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三禮”屬于中國儒家的傳統(tǒng)經典,其中《禮記》又名列“五經”之一,在明清科舉考試中屬于考生“各占一經”中的選項。蒲松齡在科場奮戰(zhàn)大半世,“四書”而外,他于“五經”中究竟所選哪一部應考,今天雖已難于考見,但《聊齋志異》的寫作受到《禮記》乃至《周禮》、《儀禮》這“三禮”的影響則顯而易見。如何正確詮解《聊齋志異》,涉及利用“三禮”相關書證對《聊齋志異》文字加以??北嫖鲋T問題。探討蒲松齡如何巧妙靈活運用“三禮”相關詞語典故的問題,更是今天的讀者鑒賞《聊齋志異》寫作技巧的關鍵所在。
關鍵詞:蒲松齡;《聊齋志異》;三禮;???注釋
作者簡介:趙伯陶,男,中國藝術研究院《文藝研究》編輯部編審,從事明清詩文、《聊齋志異》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5)05-0131-09
“五經”之說始于漢代,即《詩》、《書》、《易》、《禮》、《春秋》五部儒家經典的總稱。其中《禮》在漢代特指《儀禮》,至唐代已經轉指《禮記》。明清科舉考試,八股文中“四書義”而外又有“五經義”?!八臅x”對于考生是必考項,“五經義”對于考生則是選考項,所謂士子“各占一經”(即“本經”)就是此意。《明史·選舉二》云:“科目者,沿唐、宋之舊,而稍變其試士之法,專取《四子書》及《易》、《書》、《詩》、《春秋》、《禮記》五經命題試士。蓋太祖與劉基所定,其文略仿宋經義,然代古人語氣為之,體用排偶,謂之八股,通謂之制義?!盵1](P1693)《清史稿·選舉一》:“而明則專取《四子書》及《易》、《書》、《詩》、《春秋》、《禮記》五經命題試士,謂之制義。有清一沿明制,二百余年,雖有以他途進者,終不得與科第出身者相比。”[2](P3099)在明清兩代科舉考試中,《禮記》屬于“五經義”中的選項之一,無可置疑。蒲松齡在科舉考試中的“本經”為何,今天因文獻無征,已難于考見。其《聊齋志異》的寫作與“五經”語詞文字皆有所關聯(lián),實難分主次,也是事實。蒲松齡對于“五經”的平均熟稔程度并不亞于“四書”,可見他大半世為科場獲雋所付出的艱苦努力。
“三禮”之說,始于東漢鄭玄,即《儀禮》、《周禮》與《禮記》三部經典的合稱?!秲x禮》為春秋、戰(zhàn)國時代一部分禮制的匯編,漢時所傳有戴德本、戴圣本與劉向《別錄》本。今傳十七篇為鄭玄注《別錄》本,唐賈公彥《疏》?!吨芏Y》原名《周官》,或稱《周官經》,西漢末列為經而屬于禮,故稱《周禮》。分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六篇,后缺冬官,補以《考工記》。今傳本四十二卷,有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禮記》為西漢戴圣采自先秦舊籍編定,共四十九篇。有漢鄭玄《注》及唐孔穎達《正義》。因同時戴德別有《記》八十五篇,稱《大戴禮》,此書又稱《小戴記》。蒲松齡《聊齋志異》涉及“三禮”語詞的小說,以《禮記》為最多,《周禮》次之,《儀禮》最少。這與作者因長期從事舉業(yè)對儒家經典關注的輕重次序是相符的。下面即分三個方面探討《聊齋志異》與“三禮”的關系問題。
一、對“三禮”語詞的一般性借鑒
蒲松齡寫小說很注意對人物性格的刻畫,往往三言兩語即可凸顯人物神采,對主要人物如是,對于次要人物的描寫也很注意語詞的修飾錘煉。卷一《嬰寧》中的女主人公嬰寧愛花與善笑是其人物描寫的兩大特征,妙在其性格于爽朗中又隱藏有些許凄涼哀怨意緒,蒲松齡下筆為文,對嬰寧傾注了無比熾熱的情感。為寫好嬰寧,作為襯托,婢女也酷肖其主人之風,小說有如下描寫:“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隱約相窺。媼喚:‘小榮!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噭聲而應?!盵3](P221)所謂“噭聲”,即高聲急應?!抖Y記·曲禮上》:“毋側聽,毋噭應。”唐孔穎達疏:“噭,謂聲響高急,如叫之號呼也。應答宜徐徐而和,不得高急也?!盵4](P1240)婢女之所以如此無“規(guī)矩”,一方面照應前文“媼聾聵”之伏線,一方面也凸顯了嬰寧家無拘無束之家風,起到了對嬰寧性格烘云托月的效果,可謂一舉兩得。“噭聲而應”,《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作“嗷聲而應”,屬于沒有搞清蒲松齡對《禮記》語詞的借鑒而致妄改原稿。
