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麗英
父親和母親一生養(yǎng)育了四個娃兒。四個,都是女兒?!凹蕹鋈サ呐瑵姵鋈サ乃?。兒時的記憶中常聽父親叨叨這樣一句話,我不懂。只記得家中似乎窮得叮當(dāng)響。我和妹妹總是穿大姐二姐穿不得了的衣服,時常吃沒有一點油花花的辣鍋菜和包谷饃饃。就連每學(xué)期的學(xué)費,都是母親和外公辛苦種菜賣了攢下的。同班同學(xué)里也有和我一樣有個開車的父親。人家就有新衣服穿、有新書包背,口袋里還不缺零花錢買顆水果糖、買根冰棍。我,納悶!在懵懵懂懂的成長中,每每父親半醒半醉的時候就會對母親吼道:“喂女是幫人家喂的,我以后老了有國家養(yǎng)我,靠她們是靠不住的。”那年父親所在的單位實行了“農(nóng)轉(zhuǎn)非”的政策。別家的孩子都搖身從農(nóng)民變成了單位上的人,只有我們姐妹四個眼巴巴地看著,看著伙伴們一個個從山雞成為了鳳凰。我躲在被窩里哭泣,責(zé)備自己為什么不是個男孩子。父親是進過國小的,也算是文化人了,咋會有這樣的思想呢?我和姐妹都相繼離開了這個家,父親也退休閑在家中。都說血濃于水,為了不讓父親和母親有孤獨感,隔三差五我們就會打上兩斤父親最喜歡的老白干,拎些下酒菜回家。每逢過年過節(jié)、父母親的生辰,家中更是熱鬧非凡,笑聲連連。羨慕得左鄰右舍見到父親就會說:還是你養(yǎng)的四個女兒好啊!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禍兮旦福,父親被診斷出肝癌晚期。我和姐妹放下手中的一切,帶著父親輾轉(zhuǎn)在縣醫(yī)院、川醫(yī)、綿陽市醫(yī)院住院治療,白天黑夜地輪流照顧。在他病情不是很嚴重的時候,還帶他去他想去的地方走走看看,讓他在沒有任何壓力的狀態(tài)下度過余生。父親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應(yīng)該是清楚的吧,但他一直不曾向我們問起。他怕戳痛我們心里的這道傷,想讓剛剛有的天倫之樂持續(xù)下去。女兒不是潑出去的那盆水,是他有病有痛悉心照料、噓寒問暖的小棉襖?!澳銈兂粤藛?,吃的啥,昨晚在這里又沒睡好吧?”這些話是父親在最后的日子里幾乎天天都會對我們說的。小時候沒有得到過父親的關(guān)懷,偏偏在這樣的情況下感受至深。心,撕心裂肺的疼。父親老了、病了,沒有靠上國家,靠的是他的四個女兒。就連醫(yī)生都說,癌癥病人的痛是無法言喻,無人能夠忍受得了的。父親卻戰(zhàn)勝了,到最后都沒有在我們面前說過一句痛,哪怕是呻吟一聲。哪里痛嗎?難受嗎?看著父親緊鎖眉頭的時候,我們只有無能為力的問問。不痛,沒事,父親總會笑笑說道。他哪里會不痛,好幾次我看到他兩只手死死地抓住病床邊的護欄,好像要把所有的力量都使出來?!笆址旁谕饷胬?,蓋上”。當(dāng)我從護欄上松開他的手時,手掌心已捏成了紫紅色。但他依然搖搖頭,拼命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向我示意沒事。父親是真的堅強嗎?是真的不像別人談?wù)摰陌┌Y病人那樣痛得死去活來嗎?但是父親,你為什么偏偏要在我們都不在的時候,要求醫(yī)生給你打嗎啡呢?父親的最后一個生日,是向醫(yī)生告了假,特意選在一家不錯的農(nóng)家樂過的。