰，是終古而無一日也。且道行于乾坤之全，而其用必以人為依。夫陰陽各六，圜轉出入以為上下，而可見者六，不可見者六。可見之上，與不可見之下而相際；可見之下，與不可見之上而相際。當泰之世，其可見者，乾下坤上也；不可見者，坤下乾上也。前乎此者為損，后乎此者為恒。損先難而恒雜。其可見之炳然，顯往來之極盛者，莫若泰焉。故曰“小往大來，亨”。

王夫之認為，如果以“泰”為靜而不動，安而不化，那么自古及今也不存在這樣的一天。“《周易》之書，乾坤并建以為首”，則卦必有六陰六陽，凡十二爻位。十二爻，六見、六隱，依次自“初”升至“上”，又自“上”出卦外；接卦外之“初”，而降至卦外之“上”；再自卦外之“上”，復入卦中之“初”；如此循環(huán)不止，此所謂“圜轉”。以《泰》而言，《泰》見則《否》隱，《否》見則《泰》隱?！短分吧稀蔽慌c《否》之“初”位相接，《泰》之“初”位又與《否》之“上”位相接，即《泰》之倒轉而為《否》，《否》之倒轉而為《泰》。此即《泰》《否》互相倚伏之理?！短贰斗瘛泛涎灾庩柛髁?；分言之，則僅見其半，是可見六，不可見六。就《泰》而言，人之所見為乾下坤上，而不可見者為乾上坤下。王夫之這里就陰陽十二位之圜轉而論卦之變化，以此說明天道陰陽必以動為本。③107與此同時，王夫之強調，既然《泰》卦最能體現晝夜寒暑往來之理，人事取法天道，就應當以仁德作為人倫之綱紀，以夏歷正月為歲首，因為紀綱確立，則社會政治之上下尊卑即可而定，此即據天道以立人事之意。

王夫之進一步指出，天和地雖有不同，但二者之間并不存在截然可分的界限。他著力反對在天和地之間劃一條明確的鴻溝的做法。他說：

今欲求天地之際，豈不微哉！有罅可入皆天也，有塵可積皆地也。其依附之朕，相親相比而不可以毫發(fā)間者，密莫密于此際矣。然不能無所承而縣土于空，無其隙而納空于地。其分別之限，必清必寧而不可以毫發(fā)雜者，辨莫辨于此際矣。夫凡有際者，其將分也必漸。治之紹亂，寒之承暑，今昔可期而不可期也。大辨體其至密，昔之今為后之昔；無往而不復者，亦無復而不往；平有陂，陂亦有平也。則終古此天地，終古此天地之際矣。

天地之間至為親密，但必有所承，而又必有區(qū)別之界。但其區(qū)分之界線并非突然出現，而是由微而著，在不知不覺中演變而成。如同治與亂、寒與暑、今與昔等，乃互相依存、互相區(qū)別、又互相轉化之范疇，而非截然對立之兩端。因此，王夫之認為，一切對立面都不是絕對對立的，而是相互包含、相互轉化的，他在《外傳》中解釋《說卦傳》時說：“天下有截然分析而必相對待之物乎？求之于天地，無有此也；求之于萬物，無有此也?！彼e出天地、進退、存亡等例證說：“天尊于上，而天入地中，無深不察；地卑于下，而地升天際，無高不徹，其界不可得而剖也。進極于進，退者以進；退極于退，進者以退。存必于存，邃古之存不留于今日；亡必于亡，今者所亡不絕于將來，其局不可得而定也?！边@是說，天在上地在下，而天氣入于地中，地氣上升天際，沒有截然的界限。進可轉化為退，退可轉化為進；遠古的存在已經消亡了，而消亡的東西并非完全的絕滅，其分界也是不能固定的。

然而，王夫之同時也強調對立雙方雖可相互轉化而沒有明確界限，但又不可合二為一。他說：

然圣人豈以是悠悠者為固然而莫為之主哉？大辨體其至密，而至密成其大辨。終不可使其際離焉，抑終不可使其際合焉。故雨晴淫則虹霓炫，列星隕則頑石成。孰使比鄰而無瓜李之嫌？孰使晏寢而無楎椸之亂？危乎！危乎！辨不易昭而密難相洽也。則終古此天地之際，亦終古此艱貞矣。

天地之交，盡管密不可分，亦僅為其精密而已，天地之間乃始終不可合二為一者。如同雨晴和虹霓、列星和頑石、瓜田李下納履正冠而遭人猜疑等自然人事的聯系，必有其因果界限，且可以為人所預見。自然、社會，諸事、諸物均互相依存，互相轉化，故其間每有似是而非，結合精密卻又不盡洽同，彼此不易明辨之處。此所以君子必須不避艱險，于精密之處明其辨別，始可正確了解掌握事物，而獲貞吉。③110王夫之進一步申論說：

所以然者：上者天之行也，下者地之勢也。坤之欲下，豈后于乾之欲上哉？且乾欲坤之下，豈后于坤之自欲哉？然初者，四他日之位；三者，非四他日之位也。使四乘其居高極重之勢，驟下而逼陽之都，則紛拏互擊而陽且敗，歸妹所以“無攸利”矣。何也？氣輕而不能敵形之重也。居此際也，正其體，不息其行，積其至輕，蕩其至重，則三陰不能不迂回其徑，率類以往，仍歸乎其域，而效“牝馬之貞”矣。凡此者，艱貞之功，三陽共之。而三則首啟戎行以犯難焉，故于食而有福以報之也。

然則圣人之贊天地以奠其位而遠其嫌，豈不嚴哉！是故知其至密，而后見運化之精；知其大辨，而后見功用之極。彼以為乾坤之氣迭上下而相入以致功者為天地之交，將強納地于天中，而際亦毀矣。

這里，王夫之糾正人們對《泰》卦象的誤解?！短坟?，乾下坤上，于是誤以為乾坤之交乃“坤往居外，乾來居內”（朱熹《周易本義》），即乾本為天，居上，而下于地；坤本為地，處下，而入于天。于上則坤地交于乾天，于下則乾天交于坤地。依此則地可居上，天可處下；重濁之陰氣可上升，輕清之陽氣可下降。顯然，此不合于《易》理。其實，乾坤二氣在宇宙中是無處不互相激蕩，而其激蕩亦不是突然驟至，卻是有所積，有所漸。所謂“積其至輕，蕩其至重”者是也，非只上下交于其位，而是在升降激蕩之中相摩相蕩，生生變化。③112

總之，王夫之認為，天道乃乾坤并建以為體，陰陽二氣互相為用。乾坤陰陽二氣相交，則萬物通泰；其不交而無感，則否塞不通。《泰》之象，雖“小往大來”，乾下坤上，而不失陽必趨上，陰必趨下之德，因此乾必返上，坤必居下，“二氣交通，清寧不失”，施化于萬物而生生不息，此天道之正而世運之通泰也。仿諸人事，則是君主體察下情，臣民上達圣聽，君臣上下交通感應，同氣連枝，從而成就天下通泰、萬事吉亨的清明之世。

注釋

① 張學智.王夫之‘陰陽向背說的本體意義[J].周易研究，2012（3）.

② 張學智.王夫之《乾》卦闡釋的兩個面向[J].北京大學學報，2011（2）.

③ 陳玉森，陳憲猷.《周易外傳鏡詮》上冊[M].中華書局，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