卷一《丁前溪》以小說主人公丁前溪與貧而好客的楊家娘子俠義相報的故事驗證了“千古文人俠客夢”的存在,其表層意義無非是對理想人際關系的一種企盼,而其底蘊則顯示了作者對于社會公平正義的向往。小說篇末“異史氏曰”有云:“貧而好客,飲博浮蕩者優(yōu)為之,最異者,獨其妻耳?!盵3](P258)所謂“飲博浮蕩”,即輕浮放蕩的飲酒博戲行為。所謂“優(yōu)為之”,即任事綽有余力。三字語本《禮記·文王世子》:“仲尼曰:‘昔者周公攝政踐阼而治,抗世子法于伯禽,所以善成王也。聞之曰,為人臣者殺其身有益于君則為之,況于其身以善其君乎?周公優(yōu)為之?!盵4](P1407)大意是說:孔子認為,周公暫代周成王執(zhí)政,以教導世子之法教育伯禽,為的是讓周成王成為合格的天子。我聽說,只要有益于天子,哪怕殺身也要去做,更何況只是以身作則令天子受益呢?周公任事真是游刃有余。蒲松齡借鑒《禮記》語詞,贊揚了地位低下者“貧而好客”的俠肝義膽,感情極其真摯。
卷二《蓮香》一篇無非是作者白日夢式性幻想意愿的達成,蒲松齡之所以選擇一狐一鬼為書生的理想伴侶,參差有別、相映生輝而外,不過以為兩者皆毫無社會關系的羈絆或外界的干擾,加之顯隱倏忽,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可天馬行空般我行我素,為所欲為,如此構思小說正可減省諸多必須交代的筆墨。其中有一段狐仙為桑生治療“鬼癥”的描寫:“蓮香夜夜同衾偎生,生欲與合,輒拒之。數(shù)日后,膚革充盈?!盵3](P326)所謂“膚革充盈”,即身體恢復健康,語詞借鑒《禮記·禮運》:“四體既正,膚革充盈,人之肥也?!碧瓶追f達疏:“膚是革外之薄皮,革是膚內之厚皮革也?!盵4](P1427)
諸如以上所舉借鑒經典的一類語詞,今天的注家若不出注,對于一般讀者而言并不難讀懂,然而明其書證對于深入體味蒲松齡用語追求典雅的努力大有裨益,換言之,這對于探討《聊齋志異》的語言藝術風格的確不可或缺。
卷四《蕭七》中的男主人公徐繼長去儒為吏,不得已而為之的情愫中已經暗示他需要另一種活法以滿足其人生期待。然而理想的實現(xiàn)必定還要受到現(xiàn)實生活的制約,絕非想入非非般輕而易舉。宿命因緣論也許是調整人生想象與實踐矛盾的最佳心理撫慰。徐繼長本有妻室,卻因一次與狐女蕭七的“艷遇”改變了其生活。幸而其妻不妒,蕭七也自行上門甘心為妾。小說有如下一段描寫:“女掩口局局而笑,參拜恭謹。妻乃治具,為之合歡。”[3](P1207)所謂“治具”,即備辦酒食;所謂“合歡”,即和合歡樂,這里又雙關男女交歡。徐妻為兩人準備酒食的舉措并非小說寫作的隨意虛構,而是有經典依據的,《禮記·樂記》:“故酒食者,所以合歡也;樂者,所以象德也;禮者,所以綴淫也。”[4](P1534)這種已帶有使事用典性質的語詞借鑒,注家若輕易放過,就有可能辜負了作者根據《禮記》有關內容巧妙構思小說的一片苦心,因為徐妻與蕭七“姊姨輩”隨后的相互請客吃飯,正是推動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鍵。
卷五《邵女》屬于《聊齋志異》“悍婦”系列中的一篇。小說男主人公柴廷賓“百金買妾”,其妾卻被其妻金氏酷虐一年致死。柴憤不與金氏同居,金氏為挽回丈夫之心,“設筵內寢”,又賠不是,終于暫時討得丈夫歡心:“柴益喜,燭盡見跋,遂止宿焉?!盵3](P1317)所謂“燭盡見(xiàn現(xiàn))跋”,即言夜已深。見跋,謂顯出燭根,典出《禮記·曲禮上》:“燭不見跋?!睗h鄭玄注:“跋,本也?!碧瓶追f達疏:“本,把處也。古者未有蠟燭,唯呼火炬為燭也?;鹁嬲找挂妆M,盡則藏所然殘本。所以爾者,若積聚殘本,客見之則知夜深,慮主人厭倦或欲辭退也。故不見殘本,恒如然未盡也?!盵4](P1240)問題是作者何不徑言“夜深”,而非要借鑒《禮記》語詞不可?實則“燭盡見跋”四字除表明夜已深沉外,還體現(xiàn)了夫妻二人小別后相聚長談的一個時間過程,有不知不覺中時間流逝的意蘊。如此描寫,才能凸顯令反目的夫妻重歸于好的情感邏輯線索。今天的注家若不明四字書證,蒲松齡斟酌用詞的微妙之處就難以體味了。
卷五《仙人島》是舊時文人在科場失利、青云無路中想入非非于仙界的產物。佛家的“彼岸”憧憬,遠不如中國土生土長的道教“此岸”享受的暢想更吸引紅塵中人。目空一切的小說主人公王勉未能大展宏圖于人世,卻可以棲遲于地仙境界且享盡艷福。書生王勉攜仙女芳云從仙人島歸家,見只有“衰老堪憐”的老父與好賭博的兒子尚在,于是功名之念頃刻淡然,芳云則對公公盡其兒媳之侍奉義務:“芳云朝拜已,燂湯請浴,進以錦裳,寢以香舍?!盵3](P1413)所謂“燂湯”,即燒熱水,典出《禮記·內則》所規(guī)范的子婦對父母舅姑之所應盡的奉養(yǎng)之勞:“五日則燂湯請浴,三日具沐。”漢鄭玄注:“燂,溫也。”[4](P1462)大意是:兒媳每五天要燒一次溫水請公婆洗浴,三天洗一次頭發(fā)。蒲松齡專門用《禮記》之語詞刻畫地仙云芳孝敬公公的行為,意在表明仙女下嫁凡人并無特殊之處,從而替凡世間不得志的書生揚眉吐氣,同時也是自家久郁心底的人生騰達愿望的達成。今天注家注釋《聊齋志異》,為體味作者遣詞用心之深,就不能忽略“燂湯請浴”四字的書證及其詮釋。
