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璇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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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雅疏證》校勘用語“訛作”研究
張璇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7)
摘要:王念孫疏證《廣雅》,常用“訛作”這一用語進行校勘,??钡膬?nèi)容包括對文獻表述的??焙臀墨I用字的???。王念孫對不同的訛誤現(xiàn)象采用的??狈椒ê妥C據(jù)是不同的,不僅體現(xiàn)了他精深的??惫Φ祝卜从吵鏊呀?jīng)具備了較為科學的語言文字觀念。文章試對“訛作”涉及的??眱?nèi)容進行分類,以考察王念孫的??狈椒八囊恍┱Z言文字觀念。
關(guān)鍵詞:王念孫;廣雅疏證;訛作;???/p>
王念孫對《廣雅》的??痹凇稄V雅疏證》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他使用的??庇谜Z有“各本訛作某”“訛作某”。這類用語所??钡膶ο蟛皇菃我坏?,其中有對文字的???,也有對文獻表述的???。王念孫對各種訛誤現(xiàn)象的訂正采用了不同的方法,憑借了不同的證據(jù)。本文從王念孫所憑借的證據(jù)入手對他標注為“訛(訛、譌)作”的材料進行分類,對其??钡牟煌炚`現(xiàn)象進行討論,以考察王念孫的??狈椒八囊恍┱Z言文字觀念。
據(jù)筆者統(tǒng)計,《廣雅疏證》全書當中,“訛作”出現(xiàn)了392次,“譌作”出現(xiàn)142次,二詞作為??庇谜Z,作用完全相同。并且,“訛”與“譌”是異體字的關(guān)系,用法完全等同。因此這兩個用字不同的用語合二為一,用“訛作”表示,共出現(xiàn)了534次。
從王念孫校勘“訛作”現(xiàn)象所憑借的證據(jù)材料中可以看出其對不同??睂ο蟮恼J識和所應(yīng)用的處理方法。王念孫在對“訛作”現(xiàn)象進行訂正時,會在征引證據(jù)之后,用“今據(jù)以訂正”來做總結(jié)。本文根據(jù)“今據(jù)以訂正”(或“今訂正”)之前的論證文字,對《廣雅疏證》前六卷中王念孫??彼玫淖C據(jù)進行分類(經(jīng)考察,后四卷“訛作”的作用和分類沒有例外),總共可以分為四類:據(jù)《廣雅》的不同版本???、據(jù)諸書引證???、據(jù)文字規(guī)律???、據(jù)上下文推斷校勘。
一、據(jù)《廣雅》的不同版本校勘
王念孫所作《廣雅疏證》是以畢效欽本為底本,他在《廣雅疏證·自序》中說:“《廣雅》諸刻本以明畢效欽本為最善,凡諸本皆誤而畢本未誤者,不在補正之列。”此外,影宋本與皇甫本是王氏據(jù)以校改畢本的重要版本。宋、元本向來是古籍善本,王念孫據(jù)其??薄稄V雅》是自然之事。據(jù)周祖謨考證,影宋本為明代支硎山人所影抄的宋本《廣雅》,原為黃丕烈所藏,后為皇甫錄所得?!爸ы噬饺恕睋?jù)周祖謨考證,為鄧庠?;矢Ρ緭?jù)周祖謨考證,即支硎山人的抄本。鄧庠的所有抄本后來可能轉(zhuǎn)歸為皇甫錄所有,王念孫提到的影宋本,與皇甫本“實際就是一個本子”[1]。所謂的“實際就是一個本子”是指兩個版本同出一源,但還是存在差異。據(jù)黃丕烈《蕘圃藏書題識》記載:“明刻有皇甫錄本,行款正與此(指影宋本)同。惟后跋等篇皇甫本不載,又前增刻書人姓氏,致行數(shù)參差,且有每行歧異者,或文字不同?!盵2]據(jù)王念孫??彼鶕?jù)兩個本子的地位,也可以看出皇甫本的差錯要多于影宋本。據(jù)統(tǒng)計,《廣雅疏證》前六卷單據(jù)影宋本訂正的有20條,據(jù)影宋本、皇甫本共同訂正的有8條。這28條中,沒有單據(jù)皇甫本訂正的。《廣雅疏證》全書所據(jù)版本,皇甫本出現(xiàn)了38次,只有兩處皇甫本單獨出現(xiàn),一處是皇甫本也有錯誤,“惟影宋本不訛”,另一處沒有其它證據(jù),只有皇甫本作某,而王念孫沒有依據(jù)其訂正。這些說明影宋本的質(zhì)量是要高于皇甫本的。影宋本是王念孫用于??钡臉藴?,而皇甫本只作為參考。此方法為??狈椒ㄖ械膶π7?,即利用其它版本與底本進行對比校勘。舉例如下:
《卷一下·釋詁》:“怏,強也?!?/p>
疏證:“怏,各本訛作快,惟影宋本不訛?!盵3]29
《卷二上·釋詁》:“幎,廣也?!?/p>
疏證:“幎,各本訛作暝,惟影宋本、皇甫錄本不訛。”[3]46
二、據(jù)諸書引證???/p>
據(jù)諸書引證校勘的材料可分為直接證據(jù)和間接證據(jù)。利用直接證據(jù),是據(jù)字書、韻書所引用的《廣雅》來進行??保焕瞄g接證據(jù),是據(jù)字書、韻書,尤其是《說文》《玉篇》和《廣韻》三書是否收錄了被??钡淖郑驌?jù)其呈現(xiàn)的字形對《廣雅》進行??薄?/p>
(一)直接證據(jù)
利用直接證據(jù)??睂儆谒7?,主要分為兩類:一為根據(jù)直接引用《廣雅》的文獻進行校勘;二為根據(jù)曹憲音校勘。前者占多數(shù)。
1.根據(jù)直接引用《廣雅》的文獻進行???/p>
王念孫將直接引用《廣雅》的文獻分為三個層次:
(1)《集韻》《類篇》為一類?!都崱贰额惼反硭未稄V雅》的情況。如果《集韻》《類篇》能訂正訛誤,則直接用于證明,如:
《卷二上·釋詁》:“膊,曝也。”
疏證:“膊,各本訛作暷,自宋時本已然,故《集韻》、《類篇》并云:‘暷,暴也?!肌墩f文》、《玉篇》、《廣韻》俱無暷字?!斗窖浴罚骸?,暴也。燕之外郊,朝鮮、洌水之閑,凡暴肉,發(fā)人之私,披牛羊之五藏,謂之膊。’今據(jù)以訂正?!盵3]47
(2)《玉篇》《廣韻》為一類,如:
《卷一上·釋詁》:“頪,疾也?!?/p>
《卷四下·釋詁》:“銋,弱也。”
疏證:“銋,各本訛作飪?!队衿?、《廣韻》、《集韻》、《類篇》并引《廣雅》:‘銋,韏也?!痘茨献印ば迍?wù)訓》云:‘劍或嚙缺卷銋。’卷與韏通,今據(jù)以訂正?!盵3]43
此類例子非常少,前六卷只有1例直接引用《廣雅》,但《說文》《方言》《玉篇》《廣韻》作為間接證據(jù)則非常多,詳見下文。
(3)《經(jīng)典釋文》《眾經(jīng)音義》《文選》等注所引《廣雅》為第三類,作為唐代的證據(jù)直接用以訂正《廣雅》的訛誤。如:
《卷一上·釋詁》:“坼,分也?!?/p>
疏證:“坼,各本訛作折。《說文》:‘坼,裂也?!督狻め屛摹芬稄V雅》:‘坼,分也?!侗娊?jīng)音義》卷一、卷六、卷十七,引《廣雅》并與《釋文》同,今據(jù)以訂正。”[3]21
疏證:“烈,各本訛作裂?!侗娊?jīng)音義》卷七、卷十七并引《廣雅》:‘烈,熱也?!駬?jù)以訂正?!盵3]50
2.根據(jù)曹憲音???/p>
前六卷中單純根據(jù)曹憲音訂正的有4條。如:
《卷一上·釋詁》:“抯,取也。”
疏證:“抯,各本訛作擔,今據(jù)曹憲音訂正?!盵3]19
按,曹憲音“抯”為“莊加、子冶”二切?!皰s”,《廣韻》音“側(cè)加切”,又音“茲野切”,正與曹憲音同。
(二)間接證據(jù)
利用間接證據(jù)校勘屬于理校法。王氏往往根據(jù)《說文》《玉篇》《廣韻》等字書的訓釋進行訂正,可分為如下三類:
其一為《集韻》《類篇》與《廣雅》的訛誤一樣時,說明宋代的《廣雅》已經(jīng)有了訛誤,因此考察《說文》《方言》《玉篇》《廣韻》有無其字。如《說文》《方言》《玉篇》《廣韻》有相近字形、訓釋,則據(jù)以訂正。如:
《集韻》除延續(xù)《廣雅》的錯訛之外,還會因錯訛之字而“因文生訓”,使《廣雅》之錯更甚。在這種情況之下,??本透@其重要。如:
又如:
《卷三上·釋詁》:“旅,擔也?!?/p>
據(jù)以??钡拈g接證據(jù)中,《方言》為王念孫??薄⑹枳C《廣雅》的重要依據(jù)。從王念孫疏證所引《方言》來看,《廣雅》的諸多被訓詞的順序與訓釋都與《方言》一致,說明《廣雅》所纂集的諸多訓釋來源于《方言》。因此王念孫據(jù)《方言》??薄稄V雅》是非常合理的。
其二為《廣雅》的字形為訛字,王念孫根據(jù)《玉篇》《廣韻》等字書、韻書確定其正確的字形。除此之外,王念孫還根據(jù)他認為的“正字”訂正俗字。
《廣雅》的字形為訛字的情況,如:
《卷三上·釋詁》:“圍,就也?!?/p>
《廣雅》的字形為俗字的情況,如:
《卷六上·釋訓》:“邈邈,遠也?!?/p>
其三為《廣雅》的被訓與訓釋不相合,又找不到訓釋來源,且沒有字書或注疏引用過《廣雅》時,則考察《玉篇》《廣韻》等字書、韻書中與該字相近的字形及其訓釋,通過字形相近和訓釋相同來確認正確的字。如:
《卷三上·釋詁》:“贀,拏也。”
王念孫據(jù)字書、韻書訂正《廣雅》往往不是單據(jù)其中的訓釋,而是與其它的證據(jù)相結(jié)合,如從字形訛變、訛誤的規(guī)律分析,從字音角度分析,加以其它的文獻用例分析等。因為僅根據(jù)字書、韻書的訓釋,證據(jù)是不充分的,而結(jié)合了字形分析、字音分析之后則論證會扎實很多。這也從事實上證明了段玉裁對王念孫的評價:“懷祖氏能以三者互求、以六者互求?!睆耐跄顚O的注疏里,可以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他論證思路的嚴密。
三、據(jù)文字規(guī)律???/p>
據(jù)文字規(guī)律校勘,可分為四類:一是據(jù)正字、古文???;二是據(jù)訛變規(guī)律??保蝗菗?jù)形義關(guān)系??保凰氖菗?jù)形音關(guān)系??薄?/p>
(一)據(jù)正字、古文校勘
此類中,王念孫沒作其它的論證,表述僅為“A,各本訛作B,今訂正”,如:
《卷一上·釋詁》:“娛,樂也。”
考察“B”,可以分為兩類:一是不具有正字身份的字,即沒有收錄字書當中的字;另一類是字書溝通為某字的異體或俗體的字。
(二)據(jù)訛變規(guī)律???/p>
此類中,王念孫有對字形訛變的分析,如字形相近的偏旁常常混誤,并舉一系列的混誤字作為佐證。如:
《卷一上·釋詁》:“仁,有也?!?/p>
疏證:“仁,各本訛作仜。《釋草》篇:‘竺,竹也?!米钟炞鞲?,正與此同,今訂正?!盵3]7
或分析字形訛變的過程,常常是因與隸定形相近而產(chǎn)生訛誤,如:
《卷一下·釋詁》:“往,勞也?!?/p>
此類中,單純根據(jù)字形訛變規(guī)律訂正的較少,大多數(shù)情況還有其它字書的佐證:或是直接引用《廣雅》,或是根據(jù)字書中的收字,或是引用了文獻用例來證明某字當作某形??傊?,王念孫對字形訛混進行的規(guī)律性總結(jié)和論證更增加了其??钡目茖W性和說服力,同時體現(xiàn)出他對字形訛變規(guī)律的自覺認識。
(三)據(jù)形義關(guān)系???/p>
據(jù)形義關(guān)系??笔侵笩o其它證據(jù),唯根據(jù)《廣雅》的訓釋??薄4祟愒凇癆,各本訛作B,今訂正”之前往往引用了各字書、文獻注疏對A的訓釋,以此來間接論證A為《廣雅》的本字,而B為訛作之字。由于有了訓釋,而B的形體與訓釋不符合,自然就可推導出B為訛作之字,A為本字。如:
“棔”,《廣韻·魂韻》:“棔,合棔,木名,朝舒夕斂。”[10]顯然與“順”義無關(guān)。王念孫常常不列B字的訓釋,大概認為人們都了解B字的意思,或者在當時本是較為常用的字。
又如:
《卷三下·釋詁》:“對,治也?!?/p>
《卷三下·釋詁》:“緦,聚也?!?/p>
疏證:“諸書無訓緦為聚者。緦當作總(總)。《說文》:‘總(總),聚束也。’緦本作總,與總(總)字相似,故總(總)訛作緦?!盵3]95
