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時光雕刻過的老人煥發(fā)著人性的光芒。自尊、自立、不卑不亢,我多么希望年老以后也能像他們一樣。
對于老人,我常懷有一種近乎盲目的崇拜。時間在他們的臉上心上都刻下深深的紋路,波瀾不驚的面容下,是深不見底的暗流洶涌。你永遠不會知道他們看過些什么,經歷些什么,知道些什么。然而,不管在這萬丈紅塵中摔過多少跟頭,磨去過多少棱角,老人的身上還是有某些鮮明硬朗的特質,在歲月長河的洗滌之下,其光芒甚至超過銳氣逼人的年輕人,比如尊嚴,比如豁達,比如信仰,就像海明威《老人與?!分械睦蠞O人桑提亞哥。
在葡萄牙這一路走來,我見到許多老人。在杜羅河邊獨自垂釣的老人,漁線筆直垂下,釣起的恍若時光,猶如獨坐斷崖眺望藍色海面心平如鏡;在里斯本燈光昏暗的小餐廳演唱民歌的老人,歌聲中有掩飾不住的激情,詢問年輕時對街的紅顏如今飄零在何方;在小城波多的“巴黎旅店”一人守夜的前臺老人,俯身寫字時一縷白發(fā)垂落在額角,除了英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之外,竟還說得一口流利的法語;帶領我們參觀酒窖的白發(fā)老婦人,一口字正腔圓的英式發(fā)音,神態(tài)溫文爾雅,談起葡萄牙特產波特酒時口若懸河,藍色瞳仁里寫滿了故事……
每每看到他們,我都深深覺得,時間是我們個體生命的唯一對手,也是上天賜予人類最珍貴的禮物。
里斯本有一家出名的小餐廳,據說做得一式全葡萄牙最美味的海鮮湯飯。那天我們慕名而去的時候,已是晚上十點多鐘了??峥岬睦先诉f上菜單,隨即轉身離開。他一個人在店堂里忙進忙出,收拾碗盤,擺放桌椅。其實已經那么晚了,一定不會再來更多的客人,老人卻還是固執(zhí)地給每張空桌都鋪上臺布,擺放好盤子、餐巾和刀叉。
老人幾乎一句英語也不會說,他一言不發(fā)地站在我們面前。我們指一指那簡單菜單上的兩人份海鮮湯飯,他略微點一點頭。我愛人接著做一個飲酒的手勢,他會意,指一指我們桌上的餐巾,又指一指臺布,面露詢問之色。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我愛人已經指向餐巾。老人再點一點頭,收回菜單走開。
我愛人笑著向我指一指白色的餐巾,說:“白酒?!庇种敢恢讣t色的臺布,說:“紅酒。”我才恍然大悟。老人太聰明,簡單的手勢,三兩下便解決了所有問題。
海鮮湯飯的美味,是事先已經充滿期待的我們未曾料到的。小餐廳用的是真材實料,樣樣新鮮,甚至有螃蟹。飯后,遞上來的賬單卻又是一個低得驚人的數字。在葡萄牙吃到的最美味的一頓飯,竟然是最便宜的一頓。
吃飯間隙,我看見制作這精美食物的廚師。他也是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大概是剛剛閑下來,額角還有汗水??吹酱蠹乙桓甭耦^苦干的吃相,他的臉上有種美好的驕傲。
這兩位可愛的老人令我想起紐約唐人街的“美麗華”,那也是幾個老人合開的小小餐廳,做的食物很單一,主要就是一客焗叉燒包,一客蒸叉燒包,排隊等待的人卻很多。老人幾十年如一日地辛勤工作,姿態(tài)淡定從容,據說這些年來所賣的食物幾乎從未漲過價,便宜得令人不敢相信。他們在店堂內旁若無人地互相大聲地說著粵語,大笑。上了年紀,手腳并不麻利,卻井井有條。他們?yōu)槲覀冞@些普通顧客服務時表情平淡,對一個衣衫襤褸的侏儒客人卻熱情有加,殷勤為他找位子,大力地拍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
被時光雕刻過的老人煥發(fā)著人性的光芒。自尊、自立、不卑不亢,我多么希望年老以后也能像他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