有時蒲松齡巧用《禮記·內則》中語詞,還帶有某種調侃意味,不明其書證也難以探究作者用語妙處。卷七《神女》屬于人神相戀的大團圓結局類型,米生受神女眷戀的設想就是讀書人高自位置的產物。傅公子求助米生,期望他救助身陷厄難的父親,米生當時不知傅乃神女胞兄,加以拒絕。神女親自來求,米生得悉他們的這一關系后,馬上有“但有驅策,敢不惟命”的允諾,情不自禁中又調戲神女:“因挽其袪。隱抑搔之?!盵3](P1916)這惹惱了神女,米生賠罪并答應將盡全力施救,方罷。所謂“抑搔”,即按摩抓搔,語出《禮記·內則》:“疾痛苛癢,而敬抑搔之?!盵4](P1461)這本是《禮記》對于兒媳侍奉公婆的要求,九個字大意是:公婆若有病痛疴癢,就須小心地為之按摩抓搔。蒲松齡改《禮記》文字“敬”為“隱”,用“隱抑搔之”形容米生對神女動手動腳的不恭,如此借鑒經典,筆調不乏幽默感。讀者也只有明其書證,方可發(fā)出會心一笑。
《聊齋志異》有時整句借鑒《禮記》,明其書證就更為必要了。卷二《張誠》這篇小說構思巧妙,敘事簡潔而飽含感情,將張氏兄弟的友于深情栩栩如生地和盤托出。描寫張父與原配妻子及三子團聚一節(jié),情景與人物形態(tài)刻畫皆有頰上三毫之妙,令讀者回味無窮,極其感人。小說有如下一段描寫:“別駕得兩弟,甚歡,與同臥處,盡悉離散端由,將作歸計。太夫人恐不見容。別駕曰:‘能容,則共之;否則析之。天下豈有無父之國?”[3](P366-367)最后一句意謂父親的地位最為崇高,借鑒于《禮記·檀弓上》:“不可,君謂我欲弒君也,天下豈有無父之國哉!吾何行如之?!睗h鄭玄注:“言人有父則皆惡欲弒父者。”[4](P1276)春秋時晉獻公聽信其寵妃驪姬讒言,欲殺其世子申生,申生弟重耳勸哥哥逃亡,申生純孝,就用上引一段話作答,認為“天下哪里會有沒有父親的國家呢?我能逃到哪里去!”于是自盡而死。當代兩部全注本對于這八個字皆未出注,反而是清呂湛恩注出《禮記·檀弓上》的有關書證,這對于今天讀者閱讀《聊齋志異》,的確功德無量。
二、對“三禮”語詞的取意借鑒與對“三禮”相關句式的模仿
《聊齋志異》遣詞造句取意借鑒于“三禮”或對“三禮”的相關句式加以模仿,屬于比一般性語詞借鑒高一層次的效法經典,更有必要深入探討。
卷五《金和尚》或系蒲松齡據民間傳聞撰寫,故有相當多的虛構成分,但大體符合當時光明寺僧人氣焰熏天的實際狀況。飽暖生淫欲,小說中僧人欺男霸女,為虐一方,也非空穴來風。歷史上在宗教信仰中具有舍身求法精神的唐玄奘一類的高僧大德畢竟屬于少數(shù),而當宗教在某種客觀情勢下僅淪為一種謀生乃至致富手段時,道德的崩潰就在所難免,這時“普度眾生”的宗教情懷早已拋到九霄云外,無影無蹤了。金和尚的行徑及其龐大寺院經濟的繁榮有其特殊的歷史條件,在明清兩代并不具有普遍性,但在當時社會中道德低于俗家的酒肉和尚當不在少數(shù)。這篇小說運用皮里陽秋之法貶斥僧人中的邪惡勢力,自有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從容。對于這位金和尚之死,蒲松齡如此下筆:“無何,太公僧薨。孝廉缞麻臥苫塊,北面稱孤?!盵3](P1495)將“太公”與“僧”聯(lián)稱,已屬不倫不類,又以“薨”諱言其死,作者顯然有意運用《春秋》筆法,對金和尚及其隨從等加以皮里陽秋式的嘲諷。“薨”作為死的別稱,自周代始。在等級社會中,人之死亡也有尊卑之分,《禮記·曲禮下》:“天子死曰崩,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盵4](P1269)唐代則以“薨”稱三品以上大官之死。蒲松齡取意于《禮記》中相關內容,稱金之死為“薨”,今天注家若不取《禮記》為書證,作者用語微妙之處就難以凸顯了。
取意于《禮記》并帶有相當調侃意味的類似文字,有時又相當隱曲乃至晦澀,只有明其書證才能體味到蒲松齡文筆的精妙。卷六《單父宰》所記述青州民之二子對其父慘下閹割毒手事,起因于兩兄弟的貪婪無度,無非為日后家產分割時少一位或多位競爭者,希冀多分得一杯羹而已。在一己的蠅頭微利面前罔顧親情,屬于人倫之大變,也透露出鄉(xiāng)民的愚昧無知。至于附則所可“并傳一笑”的本鄉(xiāng)故事,也無非運用有關人體器官的諧音雙關意味造成某種喜劇效果。以文不長,特全錄如下:“邑有王生者,娶月余而出其妻。妻父訟之。時辛公宰淄,問王何故出妻。答云:‘不可說。固詰之,曰:‘以其不能產育耳。公曰:‘妄哉!月余新婦,何知不產?忸怩久之,告曰:‘其陰甚偏。公笑曰:‘是則偏之為害,而家之所以不齊也?!盵3](P1757)其中辛公“是則”二句巧用經書成句,語帶雙關,調侃王生出妻一事,意謂因妻子不能生育,竟然造成難以修身、治家的后果。所謂“家之所以不齊”,語本《禮記·大學》:“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盵4](P1673)所謂“偏之為害”,當?shù)涑觥抖Y記·內則》:“妻將生子,及月辰,居側室。夫使人日再問之。作而自問之,妻不敢見,使姆衣服而對。