他早早地吩咐母親安排好一切,點了滿滿一桌全是我們喜歡的菜。他幾乎就沒有吃,也根本吃不下,嘴角依舊流露出欣慰的笑。“明天帶你們姊妹四個回趟老家吧”,父親在飯桌上說道。這是要帶我們回去認祖歸宗嗎?可他的身體能吃得消嗎?征得醫(yī)生的同意,第二天我們驅(qū)車趕往老家。那天,雨下得很大,一直下。一路上,我們不停地問父親有沒有痛,有沒有什么異樣。車子駛進了老家的鄉(xiāng)村路上,泥濘顛簸。父親抬起骨瘦如柴的手,指指這兒又指指那兒,告訴這叫什么名那叫什么地。到了老家,父親冒雨帶我們回到了他的老屋,拜訪了他最親的人,還去了他最愛的羊肉湯鍋店。在老屋的堂屋中,父親安排我們姐妹四個依次坐在了正下方。而后在母親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從堂屋中央那早已不見本色的柜子里,拿出一本頁面發(fā)黃的本子?!斑@是我們倪家的族譜,今天我要當(dāng)著祖宗們的面,把你們的名字都寫進去。”父親對我們說過之后,雙手捧著族譜,蹣跚著走到柜子前面的桌子前坐下。神情莊重地攤開族譜,接過母親為他準備好的毛筆,一筆一劃地寫下了我們的名字。原來我們的排行是“相”字輩。我們有資格去給爺爺上墳了,我們是倪家的人了,是族譜上都有記載的倪氏后代了。那一刻,我的心情不亞于當(dāng)年伙伴跳出“農(nóng)門”的激動,但更多的是五味雜陳。在綿陽市中心醫(yī)院的那十一天,是父親痛不欲生的十一天。每天下午四點左右,父親就會痛得有些精神恍惚,手止不住地撕扯自己的衣服,嘴里還不停地含含糊糊說著一些聽不清楚的話。每到這個時段,我們?nèi)际卦谒磉叄兆∷氖?,唯恐他抓傷了自己;眼淚也不敢流出來,直往肚子里咽,心如刀割。我緊緊地抱住父親,讓他的頭靠在我懷里,試圖能給他減輕一點點痛苦。父親艱難地扭轉(zhuǎn)頭,深深凹陷的雙眼望著我,喃喃地問道:“我在哪里?”“在醫(yī)院了”我哽咽到。父親問這話的時候,眼神是那般的清晰,這哪是一句胡話?這是他每次發(fā)作時我們唯一能聽清的一句話,也是一定要問的一句話。后來從母親那里得知,父親是不要自己過世在我們?nèi)魏我粋€的家里。他說,他沒有和我們長期居住在一起,如果過世在我們的家里,就會對一家的大小不利。我的父親啊,你怎么還是這么封建,這都到什么時候了,你還想著這些。又是一種什么樣的意念,讓你在如此痛苦的情形下還想著你四個女兒后半生的幸福。為什么你總要在我們面前壓制住自己,不讓我們看到你痛苦的一面?你干嘛只讓我們看見你安靜開心的樣子,背著我們的時候,卻呼天喊地。難怪你常常叫我們走,回去,回去做自己該做的事,還說自己沒什么大不了,有醫(yī)生在,沒事。原來你那個時候已經(jīng)痛到極致,不要我們看到你生不如死的慘狀。你不愿把自己的痛苦轉(zhuǎn)嫁到我們身上,你不愿再讓我們?yōu)榱四愣鴤摹J菫楫?dāng)年你的自私、你的不管不顧在懲罰自己嗎?還是為了當(dāng)年對我們欠下的父愛,還上一筆債?父親,越來越消瘦,身體,越來越輕,影子,越來越小?!皽蕚浜笫掳?!”醫(yī)生的一句話,如五雷轟頂。全家齊齊地圍在父親身邊,母親把他摟在懷里。他的嘴唇在動,微微地在動,是要對我們說什么,可我們聽不清楚。母親俯下身,用耳朵貼近他的嘴,然后對他說:“你安心地走吧,你沒還完的那筆債,我會替你還上的?!备赣H,安靜地閉上了雙眼,嘴角似乎還流淌著一絲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