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停頓,但對寫作有思索,想完全自由任性地寫。不把得失榮辱放心上。完全斷掉心和外物的聯系。第一次對“斷”有真切體會,斷了后,才會覺得自己是富有的。某一刻,覺得院內的小小空間是豐盈的,是值得依賴的。
寫作的時候,我必需是一支龐大的部隊,我是單獨的,同時又必需是幾十個人甚至幾百個人,我是將軍,也是士兵。
書法,一切書體都當行書寫。行,是一切書法的秘訣。
書法永遠在處理遠與近、個別與整體的關系。就像一個宇宙,距離遙遠,但都存在于一個引力場里。遠行時,意識到引力的作用。行多遠由引力決定。以什么軌跡遠行,也由引力決定。引力是看不見的。星球貌似孤立而不然。引力無處不在。
書法人格先確立,然后才可以做書。
情懷去不了的地方,想象力也去不了。
一個人的作為,全靠底盤。底盤大者勝。寫字作文,從底盤出。
天才明明有,天才明明無。如果有天才,那么,堅持和勤奮,才是天才。
歷史上,多有適逢其時的偶然。
領受命運賜予你的一切,包括麻煩、負擔、困難。
人,上有老,下有小,經歷這些情感波折,已經是大造化。
心不能不寬。原諒一切人。人人都在難中。
尊重和接受一切差異。一切個人性。
有氣時,哪怕想殺人,也忍住,忍過則喜,則寬,則亮。
接受殘缺、誤解,只能如此。
棄小就大。大是沒有邊際的。
耶穌是一個受難的形象。耶穌受難,比《圣經》上的全部文字都要重要。受難是基督教義之底色。主動受難,甘于受難,默默受難,這是一種基督人格。而我們不,我們一直在找樂,找幸福。我們總是排斥受難,我們總是無休止地訴苦,我們對個人苦難津津樂道。全社會流行輕薄的快樂主義。全社會追逐享樂。
我寫小說的時間越長,我的小說觀念就越退步,我認為小說唯一功能是客觀記錄。使用語言的本能,是表達意義。所以,寫作的時候,我們得刻意防止表意沖動。我們克制、掩飾、聲東擊西、設置隱語、枉顧左右而言他,都是在對抗語言的本能。所以,小說里,客觀反而是一種難以做到的事情。客觀并不是少做的意思,而是相反。
當我讀魯爾福時,一方面我覺得,只要不弱智,就能寫出這樣的小說;一方面,我又禁不住感嘆,天啦,不弱智,這是多么沒有高度的高度啊。
練字多。因為有收獲,所以用更多的時間練字。手上的功夫不可或缺。一筆完成,線條果敢,可長可短,可曲可直。線條不只是線條,線條要有深度。結體有心在里面可矣。有心在,字則有味。不用另外找味,味在心里。心里沒有,別處也就沒有。字字以謙恭出之,又輔以傲然。無謙無傲,均不足以寫好字。而且是極謙,極傲。手上的功夫則如陶匠的手,長期重復一個簡單動作,而使之變得無限豐富。
練字,精確,哪怕精確到毫發(fā)的地步。別人以為你自由任性而富有才情,其實,你心里有的只是精確,訓練有素的精確,以及以此基礎上的稍稍的縱逸。生于精確,死于自由。自由是最大的假象。
練字有體會,無論如何,功夫要用到,不必全學某人某帖,學一部分即可,另一部分就是自己的。自己的風格即是向遠求又是向近求的結果。一部分是不得已如此,一部分是盡可能如此??梢钥瑫屑有┬幸?,楷行間用。字者,取勢而已。有勢,有字。沒勢沒字。勢之外,就是線條。線條的質量,線條的深度,只有時間和心意可以成就。每天用功兩小時左右,欲罷不能。越來越喜歡《李玄靖碑》,欲罷不能。
一個失敗的人還是可敬的。
并不是人人都有資格說自己是失敗的人。
很多人只是一個懶人糊涂人而已。
不寫是另一種寫。不寫并不是一個問題。問題在于不寫你自己安心否?你自己是否以為是問題?如果是,那么你就需要寫。從這個角度看,寫作只與你自己有關。你需要有一件事情像拴狗繩一樣把你拴住。這就是寫作。你需要在現有呼吸之外,再找到一個呼吸,就是寫作的呼吸,然后你需要依賴它,依賴這個呼吸才能生存。從這個角度看,寫比發(fā)表重要。寫和發(fā)表是兩回事。你自己比讀者更需要你的寫作。
翻看過去的作品,有一個發(fā)現,我所有的較好的作品都被外界發(fā)現了,在更大的范圍得到推介,差作品則默默無聞。我沒有被埋沒,沒有被冤枉,沒有被輕視。我的一點點才能和成績,都得到了盡可能多的承認。就好像專門有人盯著我,我手頭一旦有一點像樣的文字,就被快速地拿去展示給大家。我今天的一切都極大程度地受益于我的寫作。我被這個世界極大地抬舉了。我的感謝和慚愧一樣多。
真正的好作家沒有寫作,或寫得很少,我相信事實的確是這樣的。三流作家們,靠成名的欲望,靠超人的堅定性,靠愚笨的行動力,寫出了過得去的作品,有時候是出色的作品。所以,無論好作品還是壞作品,都是心血之作。心血,也是唯一能夠依賴的。五十歲還健康地活著,還有條件有信心寫作,這算幸事一樁。