至于子生,夫復使人日再問之。夫齊(zhāi齋),則不入側室之門?!盵4](P1469)唐孔穎達疏:“夫正寢之室在前,燕寢在后,側室又次燕寢,在燕寢之旁,故謂之側室?!贝笠馐牵浩拮訉⒁樱僚R產之月,就住在側室里。丈夫每天派人問候兩次。將分娩,丈夫親自去問候,妻子因衣服不整,不敢見,即請女師幫忙整理好衣服再見面。孩子出生,丈夫仍每天派人問候兩次,若要齋戒,就不再進入側室之門。小說附則中王生妻以所謂“不能產育”被出,自無居側室以待分娩的機會,丈夫齋戒不入側室(這里有諷喻“其陰甚偏”的雙關意味)也就無從談起,最終導致其家“不齊”。王生與縣令辛公都是讀書人,所以辛公的調侃之語彼此會心,舊時能夠讀懂《聊齋志異》者也不難意會,而今天對于儒家經典生疏的廣大讀者,若要體味其中妙處,就需要注釋的幫助了。
古人友朋相互間禮尚往來以及婚喪嫁娶等活動皆有一定之規(guī),《禮記》中對此皆有明確規(guī)范。蒲松齡寫小說借鑒《禮記》語詞,今天的讀者若不明書證,就有可能難以準確理解小說意旨。卷五《局詐》由三則故事構成,似皆根據前朝亦即明末的有關傳聞而構思。最有趣的是第三則故事,古人或稱之為“雅賺”。有琴癖的程道士為得到李生的古琴,心機用盡,先捐貲為縣丞,以借機接近李生,費時年余,又通過美女誘惑,終于將朝思暮想的古琴行騙到手。如此大費周章,雖非光明磊落之舉,卻也不乏文人之雅趣。此則故事開篇講李生偶獲古琴后即言:“邑丞程氏,新蒞任,投刺謁李。李故寡交游,而以其先施故報之。”[3](P1524)何謂“先施”?舊時謂人先行拜訪或饋贈禮物,其意取自《禮記·中庸》:“所求乎朋友,先施之?!碧瓶追f達疏:“欲求朋友以恩惠施己,則己當先施恩惠于朋友也。”[4](P1627)朱其鎧主編《全本新注聊齋志異》(以下簡稱“朱注本”)注云:“以其先施故:因其首先拜謁的緣故。施,先加禮致敬叫施?!抖Y記·曲禮》上:‘其次務施報,禮尚往來?!盵5](P1028)盛偉《聊齋志異校注》(以下簡稱“盛注本”)注云:“以其先施故:因其首先拜謁的原因。施,謂致以禮。《禮記·曲禮上》:‘其次務施報,禮尚往來?!盵6](P1387-1388)兩部全注本所注內容略同,雖皆以《禮記》為書證,但與“先施”語詞并不吻合,故詮釋略有偏差,并不確切。正確選擇《禮記》書證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卷五《金和尚》言及金和尚死后的吊喪活動:“邑貢監(jiān)及簿史,以手據地,叩即行,不敢勞公子、勞諸師叔也。”[3](P1496)所謂“不敢”云云,意即吊喪時叩完頭后即行,以免去喪家叩頭回禮之勞,屬于敬畏心理的體現(xiàn)。古代吊喪儀式,視吊喪人與死者相互社會地位的高低而繁簡不一,吊喪人地位低于死者,吊喪儀禮煩瑣而喪家回禮則輕;反之,吊喪儀禮輕而喪家回禮重。此可參見《儀禮·士喪禮》。舊時民間吊喪,喪主在家中第一次見到吊喪人時,無論對方年紀、輩分大小,皆要行跪拜禮以示迎接與感謝。這一喪俗源于《儀禮》的相關規(guī)定,今天的讀者若不明古代這一風習,就難以搞清楚“不敢”云云的內蘊了。
卷八《公孫夏》是作者對朝廷公開賣官鬻爵行徑的嘲諷,同時,對于饒有家財卻不學無術、氣焰囂張的騰達者又具有一種不屑一顧的心理優(yōu)勢,于是作者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借機吐露出滿腔激憤的不平之氣。小人得志,飛揚跋扈之態(tài)令人齒冷;遭遇正人,令速成者希望成空也是大快人心之事。小說開篇:“保定有國學生某,將入都納貲,謀得縣尹。方趣裝而病,月余不起。忽有僮入白:‘客至。某亦自忘其疾,趨出迎客??腿A服,類貴者。三揖入舍,叩所自來?!盵3](P2391)所謂“三揖”,即“三揖三讓”,古人謂以隆重禮節(jié)迎賓?!吨芏Y·秋官·司儀》:“賓三揖三讓,登,再拜授幣?!睗h鄭玄注:“三揖者,相去九十步揖之使前也。至而三讓,讓入門也?!盵4](P897)朱注本、盛注本于“三揖”皆未出注并明其書證,今天的讀者就有可能不明就里,作者生動刻畫國學生某趨炎附勢丑態(tài)的意圖很可能被湮沒?!叭Y”中《周禮》書證的重要性于此也可見一斑。
對于“三禮”有關句式的模仿,也是《聊齋志異》借鑒經典的方法之一。卷一《野狗》以清初于七一案為背景,所記錄者雖涉鬼怪不經之談,但對當時百姓冤情郁結的反映則系實情展示。小說描寫被殺害者尸橫遍野的狀況:“忽見闕頭斷臂之尸,起立如林。內一尸,斷首猶連肩上,口中作語曰:‘野狗子來,奈何?群尸參差而應曰:‘奈何!”[3](P106)所謂“奈何”,即怎么辦。兩次“奈何”句式的出現(xiàn),有意模仿《禮記·曲禮下》:“國君去其國,止之曰‘奈何去社稷也;大夫曰‘奈何去宗廟也;士曰‘奈何去墳墓也?!盵4](P1259)