(四)據(jù)形音關(guān)系校勘
《廣雅疏證》前六卷中此類只有3例,僅1例單純憑借形音關(guān)系訂正,其它2例都作為輔助之手段。如:
四、據(jù)上下文推斷???/p>
此類主要是訂正《廣雅》的表述、表達問題,包括被訓詞與訓詞相同、被訓詞與訓詞或雙音詞順序顛倒、被訓詞的表述不正確等情況。被訓詞與訓詞相同的例子有1例:
《卷一下·釋詁》:“媱,淫也?!?/p>
疏證:“媱,各本訛作淫,今訂正?!盵3]40
“媱”本應(yīng)為被訓詞,“淫”為訓詞,但《廣雅》所見版本,“媱”的位置也作“淫”。王念孫據(jù)文獻用例和字書進行了訂正。
被訓詞與訓詞或雙音詞順序顛倒有6例。
《卷五下·釋言》:“誓,制也?!?/p>
疏證:“各本訛作‘制,誓也’,今訂正?!盵3]155
《卷六上·釋訓》:“曖曃,翳薈也?!?/p>
被訓詞的表述不正確的情況有1例:
《卷六上·釋訓》:“……,雪也?!?/p>
五、結(jié)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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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李秀榮)
A Study of the Collation Term of “E Zuo”inAnnotationofGuangya
ZHANG Xua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7, China)
Abstract:Wang Niansun frequently used the term of “E Zuo(meaning mistake)”when collating Guangya. The collation included the criticism of literature and the correction of wrong characters. Wang Niansun used different methods and proofs to correct different mistakes in Guangya, which demonstarted not only Wang Niansun’s solid foundation of collation but also his comparatively scientific attitude toward language. This paper is meant to classify the collated contents labeled as E Zuo, in order to reveal Wang Niansun’s methods of collation and his attitude toward language.Key Words: Wang Niansun; Annotation of Guangya;E Zuo; collation
基金項目:國家新聞出版重大科技工程項目(0610-1041BJNF2328/11)
作者簡介:張璇(1984-),女,山西長治人,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漢字學、訓詁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H131.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349X(2016)02-0092-06
DOI:10.16160/j.cnki.tsxyxb.2016.0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