好作品,先存在于你的意愿中,然后,才有可能訴諸文字。但是,好作品,更有可能在寫的過程中出現。寫之前什么都不是。未寫出的什么都不是。我翻看日記,看到了多年前的很多構思記錄。有些最終完成了,有些始終沒動筆。有些記不清是什么樣的一個故事了。那些日記本,就像上帝造萬物時所畫的草圖,和后來造出的萬物之間,有些聯系緊密,有些大相徑庭,有些僅僅是草圖而已??柧S諾說:但愿有作品在作者之外產生。我也想試試,一部小說,一些文字,從“我之外”產生。我寫字,結構和線條從我之外產生。有一些品質,從我之外產生。這是一個不錯的思維方式。
寫小說,沒在寫小說,在寫我,在寫我的心,寫我的生命,延伸我的世界,觸摸我無緣涉足的世界,把我變成世界,把世界變成我。
寫字,沒寫字,在寫我。練習寫字,家常如坐在風中,如走在路上。長期以來,有宣紙恐懼感。落筆宣紙如同打仗。要練尋常感。就是在寫字而已。內部略顯緊張即可。緊張和放松很好地結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空虛的實在感,實在的空虛感。寫毛筆字如寫鋼筆字,使用柔軟的筆毫,如同使用自己的手指。
接受無常是享受生命的前提。
是非心太強,大悲心必少。
體會無常的快樂,不要追求安全感。
“空”的提出,針對的不是“空”,而是“有”。當人們執(zhí)著于“有”時,“空”的提出便有重大意義。但你不能以執(zhí)著“有”的方式執(zhí)著“空”。如果你一定要執(zhí)著,一定要問“空”是什么?那么,“空”就是它自己加它的反面。如海浪,是“空”又是“有”。
見空性,發(fā)悲心。
我大于無常,我小于無常,我顯于無常,我隱于無常。我沒有可祈求的。在我眼里,諾貝爾獎和我們學校的一個科研獎沒什么區(qū)別。我充分自由。沒有高峰可攀。沒有宗教需皈依。沒有方向需要趕路。沒有故鄉(xiāng)需要返回。
聽啊,嘲諷的聲音就在事物自身里,就在我們的言行中,只不過我們沒聽見。我們只聽見自己在說,只聽見嘴在說。
對一個學生說:
一切都是最完美的,這不是詞令,而是真實。
你看見佛陀示現,并不說明,你是特殊的,你仍然平常,即使你是佛陀本身,也仍然是平常的,你該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喜悅,前往,足矣。
懷疑是你的權利,佛陀如果看見你在懷疑,他會高興的。
不要接受任何統(tǒng)治,哪怕是佛陀的。
佛是最積極的,開悟的結果是,幽默、平等、自由、開放。所以,開悟一定是積極的,如果誰說自己開悟了,因而一臉冰霜和愁苦,因而離群索居,因而遠離人世,因而消極度日,那么,這個人的開悟是可疑的。
開悟,了脫生死,所以不恐懼。
袈裟只是一種職業(yè)裝而已,它并不比西裝更怎么樣。
我們都有功名心,但是,比功名心更重要的是,我們自身,我們的生命和靈魂,它才是我們的唯一作品,看到真實,消除迷惑,超凡脫俗,這是我們的生命——這件作品最終要達到的境界,我們有幾十年時間用來“寫作”。
情緒是最大的障礙。任何情緒,包括愛。大部分情緒都是凡夫心在起作用。情緒毀掉了我們的一生。情緒燒掉了我們的生命。
最深刻的體會,最易于分享。
寫作的時候,我唯一能夠抓住的是空氣。我向空氣求助。我向空氣回憶。我向空氣想象。我抄襲空氣。我剽竊空氣。我順應空氣。我背叛空氣。
有時候,現象比本質更像本質。
我發(fā)現,我很難不成為自己。
我討厭手持話筒說話的人。假如是我,我一樣討厭。直感告訴我,那個人拿著話筒在撒謊,在自夸,在誨人不倦,在展望星空,在說排比句……
不同流合污,就像不愿把美玉和頑石放在同一個盒子。
因此,清高是可以理解的人格缺點。
寫作進入狀態(tài)時,我不由自主地會拒絕口頭表達,所以,我擔心接到電話,哪怕是家里人的。任何形式的口頭表達,都像是對寫作的不忠。
要清醒,自己還在深深的谷底,距離爬出去還很遠。對這個世界持任何無動于衷的態(tài)度都不為過。沒有畢其功于一役的可能。唯一可靠的是勞動。
邏輯鏈,可以無限延伸,事實的確如此,這樣說話的人,不會出錯。但是,有時候,邏輯需要斬斷。包括一些明顯的有力的邏輯。
有些思想是深刻的世故?;蛘呤?,膚淺的深刻?;蛘呤菄烂C的油滑。當你看到一只美麗的蝴蝶,立即需要想起它即將化為灰燼。正是這樣的虛假深刻,毀了我們的生活。我們的生活里沒有常識,沒有天真,沒有年輕,就是因為,有很多虛假的深刻在腐蝕我們的思想。從十歲左右開始,我們的孩子將進入老齡階段。
忍受難忍之事,才算大氣。如果還有什么不可忍受,說明自己還不夠大氣,是庸人一個。堅信美善的東西更長久,而且在忍之后。
躲藏在這個四不靠的海邊的山溝里低調寫作,這是我的成就,我偶然做到的成就。我不向任何組織靠攏,任何組織也別靠攏我。
頓悟成佛?
我懷疑這個“頓”字。
悟是沒有盡頭的,悟是一條道路,不可能畢其功于一役。
陳繼明,作家,現居珠海。主要著作有小說集《寂靜與芬芳》,長篇小說《途中的愛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