卷四《云翠仙》中女主人公云翠仙早識小商販梁有才的輕薄為人,但迫于母命,無奈下嫁匪類,險遭不測。小說描寫梁有才路遇云翠仙情境:“途中見女郎從媼,似為女也母者。”[3](P1125)所謂“女也母者”,即女子之母。將兩者的從屬關系表述為并列的結構,中置一虛詞以分割之。這種句式模仿自《禮記·檀弓上》:“為伋也妻者,是為白也母;不為伋也妻者,是不為白也母。”[4](P1274)這是孔子的嫡孫孔伋(字子思)回答其門人所問其子孔白(字子上)緣何不為其母(已與孔伋離異)服喪的一段話,大意是:她作為我孔伋的妻子,就是孔白的母親;她不是我的妻子了,也就不再是孔白的母親了。卷八《陳云棲》:“果爾,則為母也婦;不爾,則終為母也女,報母有日也?!盵3](P2169)“果爾”這四句意謂若“潘氏”已結婚,我就做母親的兒媳婦,否則,我就終身做母親的女兒??梢娖阉升g對于《禮記》這一句法情有獨鐘,所以不止一次在小說中借鑒模仿。清馮鎮(zhèn)巒評《陳云棲》中“果爾”四句有云:“《檀弓》句法。”這已經明確指出這一句法的淵源有自,可見古人讀書細心處。
卷六《于去惡》中的三位書生雖分別處于陰陽兩界,但卻共呼吸,同命運,皆難以在科舉一途揚眉吐氣??部赖脑庥隽钊粦巡挪挥稣咝市氏嘞?,在相互引對方為知己的情懷中相濡以沫,建立起純真的友情。小說真實反映了作者在科舉取士的嚴峻現(xiàn)實面前的幾多無奈心態(tài),堪稱為當時眾多讀書人心靈的寫照。小說主人公于去惡在陰間科場考畢被友人問起試題,于回答說:“書藝、經論各一,夫人而能之。”[3](P1712)所謂“夫人而能之”,意謂很多人都可以做出來,不足為奇。五字模仿《周禮·冬官考工記》句式:“粵無镈,燕無函,秦無廬,胡無弓車?;浿疅o镈也,非無镈也,夫人而能為镈也;燕之無函也,非無函也,夫人而能為函也;秦之無廬也,非無廬也,夫人而能為廬也;胡之無弓車也,非無弓車也,夫人而能為弓車也。知者創(chuàng)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4](P905)以筆者目前所見諸多《聊齋志異》注本,對于“夫人而能之”五字皆不出注,這未免抹殺了作者修辭典雅追求的苦心,對于我們鑒賞《聊齋志異》的語言藝術也不利。
值得一提的是,《聊齋志異》所涉及的名物有時也源于經典,并非憑空結撰。卷一《水莽草》中男主人公祝生誤飲水莽草茶而死,其鬼魂不愿尋找生人為替身而投胎轉世,終于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一念之仁修成正果,被上帝封為“四瀆牧龍君”。所謂“水莽草”,即“莽草”,為一種有毒的植物名?!吨芏Y·秋官·翦氏》:“翦氏掌除蠹物。以攻 攻之,以莽草熏之?!睗h鄭玄注:“莽草,藥物殺蟲者,以熏之則死?!盵4](P889)此外,《山海經·中山經》、明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一七下對莽草皆有所記述,此不贅言。
《聊齋志異》是一部“鬼狐史”,小說文字未必皆言之有據,字字有來歷,但其與儒家經典的諸多方面的關聯(lián),無論讀者與研究者皆不可忽視。
三、從??弊⑨屨J識“三禮”書證的作用
明確《聊齋志異》借鑒經典語詞的相關書證,對于這部小說的文字校勘具有確定是非的作用;這對于真正讀懂這部小說也實屬必要,讀者如果囫圇吞棗,不求甚解,就有可能錯誤領會作者原意。
卷四《蓮花公主》為模仿唐李公佐《南柯太守傳》之作,蒲松齡在借鑒前人之作中,有意大為縮小夢幻的時間跨度,摒棄其間的消極因素,在人與蜂的異物之戀中注入更多的旖旎情愫,令人讀后備感溫馨。小說講述男主人公竇旭重新加入蜂國國王的宴飲:“見王,伏謁,王曳起,延止偶坐?!盵3](P1016)所謂“偶坐”,即陪坐?!抖Y記·曲禮上》:“偶坐不辭。”漢鄭玄注:“偶,配也?!碧瓶追f達疏:“偶,媲也?;虮藶榭驮O饌而召己往,媲偶于客共食,此饌本不為己設,故己不辭之也?!盵4](P1243)朱注本注云:“延止偶坐:請坐于側座。延,請。止,至。坐,同‘座?!盵5](P672)盛注本從鑄雪齋抄本、青柯亭刻本《聊齋志異》,作“延止隅坐”[6](P952),不如手稿本“延止偶坐”義勝,且未出校記與注。《禮記·曲禮上》中所謂“偶坐”,正是講求陪長者一同侍奉國君吃飯的禮節(jié),蒲松齡運用于蜂國國王招待竇旭的宴席,極為得體,朱注本注“偶坐”為“側座”,并不確切。
卷六《嫦娥》是一篇主旨駁雜的小說,世間人、月中仙與西山狐三者的糾纏與離合恍惚迷蒙,既有二女共事一夫的男子白日夢般的瑰麗想象,又有嫦娥與顛當之間頗染有同性戀色彩的曖昧之情,令人讀后實在難得要領。小說寫男主人公宗子美再見嫦娥后又失其蹤影:“宗大哭失聲,不欲復活,因解帶自縊。恍惚覺魂已出舍,倀倀靡適?!盵3](P1583)所謂“倀倀”,即無所見貌,典出《禮記·仲尼燕居》:“治國而無禮,譬猶瞽之無相與,倀倀乎其何之?!睗h鄭玄注:“倀,無見貌。”[4](P1613)《聊齋志異》青柯亭刻本作“悵悵”,實在不如《異史》本等作“倀倀”義勝。可見在《聊齋志異》文字??敝?,明確有關語詞之書證有確定是非的作用,不可掉以輕心。
注釋《聊齋志異》,不明語詞書證,就有可能茫然無解。卷二《小二》以明末白蓮教起事為故事的背景,涉及民間法術等內容。小說中有丁生、小二夫婦欲用法術“搬運”富鄰家千金一節(jié),兩人在家等待成功的過程中飲酒,以翻檢《周禮》作酒令,大有意味:“任言是某冊第幾頁、第幾行,即共翻閱。其人得‘食傍、‘水傍、‘酉傍者飲,得‘酒部者倍之。既而女適得‘酒人,丁以巨觥引滿促釂。女乃祝曰:‘若借得金來,君當?shù)蔑嫴?。丁翻卷,得‘鱉人。女大笑曰:‘事已諧矣!滴瀝授爵。丁不服,女曰:‘君是水卒,宜作鱉飲?!盵3](P553)所謂“鱉人”,乃周朝掌取獻甲殼類動物之官名?!吨芏Y·天官·鱉人》:“鱉人掌取互物?!盵4](P664)所謂“互物”,即甲殼類動物的總稱。小說中所謂“飲部”當包括《周禮·天官》中的《酒正》、《酒人》、《漿人》三章,而《鱉人》不屬于所謂“飲部”,故下文方有“丁不服”之描述。至于小二所說“君是水卒”,則以其姓氏“丁”戲加調侃。丁,指蚌、蛤殼內側堅韌的小肉柱。清周亮工《閩小記·江瑤柱》:“(江瑤柱)肉不堪食,美只雙柱。所謂柱亦如蛤中之有丁。蛤小則字以丁。此巨因美以柱也,味亦與蛤中丁不小異。蛤之美實亦在丁。”[7](卷上P3b)朱注本、盛注本皆未明所以,誠屬詮釋中的缺憾。
卷三《武技》近似一篇寓言,故事以比武為喻,講述了這樣一個道理,即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任何人在任何情況下絕不能自高自大,目空一切,否則必跌跟頭。李超拜少林僧為師,自以為武藝頗精,但在與師父一試身手時,大敗,于是:“李以掌致地,慚沮請教?!盵3](P894)所謂“致地”,即言頭與手皆至地,是古人非常鄭重的致敬禮。致,通“至”,達到。《禮記·玉藻》:“君賜,稽首據掌致諸地?!碧瓶追f達疏:“致諸地者,致,至也,謂頭及手俱至地,左手按于右手之上致地也?!盵4](P1483)朱注本注云:“致地:撐地。”[5](P598)盛注本注云:“致地:謂用手掌撐地。”[6](P877)因未明書證,令此致敬禮的性質發(fā)生變化。
卷四《跳神》屬于當時民間風俗的實錄,其中形容滿洲薩滿教宗教儀式“跳虎神”時全家的小心謹慎之狀:“一家媼媳姊若妹,森森蹜蹜,雁行立,無岐念,無懈骨。”[3](P1136)所謂“森森蹜蹜(sùsù素素)”,乃形容拘謹敬畏的樣子。森森,戰(zhàn)栗貌;蹜蹜,形容小步快走。《禮記·玉藻》:“執(zhí)龜玉,舉前曳踵,蹜蹜如也。”唐孔穎達疏:“蹜蹜如也,言舉足狹數(shù)?!盵4](P1484)朱注本注云:“森森蹜蹜(sùsù宿宿):一個接一個緊靠在一起。森森,繁密的樣子。蹜蹜,通‘縮縮,緊縮在一起?!盵5](P761)盛注本注云:“森森蹜蹜(sùsù宿宿):謂害怕得一個緊靠一個。森森,寒噤貌。蹜蹜,此謂緊縮一起?!盵6](P1275)兩注皆有望文生義之嫌,如果人“緊靠”或“緊縮”在一起,則與下文“雁行立”(形容站立排列整齊而有次序)矛盾了?!抖Y記》書證的提供在此一詮釋中是必要的,蒲松齡顯然有意借鑒了這一儒家經典的描述文字。實則“森森蹜蹜”(拘謹敬畏中小步快走)以至“雁行立”,是全家人在儀式中行進乃至完成定位的整個過程描述,極為形象傳神。再看《聊齋志異》三種全譯本的相關翻譯。馬振方主編《聊齋志異評賞大成》(以下簡稱“漓江本”):“一家婆媳姐妹,一個緊靠一個,瑟瑟縮縮,行走或站立都像大雁般排成一字……”[8](P1178)孫通海等譯《文白對照聊齋志異》(以下簡稱“中華本”):“一家之中的婆婆、媳婦、姐姐及妹妹,一個挨一個緊靠著,一字排開……”[9](P921)丁如明等譯《聊齋志異全譯》(以下簡稱“上古本”):“一家之中婆、媳、姊、妹這班婦女們,抖抖縮縮,呆立成行……”[10](P333)三種譯文皆有誤,望文生義而外,前兩種又顯然受了朱注本或盛注本的影響。
卷五《阿英》是一篇通過人禽異類之戀歌頌人情美的小說。秦吉了與鸚鵡在小說中能化為麗人,兩者一暗一明,相互生發(fā),無論感恩圖報還是信守前約,皆屬有情有義,有始有終,人間真情俱在小說中展現(xiàn)無遺,給人以無限溫馨之感。小說描寫男主人公甘玨與鸚鵡女阿英相遇一節(jié):“玨一日偶游涂野,遇一二八女郎,姿致娟娟?!盵3](P1370)所謂“涂野”,實即“野涂”之倒文,亦作“野途”,古代指周王城外二百里內的通路?!吨芏Y·考工記·匠人》:“野涂五軌?!碧瀑Z公彥疏:“國外謂之野,通至二百里以內?!盵4](P928)小說中當泛指城郊野外的通路。朱注本注云:“涂野:猶言‘曠野,涂,同‘途?!盵5](P917)盛注本未出注。曠野,即空闊的原野,舊時男女相遇于曠野,成何體統(tǒng)?蒲松齡絕不會如此造文。全譯本多譯“涂野”作“郊外”,而不言及道路,稍欠準確外,大體無誤。
卷五《夢狼》是一篇帶有濃厚政治寓言色彩的小說,至今仍有極高的認識價值。篇中“異史氏曰”有云:“竊嘆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為虎,而吏且將為狼,況有猛于虎者耶!”[3](P1554)所謂“猛于虎者”,當指封建專制統(tǒng)治下繁重的賦稅、苛刻的法令等苛政,典出《禮記·檀弓下》:“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一似重有憂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為不去也?曰:‘無苛政。夫子曰:‘小子識之,苛政猛于虎也?!盵4](P1313)朱注本注云:“猛于虎:比虎還兇猛。語見《禮記·檀弓》。此謂貪吏甚至比貪官兇狠?!盵5](P1055)盛注本注云:“猛于虎:謂比虎還兇猛。《禮記·檀弓下》:‘夫子曰:小子識之,苛政猛于虎也。”[6](P1414)朱注本雖指明書證,但理解有誤。再看全譯本對于“況有猛于虎者耶”的翻譯。漓江本譯為:“何況有比老虎更兇猛的官呢!”[8](P1671)中華本譯為:“何況那些官還猛于虎呢!”[9](P1269)上古本譯為:“何況當官的還有比虎更加兇猛的呢!”[10](P473)竟然無一符合小說原意。其實《夢狼》中所謂“猛于虎者”當屬于藏詞修辭中的“藏頭”法,意在統(tǒng)治者的“苛政”,與官或吏的身份認證實無牽涉。
卷六《小梅》中的東山老狐為報答“一夜情”的真摯以及王慕貞在毫不知情下的慷慨援手,令愛女小梅以身相許于王生,延續(xù)王氏一族之血脈后嗣,充分將“一夜夫妻百日恩”的俗諺完美地詮釋而出。小說寫小梅出場有如下一段描寫:“女 然出,竟登北堂?!盵3](P1775)所謂“北堂”何指?古代當指居室東房的后部,為婦女盥洗之所?!秲x禮·士昏禮》:“婦洗在北堂?!睗h鄭玄注:“北堂,房中半以北?!碧瀑Z公彥疏:“房與室相連為之,房無北壁,故得北堂之名?!盵4](P971)后因以“北堂”指主婦居處。唐韓愈《示兒》詩:“主婦治北堂,膳服適戚疏?!盵11](P3836)朱注本注云:“北堂:堂屋;正房?!盵5](P1210)盛注本注云:“北堂:北屋,農舍中的正房,主婦所居?!队衽_新詠·古樂府〈隴西行〉》:‘請客北堂上,坐客氈氍毹?!盵6](P1592)因不明《儀禮》的有關書證,兩注對“北堂”的詮釋皆有偏差。
卷七《云蘿公主》在仙凡婚姻的外殼下所反映的并非超凡入圣的理想婚姻憧憬,而完全是世俗生活的掠影。小說有描寫安大業(yè)的次子可棄夫婦婚姻的一段話:“侯雖小家女,然固慧麗,可棄雅畏愛之,所言無敢違?!盵3](P1856)所謂“畏愛”,即敬佩愛戴,與人的懼怕心理無關。兩字語本《禮記·曲禮上》:“賢者狎而敬之,畏而愛之。”漢鄭玄注:“心服曰畏。”[4](P1230)朱注本、盛注本皆未出注,可不論。再看全譯本如何翻譯“畏愛”一詞。漓江本譯為:“可棄又怕她,又愛她?!盵8](P1964)中華本譯為:“可棄對她又愛又怕?!盵9](P1527)上古本譯為:“可棄對她又怕又愛?!盵10](P574)譯者皆因望文生義而對“畏”的闡釋發(fā)生錯誤,可見未能注意此語詞與《禮記》的關聯(lián)是三種全譯本致誤的主要原因。
卷七《天宮》染有濃厚的唐傳奇色彩,小說并非從道德層面或人性角度對權奸佞臣的為所欲為乃至傷天害理行為加以抨擊,而是在承認一夫多妻禮俗的前提下,引出帷薄不修而致“廣田自荒”的教訓。其間不無痛恨權貴衣冠禽獸、暴虐恣睢的心理,也不乏冷眼氣焰囂張的統(tǒng)治集團個別人出乖露丑的快意。篇末“異史氏曰”有云:“唾壺未干,情田鞠為茂草。”[3](P1871)這兩句意謂嚴世蕃任意凌辱姬妾,以美婢之口承接痰唾,心地如同道路被茂草所遮蔽,行事傷天害理。兩句不過十個字,卻涉及《詩·小雅·小弁》、明馮夢龍《古今譚概·汰侈部·吐壺》的相關掌故,因無關于本文主旨,恕不詳議,這里只論“情田”。按,此兩字當指心地,語本《禮記·禮運》:“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修禮以耕之,陳義以種之,講學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樂以安之。”唐孔穎達疏:“土地是農夫之田,人情者,亦是圣王之田也。”[4](P1426)此外,《孟子·盡心下》:“孟子謂高子曰:‘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睗h趙岐注:“高子,齊人也,嘗學于孟子,向道而未明,去而學于他術……喻高子學于仁義之道,當遂行之,而反中止,正若山路,故曰‘茅塞子之心也。”[4](P2775)茅草堵塞心田,本是譴責那些起初學習仁義之道又半途而廢者的一種比喻,蒲松齡用以譴責嚴世蕃居心不良地虐待姬妾的行徑,含蓄中不乏厭惡之情。當然或許這里也語帶雙關,照映前文婢女所謂“妾非處子,然荒疏已三年矣”一語,別有隱義。因而清但明倫有評云:“情田自彼辟之,自彼荒之;倩人代耕,于女何足深責乎!”[3](P1871)這顯然是將“情田”顧文思義地理解為男女情感的田地。循此思路,朱注本注云:“情田鞠為茂草,即前婢子所謂‘荒疏?!对姟ば⊙拧ば≯汀罚骸q踧周道,鞫為茂草。此借為隱喻?!盵5](P1280)盛注本注云:“情田鞠為茂草:謂可耕種的田地,都‘荒疏成為茂草,此隱語也。《詩·小雅·小弁》:‘踧踧周道,鞫為茂草?!盵6](P599)再來看三種全譯本對“唾壺未干,情田鞠為茂草”的翻譯。漓江本譯為:“唾壺未干,情田已長滿了荒草?!盵8](P1977)中華本譯為:“唾壺還沒有干,情感的田地已經長滿了野草?!盵9](P1537)上古本譯為:“作‘香唾壺時間不久,感情的田地已長滿荒草?!盵10](P579)三種譯文屬于照原文直譯,與上舉兩種全注本相同,都將“情田”簡單地理解為男女情感的天地,這未免削弱了蒲松齡對于荒淫無恥的嚴世蕃之流的批判鋒芒。如果注者或譯者找出“情田”的《禮記》書證,也許就不會簡單地注譯這兩個字了。
《聊齋志異》的寫作精雕細琢,轉益多師,借鑒儒家經典與史書、子書、集部的有關語詞以豐富小說的表現(xiàn)力,是蒲松齡日積月累并持之以恒的不懈追求。探討《聊齋志異》借鑒“三禮”語詞或取境、取意于“三禮”的微妙之處,一些難以通曉的問題也許就會迎刃而解了,而這正是筆者研究兩者關系的初衷。至于是否達到了目的,就有待方家學者批評指正了。
參 考 文 獻
[1] 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
[2] 趙爾巽等:《清史稿》,北京:中華書局,1976.
[3] 蒲松齡:《聊齋志異》全校會注集評,任篤行輯校,濟南:齊魯書社,2000.
[4] 阮元:《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79.
[5] 蒲松齡:《全本新注聊齋志異》,朱其鎧主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6] 盛偉:《聊齋志異校注》,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0.
[7] 周亮工:《閩小記》,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5.
[8] 馬振方:《聊齋志異評賞大成》,桂林:漓江出版社,1992.
[9] 蒲松齡:《文白對照聊齋志異》,孫通海等譯,北京:中華書局,2010.
[10] 蒲松齡:《聊齋志異全譯》,丁如明等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11] 彭定求等:《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60.
[責任編輯 馬麗敏]
Liaozhai Zhiyi and “Three Rites”
ZHAO Bo-tao
(Journalist Department of Artistic Study, Chinese Academy of Art, Beijing 100029, China)
Abstract: The “Three Rites” are the canons of Chinese Confucianism. The Book of Rites is also one of the “Five Canons”. During Ming and Qing Dynasty, the examinees should choose one of the canons to prepare and then attend the examination. PU Song-ling spends most of his lifetime for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Although we do not know well which canon he has chosen to prepare, the influence of the “Three Rites” on him is evident. In reference to the “Three Rites”, we could explain and collate more precisely Liaozhai Zhiyi. Whats more, knowing the stories picked from the “Three Rites” and used by the author is the key to accessing the writing skills of this book.
Key words: ?PU Song-ling, Liaozhai Zhiyi, Three Rites, collation, annotation